四千兵馬,嘩啦啦一片涌進城去張家兩兄弟守在城門口,等徐紹進來,都上前執後輩禮。徐紹也下得馬來,頗有些激動地握住張伯奮的手,緊了又緊道:“賢侄,此番,你爲國家,爲朝廷立下大功了”
“卑職身爲武臣,原本不該……”張伯奮還是表現得很謹慎。
反倒是張仲雄朗聲道:“耿南仲禍亂朝廷,人所共知,這是我等應該作的”
徐紹頻頻點頭:“好不愧是張少保之後兩位賢侄,事態緊急,不便言語。你們的功勞,本官記住了”語畢,就要引大軍前往行宮。
張仲奮慌忙阻住,提醒道:“相公,殿前司的部隊非但在城中四處搜查,且將行宮團團圍定以尚書左丞朱相爲首的大臣,已然前往闖宮,此時想必衝突起來相公心裡要有數啊”
徐紹一聽,臉色大變怎地?不等我就舉事了?你幾十名文弱書生輩,去跟耿南仲硬拼?當下一言不發,跨上戰馬就要奔馳。張伯奮見狀,抱拳道:“相公先行一步,卑職引軍隨後就來”
“如此甚好”徐紹扔下這一句話,狠狠一鞭抽在馬身上,戰馬負痛,發足狂奔四千將士,風風火火地往臨時行宮撲去
卻說那行宮之前,已經亂成一團三十三名大臣,被軍漢們圍定,擠得東倒西歪已有十餘人被架住,拖離了現場,大臣們死死護住朱勝非,內有幾名武臣,危急時刻動起手來,孫正臉上吃了三拳,打得幾竅流血,終究沒搶過詔書。
耿南仲見此情形,真想一聲令下,反抗者就地格殺可即使是他,也沒這個膽子。就算他口口聲聲稱這三十多名官員爲“逆臣”,卻也不敢下黑手。
“耿相,這幫逆臣頑固得緊,如何是好?”王宗濋苦着臉道。將士們到底有顧忌,不敢作得太過,又生怕把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大臣弄傷弄殘了。要不然,抓這麼幾十人,也就是一泡尿的功夫。
看着滿場的亂象,耿南仲把牙一錯,將心一橫,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高舉起右手,正要發話時,他的動作停滯了……
一怔之後,猛然回頭不遠處,一片火光疾速而來他臉色一變,向王宗濋喝問道:“你殿前司的部隊?”
王宗濋盯了半晌,疑惑道:“除了此地的兵馬外,就只有張家兄弟的部隊,但不得命令,他們因何到此?”
耿南仲臉上陰睛不定,突然,他一拍大腿,痛聲道:“壞了養了家賊”說到這裡,再不猶豫,高聲吼道“逆臣作亂國法不容衆將士,有敢反抗者,死傷不論”
王宗濋也駭得不輕,慌忙下令道:“快全捆起來違令者,軍法論處”
這一聲令,讓衆軍不敢再心存顧忌,痛下狠手那緊緊擁作一團不肯鬆開的,上去就是拳腳相加,再不然槍桿刀背一起上可憐,你說這些個文臣,自小隻讀聖賢書,得入了仕,各忠本職,也沒誰繞過幾手把式,如何禁得住這些虎狼一般的軍漢動粗?直打得哀聲四起,抱頭護腦,頓時散了
軍士們或押,或拖,將幾十人大部抓捕。只有幾名武臣,仗着戰場上練就的本領,拼死護住朱勝非秦檜等重臣
“奉詔勤王”一聲炸雷般的吼,伴隨着轟鳴的蹄聲捲了過來
王貴引麾下數十精騎搶先趕到看到眼前的慘象,不由得怒火中燒,高舉手中兵器,就要下令進攻
“住手”背後一聲厲喝卻是徐紹飛馬而來
“相公這些亂臣賊子,竟對大臣動武”王貴回身吼道
徐紹勒住繮繩,見一衆同僚,要麼就被捆住,要麼被士兵打得抱頭哀號,也氣得目眥欲裂當下切齒道:“圍起來”
王貴虎吼出聲:“弟兄們圍起來”
那明火執仗的士兵立時四散將殿前司的官兵和大臣們團團圍定正在逞兇的士兵一見此情形,不敢再造次,互相張望着退了回去
秦檜從地上撿起一頂已經踩扁的襆頭遞給朱勝非,被打得七葷八素的當朝副相喘息道:“天可憐見徐紹總算來了”
耿南仲兩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在馬背上高聲叫囂道:“徐紹逆臣你要謀反麼”
徐紹根本不正眼看他,而是朗聲喚道:“尚書左丞朱相何在”
朱勝非剛把烏紗戴上,聞聽此言,立時應道:“本相在此”
徐紹高拱雙手,聲傳四方:“請太上皇詔”
朱勝非這才從懷裡取出詔書,高高舉過頭頂,示於衆人,口中喊道:“奉太上皇明詔耿南仲禍亂朝政,矇蔽聖聽,致使朝綱敗壞,百官離心當嚴懲不怠皇帝身患風疾,無法視事太子諶,仁而賢,可即皇帝位今命尚書左丞朱勝非,開府儀同三司徐紹等,擁立新君,清除奸侫”
耿南仲聽得嘴角不住抽*動,旁邊的王宗濋顫聲道:“耿相,此番休矣”
徐紹此時聲如洪鐘:“衆軍都聽清了朱相率我等大臣,奉太上皇明詔,擁立新君,清除奸賊有與耿賊沆瀣一氣者,同罪”
那千把殿前司將士,一看到徐紹領軍前來,就已經沒有了底氣。再聽朱勝非把太上皇詔書一宣,徐紹把話一講,誰還敢亂來?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正在此時,心存僥倖的耿南仲揮着雙手,氣急敗壞道:“休聽他胡言官家纔是國家之元首,臣民之君父太上皇早已禪位,除宗教外,他事不預如何能下詔讓官家禪位衆軍聽我號令與朱勝非徐紹等人爲伍者,即是謀反拼死護駕者,大功一件”
那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孫正,聽了耿南仲的話,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吼一聲:“保護天子誅殺逆臣”嚎完,挺着大刀就往前衝
可當他奔出三四步遠時,回頭一看,竟沒半個人跟來
王貴啐了一口,將手中兵器一揮,滿面猙獰道:“亂軍即刻放下器械不棄械者,死”話音方落,背後腳步聲大作
衆人齊齊望去,又見一部兵馬蜂擁而來那最前面兩將,正是張家兄弟
王宗濋見狀大喜,踩着馬鐙立起來,嘶聲喚道:“張步帥張虞侯速速護駕”
耿南仲忍不住哼了一聲,你以爲這兩個是來護駕的?他們若有此忠心,徐紹的部隊又是如何進的城?
果然張家兩兄弟一奔到近前,就舉手製止了部隊再前進兩人都衝徐紹抱個拳,而後張伯奮大聲喊道:“奉太上皇詔清君之側,擁立太子”
王宗濋駭得魂飛天外,驚叫道:“二賊焉敢”
張仲雄冷笑一聲,側首下令道:“將行宮包圍起來”軍令一下,將士們跑步前進,兵分兩路,將那行宮四面圍住
王貴見那殿前司兵馬還不繳械,快沒了耐性,暴跳如雷地喝道:“弓箭手”
一聲喝,弓手們齊齊出陣,搭箭上弦,作勢欲張就在此時,那殿前司軍中一個聲音喊道:“且慢”
衆人驚視,卻是先前捱了孫正一耳光的軍官
“你要作甚”孫正提刀威脅道。
那軍官盯他一眼,將手中的佩刀摜在地上他一帶頭,身邊的同袍弟兄開始效仿長槍、大刀、手刀,各色器械叮叮噹噹落地,好不熱鬧那剩下的有些遲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自處。
“開弓”
隨意這一聲令出口,殿前司千餘兵毫不猶豫,全都將器械扔在了地上這是沒辦法的事,他們只有千把人,對方數倍不止,沒法打。而且這些當兵的,他也不知道誰對誰錯,這種事也輪不到他們去想,保命是緊要
耿南仲終於垂下頭去,搖了搖,嘆道:“官家,老臣,盡力了。”
徐紹見敵對之軍全部棄械,翻身下馬,來到朱勝非身旁,拱手道:“朱相請”
朱勝非被弄得灰頭土臉,但卻沒失了冷靜,暗思此番舉事,徐紹居功至偉。若不是他引軍前來,我等早已被擒,如何敢居先?一念至此,將手中詔書遞上:“徐公請。”
徐紹卻不去接,鄭重道:“朱相是宰執大臣,紹不過是一宮觀閒官,委實不敢,請。”
朱勝非再三堅持,徐紹拒絕不受,沒奈何,他深吸一口氣,舉了太上皇詔書,穩步向行宮內走去身後,徐紹秦檜等大臣緊緊相隨。
快進大門時,徐紹回過身來,對王貴點了點頭,後者會意,催動戰馬到耿南仲和王宗濋等人面前,見對方無一不是垂頭喪氣,沒了精神,遂笑道:“諸位長官,請吧。”
朱勝非等三十四名大臣一入行宮,那內侍和宮娥就嚇得不輕,無一例外伏地跪拜,不敢仰視。一路來到趙桓所居院落之前,他停下腳步,謂身後同僚道:“我等雖奉太上皇詔,擁立新君,但對官家,當有足夠敬畏,不可造次。”
“這是自然,我等身爲臣下之本分,如何敢忘?”徐紹點頭道。秦檜許翰等大臣紛紛附和,咱們舉事,又非謀反,何必囑咐?
朱勝非整肅衣冠,這才引羣臣入內,那院中內侍早已知道外頭髮生的事情,誰敢阻攔?都奔入天子臥塌之室,人心惶惶。
朱勝非徐紹等至門前,並不敢擅入。朱勝非朗聲道:“臣朱勝非等,請官家升殿”
房中,趙桓穿戴整齊,通天冠,絳紗袍,一樣不少。被內侍扶起,面朝大門坐定。聽外頭呼喊,一名內侍驚慌道:“官家,如何是好?”
趙桓鐵青着臉,一語不發。外頭又喊幾聲,內侍們都將目光投向皇帝,只見官家腮幫鼓動,牙關格格作響,顯然氣極
良久,他幾乎是從牙縫裡嘣出兩個字:“進來”
不多時,朱勝非、徐紹、秦檜、許翰四名爲首的大臣跨過門檻入內,不約而同,仍行臣下大禮,叩拜於地。
“不必裝樣,起來吧。”趙桓語氣中,充滿了憤恨
四臣起身,朱勝非展開太上皇詔書,俯首道:“臣等奉太上皇明詔,以耿賊禍國,請罷奸侫。以官家染疾,請立新君。”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當聽到這句話從朱勝非嘴裡說出來時,趙桓的身軀仍舊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
“朱卿,朕將你擢拔至宰執之列,你素來隱晦,沒想到,沒想到……”
朱勝非俯首不語。
“還有你,秦卿,你在山東作學官,朕聞你才識卓著,調你入中樞,沒想到……”
秦檜面色不改,泰然自若。
“許卿,宰相當時要罷你的官,將你遠竄,朕思昔年,你剛直不阿,爲人公正,心有不忍,才授你廣東安撫差遣,你卻滯留行在不走,原來是爲此事?”
許翰嘴脣動了動,似乎想反駁幾句,但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趙桓的目光,最後落在徐紹身上,未語先笑:“徐卿,徐賢卿”
“臣在。”徐紹應道。
“你是太上皇的舊臣,朕即位時,看你有忠義之表,王佐之才,不幾年,擢拔至西府首腦,可謂待你不薄及至留守東京,宣撫陝西,朕大力支持,並無保留你徐家子侄,朕一再關照,個個身居要位。陝西大敗,你損兵折將,丟城失地,回到中樞,朕可曾責你半句?便是當年蜀漢先主之於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吧?你就是這麼報答朕的?”趙桓沉聲問道。
徐紹面露慚色,勉強答道:“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
“哼好,好得很你們心裡,都有千般無奈,萬般理由,罷了,朕不怨你們。說吧,你們商量着要怎麼安置朕?”趙桓道。
“太子即位後,尊官家爲太上皇,尊道君爲太皇太上皇,自當營造宮室,以供駕臨。”朱勝非回答道。
趙桓靠着椅背,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四臣等了一陣,不見下文,朱勝非扭頭去看徐紹,徐紹又扭頭去看秦檜,秦檜把目光落在許翰臉上。不管官家同不同意禪位,事情已然如此,由不得他。但新主要君臨天下,不是光披上黃袍,坐上金殿就行的,官家你得把玉璽交出來啊那是國家權柄的象徵,沒玉璽,皇位能算完整合法麼?
許翰這位直臣遲疑片刻,見天子這般模樣,也不好去討要。就這麼僵持着,好大一陣之後,趙桓擡起他無力的左手揮了揮,像是讓四臣退下。
朱勝非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出來,行禮後。捧了太上皇詔書,折身向後走去。他是領頭的,他都不發話,徐紹等人自然也不提,各施禮畢,退出了房去。
“朱相,方纔如何不討要玉璽?”秦檜一出門就問道。
朱勝非面露難色:“看官家如此模樣,你我作臣子的,又於心何忍?”
秦檜聞言,不便多說,只道:“相公有仁心。”
“無妨,只要新君即位,受羣臣朝賀,事情便成定局。玉璽,遲要早要,並不打緊。”徐紹從旁說道。
衆皆稱善,當下將消息告知羣臣。得知皇帝已經默認此事,大家心裡纔算鬆了一扣。但這些方纔經歷生死瞬間的大臣們已經是驚弓之鳥,立馬又急了起來,事情雖然有眉目,但若不馬上擁立太子即位,難免夜長夢多
正商量着要去請太子時,忽聽外頭有人喊:“太上皇到太子到”
朱勝非等人一驚,趕緊撥開同袍迎上去。還未出門,已看到太上皇趙佶,領着太子趙諶,在內侍和宮官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羣臣和衆軍,大禮參拜,趙佶環視現場,心知大局已定,但還是問道:“如何?”
“一切就緒。”朱勝非小聲回答道。
那太子趙諶,年十六,身長只六尺,並不魁梧,完全繼承了他皇父的相貌,與身前飄逸不凡的祖父相比,顯得孱弱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出生以來,國家就風雨飄搖,他也跟着皇父四處奔走,因而顯得瘦弱。此時,太子臉上一片茫然,還向皇祖問道:“太上皇,不知引孫兒來此,所爲何事?”
趙佶轉頭看着他,趙諶被看得莫名其妙,又見那行宮內外,刀槍如林,大臣雲集,心中委實忐忑。
“太子,大臣們現在就要擁立你爲帝。”趙佶鄭重地說道。
趙諶雙眼圓瞪,嘴巴微張,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片刻之後,他慌張道:“這,皇父仍在,孫兒即位,豈非僭越?”
趙佶拍拍他肩膀,並不回答,而是對朱勝非等人道:“太子已在此。”
“請太子上殿,受羣臣朝賀”朱勝非非常莊重地喊道。
趙諶此時纔信是真,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我若行此事,必負不孝之名萬萬不可”
趙佶見狀,正色道:“這是朝中大臣的決議,也是皇祖的詔命,太子,上殿,受賀”
趙諶哪裡肯依,一步步往後退,口中連稱不可。趙佶眉頭一皺,怎麼這兩父子都這樣?當初我禪位於趙桓,他也是抵死不從。
沒奈何,太皇太上皇只能衝大臣們使個眼色,擁太子上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