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南仲怎麼也沒有想到,万俟卨這個德行!方纔在外頭,你一副穩如泰山的模樣,現在是不是尿褲子了?爛泥扶不上牆!心中再恨,當下也不便發作,只得切齒道:“万俟卨!你畏畏縮縮,吱吱唔唔,莫不是想替幾個逆臣遮掩?你究竟想站哪一頭!”
一聲厲喝,直驚得万俟卨魂飛魄散!
趙桓的耐性快到盡頭了,又問道:“万俟賢卿,朕在問你話,事情可屬實?講!”
“屬,屬實!”万俟卨以頭磕地,顫聲答道。他這句話說出口來倒是不費幾個唾沫丁子,可就害苦了信任他的許翰,和無辜的徐紹。
耿南仲聞言大喜!慌忙對皇帝道:“官家!萬不可讓一干逆賊得逞!臣請官家降旨,即刻拿辦!”
趙桓閉上了眼睛,背靠着枕頭一時無言。耿南仲見狀,以爲他是有所顧忌,遂奏道:“官家且安心,既然事泄,官家便可穩佔先機,必能將這班逆賊一舉剪除!”
“朕問你,參與此事的大臣,你都落空到人頭了麼?”趙桓忽然問道。
耿南仲一時遲疑,終究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幾個主腦是確定了,但詳細的名單暫時還沒有。不過,只要先拿辦了徐紹、許翰、秦檜三人,其黨羽便不難追查出來。”
趙桓卻搖了搖頭:“此事宜急不宜緩,遲則生變,務必一網打盡纔是。”
耿南仲沉默不言,自己也是通過万俟卨得知此事的。他也不知道究竟都有誰在參與這件事情,現在就想一網打盡,恐非易事啊。
正爲難時,又聽官家道:“明天,不,今天!朕親自臨朝,召集文武百官商議禪位一事!”
耿南仲初時吃了一驚,召集百官商議禪位?官家這是……可他到底是侍奉了皇帝十幾年的舊臣,馬上明白了趙桓的用意。面露喜色,朗聲道:“臣這就去準備!”
“別急!立即宣王宗濋來見!”趙桓吩咐道。王宗濋,是皇帝的舅舅,官拜殿帥,掌管着殿前司。雖說三衙名存實亡,但殿帥仍舊管着內廷衛戍。再加上了有了親戚這層關係,他自然是皇帝靠得住的人。
再說另一頭,徐紹在許翰離開之後,越想這事越不對頭。許翰行事如此張揚,缺乏城府,而如今局勢如此緊張,萬一事泄,自己怎麼說得清楚?這凡是幹過言官的人,基本上都缺心眼,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以爲光憑着一腔熱血忠義,就能把事情辦成。
耿南仲這廝,弄權整人比他執政厲害得多,他不可能就由着許翰這麼滿杭州地嚷嚷串朕。失算,太失算了,今天就不應該見許翰!
正當他在家中心神不寧時,老僕來報道:“相公,宮中內侍前來宣詔!”
這一句話,不啻晴天霹靂!怎麼回事?事情泄露了?官家要搶先下手?這怎麼衝着我來了?轉念一想,立即明白,如今耿南仲原來的政敵,李綱、徐處仁、何慄、趙鼎、折彥質,全都不在中樞,就剩我徐某一個還在天子腳下,他絕計容不下我!想方設法也要把我搞臭!
如果事情真的泄露了,他必定知道許翰來找過我!不管我是什麼態度,他都會一口咬定我在參與此事!再到官家面前一說!後續不難想象,官家肯定想,你在陝西打了那麼大的敗狀,讓西軍元氣大傷,丟失城池土地,回到中樞來,朕重話都沒說你一句,更不用說追究責任,你就是這麼報答朕的?
想明白了這些,徐紹心中惶惶,壞了壞了,我這坐在家中不問世事,可災禍找也找上門來,躲也躲不過去!不能去,不能去,這是有去無回!
思之再三,他對老僕道:“你直接把內侍帶到我房中,就說我染疾在牀!”
老僕跟隨他多年,既不過問原由,也沒有表現出驚詫,領命而去。徐紹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匆匆往後堂!
他這府中,除奴僕外,只有髮妻一人,兒女均在外頭,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到了後堂,見其妻徐範氏正虔誠理佛,急衝衝上前道:“禍事了!”
那徐範氏十幾歲便嫁於徐紹爲妻,從不曾見他如此慌亂,一時失色,驚問道:“官人,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如何就禍事了!”
“朝中有人想挑事,本與我無干,奈何如今有口難辨!禁中的內侍已經在客堂上,大門想是被軍漢們堵了!”徐紹沉聲道。
徐範氏手足無措,苦聲道:“阿彌陀佛!這是造的什麼孽!莫非是爲陝西兵敗一事?”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甚麼?我絕計不能跟內侍走!”徐紹喝道。
徐範氏有着婦道人家的天真:“既然不幹官人的事,不如去面聖,跟官家解釋清楚?天子聖明,當不至於冤枉……”
聖明?聖明就不會讓內侍帶着兵馬來召我!當下不及細說,對妻子道:“我去裝病,你立在牀側,勿須多言,只悲慼而已。”
“這,好,好,聽官人的。”徐範氏圈了念珠。徐紹龍行虎步,竄入臥室,解身上所穿外袍,上塌擁被而臥。緊接着進來的徐範氏一時不知如何自處,索性解下念珠,坐在丈夫牀邊念起佛來。
不多時,外頭響起腳步聲,三名內侍魚貫而入,當先一個,估計四十左右年紀,面白無鬚,神態和藹,便是平常也帶着三分笑。進來之後,面露意外之色,怎麼也沒想到徐紹竟然躺在牀上!行個大禮,口中道:“小人見過相公。”
“不敢不敢,不知此來是爲……”徐紹勉強撐起身來,吃力地問道。
“奉官家詔命,特來宣召相公至行宮議政。”那內侍笑咪咪地說道。
可那笑容卻讓徐紹不寒而慄!恰好此時,那跟隨他多年的老僕立在門口,一直勁地衝他使眼色,看他眼神一直往外飄,徐紹猜測,他可能是想提醒自己,外頭被控制住了!這些內侍是帶着兵來的!
好在,徐紹是在陝西帶過兵,又在朝中執過政的人,大風大浪見得多了。此時雖驚,卻不慌亂,胸中雖有激雷,面上卻如平湖,喘息道:“臣染病多時,塌也下不得,這,這可如何是好……”
那內侍也不是好誆騙的,打量着徐紹半天,質疑道:“相公在陝西兇險之地尚且康泰,怎生到了這江南水鄉,天國一般的所在,卻病了?”
“卻是沒這福,不習水土,由是染疾。還請代稟官家,恕臣之罪。”徐紹的模樣,當真看不出半點破綻來,好像苟延殘喘一般,只剩一口氣在。
內侍作難道:“小人奉詔而來,上頭交待,要與相公一道入行宮,這麼回去,怕是……”
“阿彌陀佛,人都病成這樣,難不成你們把他擡去面君麼?若有個好歹,可叫我……”徐範氏也不知是真嚇着了,還是陪着丈夫演戲,語至此處,悽悽慘慘慼戚,叫人惻隱。
那幾個內侍,見她拿着念珠,坐在徐相塌前,倒信了幾分。怕是徐相重病在身,這伉儷情深的,老夫人正替他念佛消災吧?
正遲疑時,忽聽徐紹道:“去,到我書房中,將文案屜裡那包東西取來。”
這幾個內侍堂在宮內外行走,都是懂事的人,聽了這話,猜到幾分。因此並沒有再提天子召見一事,只問些徐紹的病情。一陣之後,那老僕提着一包東西進來,徐紹一見,吩咐道:“老夫也知道幾位爲難,這是一點心意,還請收下,通融則個。”
老僕將東西遞上,那領頭的內侍單手去接,卻因爲東西太沉,險些閃着腰。慌忙兩手捧住,口中道:“這,這是何道理?小人等怎敢要相公……”
“委實不能走動,萬望在官家面前代稟一聲,多謝。”徐紹拱個手道。
領頭的內侍看了手中包裹一眼,有些猶豫,片刻之後,他轉身將東西遞給身後的隨從,使個眼色,讓他們出去。待其走後,他見徐範氏還在場,遂道:“小人有幾句,想報於相公。”
徐紹心中驚疑不定,但還是讓妻子退了出去。而後問道:“不知……”
“相公既然無法出門,小人也不敢勉強。不過有句話,小人須得說在前頭。一來是敬佩相公忠義,二來,令侄與小人有舊,念在往日情分上,不得不告於相公。”那內侍換了一副嘴臉。
徐紹估計他說的是老九,當下也不便細問,只道:“請講。”
“相公既染病在身,小人也不會勉強。這趟回去,也自當如實稟報,但上頭還會不會派人來,就不得而知了。言盡於此,相公珍重。”那內侍語畢,行個禮,即往外退去。
徐紹心中一動,慌忙道:“且慢。”
“相公還有吩咐?”內侍回身問道。
“還沒請教?”徐紹坐起身來。
“內侍都知,錢成。”他從前作小黃門時,就跟徐衛打過多次交道。那時,他還沒有如今的地位,不過就是個跑腿打雜的,但當時徐九對他很客氣,因此纔有方纔“與令侄有舊”一語。
“錢都知,恕老夫多嘴問一句,官家此番,是隻召見老臣,還是……”徐紹問道。
錢成眼皮下垂,想了片刻,往外探視一眼,小聲道:“聚滿朝文武,共商大事。”說完,再不停留,匆匆而去。
徐紹直感脊背發涼,壞了!耿南仲這是想一鍋端啊!我雖一時避過去,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他猛然坐塌上跳下地來,揹負雙手,目光如炬。官家要下狠手,我決逃不過。永不敘用還算是輕的,若是流放於那不毛之地,了些殘生,豈非生不如死?從陝西歸來時,尚有官家相保,如今……
“來人!”
“相公!”那精悍的老僕如士兵一樣,隨傳隨道。
“去留意一下行宮,有任何消息,立即回報!”徐紹疾聲道。老僕走後,他始終覺得心跳得厲害,錢都知這一關算是過了。可當他回報天子,說我病重不能出門,耿南仲勢必懷疑。官家也會認爲我這是做賊心虛!搞不好,會再次派人前來,到時,可就不好應付了!
不能坐以待斃!可自己一個閒官,能幹些什麼?現在許翰等人,恐怕已經進入圈套,就算想找他們商量,估計也遲了。
這將會是一場大清洗!難以預料會有多少人遭到殃及!想想,都讓人膽寒吶!早知如此,從陝西回來,我就應該自請致仕!
臨時行宮
那中庭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的文武官員,但奇怪的是,沒有任何人交頭接耳,互相之間隻眼神交會而已,偌大個庭院,靜得跟寺廟一般。
秦檜和副相朱勝非站在一處,當內侍來宣召他面君時,他還沒覺得有異樣。但一進來,就發現氣氛不對頭,這院中十數名內侍守着,一雙雙眼睛都在大臣們身上打轉,像是監視一般。這讓他隱約感覺到,事有不祥。
當許翰跨過門檻,出現在眼前時,他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許翰就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地方!你應該在前往廣東的路上!內侍直接找到了你,說明,有人一直盯着你!
這番苦也!
“朱相,今日之事,恐有蹊蹺。”秦檜小聲道。
朱勝非擡起頭來看他一眼,更加小聲道:“會之好自爲之。”說完,移了幾步,竟和秦檜分隔開來。倒是許翰,還正大光明地來到他跟前!秦檜心中暗歎一聲,知道禍事來了。
“方纔前來,見殿前司的部隊在往城裡開,這是爲何?”許翰這句話,讓秦檜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索性一語不發。
沒過多久,中庭裡已經人滿爲患,在京升朝官,幾乎都到齊了。正在此時,一聲尖銳的嗓音響起:“聖上到!”
幾百隻眼睛齊刷刷望過去,只見四名內侍擡着頂軟椅,緩緩走來。官家便半靠於椅上,至屋檐之下,臺階之上,內侍將他放下,又用一條皮裘蓋住他的腿部,退到了一旁。
衆臣也不顧得場地擁擠,推金山倒玉柱,行下了大禮,山呼萬歲。趙桓手腳都不便,只點點頭道:“衆卿平身。”
大臣們謝過,勉強按文武兩班站立,恭聽皇帝訓示。
“今日倉促召集列位賢卿,是有一件要事相商。”趙桓環視全場,朗聲說道。“朕昔日踐柞於危難之時,十年來,雖嘔心瀝血,勵精圖治,然終有不遂心願之處。今朕頑疾發作,於朝政實有心無力。雖有宰輔相佐,但終非正道。”
趙桓的開場白,就說得現場許多大臣心驚肉跳!完了!聽官家這口風,似乎知道了什麼!
“太子諶,年已十六,敏而好學,有仁德之風。朕今有意禪位於太子,卿等以爲如何?”趙桓此話一出,場中一片譁然!
以前,碰到這種場面,第一個搶出來說話的,非耿南仲莫屬。可今天卻怪了,耿南仲站在班前,卻一語不發!
有尚書右丞黃潛善,出班奏道:“陛下正當壯年,雖有小疾,然無大妨。有道是國賴長君,臣請陛下,萬不可作此念想。宜當靜養御體,蒼天庇佑,官家定能痊癒!”
第一個發言的,往往就給討論定下了一個基調。偏生許翰這個不曉事的,聽官家主動提出禪位,正中下懷,出班奏道:“昔唐朝,玄宗奔蜀,太子即位於危難之中,卻終於平定安史,中興大唐。今陛下染疾,正該靜養,禪位於太子,臣贊同。”
他一挑頭,那些人沒長腦袋的大臣,竟出來十幾個,都附和他的意見。
趙桓在上頭面色不改,問道:“那其他卿家,是反對了?”
耿南仲適時出現:“臣堅決反對!陛下正當壯年,區區小疾,只要御醫精心診治調理,不日必將恢復。太子年少,恐怕挑不起這負擔子。
看到主和派的領袖出面了,不少文武官員急先恐發表意見。這個說,就算官家有心禪位安養,但太子總歸是沒經見過世面,還是冠禮之後,再作這個打算吧。那個說,天子有上天保佑,必然能去疾痊癒,根本沒有必要禪位。
議論好一陣,贊同和反對的,都有相當數量。場上負責記錄的官員,早已經將持不同立場的文武官員登記在冊。
秦檜暗叫不好,他看出來皇帝這是什麼意思了。引蛇出洞啊!這凡是跟許翰出頭,贊同禪位的,恐怕都會受到牽連!
而且,官家突然召集百官,卻是爲商議禪讓一事。不覺得這太巧了麼?我們正在暗中串聯,要聯名上奏,請求官家禪讓。可我們還沒有動手,官家卻主動提出這事,難道不是事出有因?難道沒有可能是事情泄露?
耿南仲黃潛善兩個,首先就替官家爭取了主動,他兩個一正一副,都是宰相,他們的話,分量尤其不同!而另一個副相朱勝非,卻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偏生,現在樞密院的主官都出缺,西府在這事上,根本就沒有發言權,一切都是東府在張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