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朮伸臂一揮,大笑道:“你們懂個甚?本帥身旁便坐着行家,先生,既然南朝主動提出議和,我大金也不必客氣,依先生高見,當是如何?”
韓昉最先深受兀朮二兄斡離不器重,引爲謀主,如今又被兀朮視爲智囊,地位自然不同。那滿堂將帥聽了這話,都不再聒噪,恭聽韓昉高論。
韓公美也穩得起,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象是在細細品味,而後纔不急不徐道:“南人務虛,若宋金議和,須先打壓其氣勢。稱臣,爲第一要領。今宋之兩河、山東、河南、江淮及陝西一部俱入我手,不稱臣待到何時?”
“那有沒有實際一點的?”兀朮饒有興致地問道。
“自古以來,稱臣納貢不分家,既然作爲大金的臣屬之國,進貢自然不可少。數目可以談,南朝雖丟失大片領土,但富庶的江南仍得以保全,所以不必跟它客氣。”韓昉笑道。
衆人聞言連連稱善,若是進貢,少了還不行,別想三瓜倆棗地糊弄咱!
“其次,便是割地。大金所佔之土地自不待言,最緊要的,便是陝西。眼下婁宿馬五等雖然佔據陝西鄜延一路,但尚餘環慶、涇原、秦鳳、永興、熙河等處。西軍號稱南朝精銳,若離了陝西故土,還能有甚作爲?”韓昉道。
兀朮頻頻點頭:“不錯,我也聽說那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國,最是富饒昌盛,且是戰略重鎮,一直以來都是南朝的強兵之地,陝西必須割讓!”
“必須!絕對必須!”一衆武將高聲附和道。
“除了稱臣、納貢、割地之外,還有一件要緊之事,便是高世由。”韓昉這句話出來,兀朮就有些不明白了。“高世由?關他何事?”
“大金扶持高世由立國,南朝方面一直反應激烈,此番便將它打壓到底。若議和,必命南朝承認高世由!以絕兩河民衆之望!”韓昉正色道。
兀朮對這件事情似乎不太上心,在他看來,高世由不過是守戶之犬,暫時替大金守着土地城池,安撫百姓,等漢人那一套我們也學會了,他就沒什麼用了。只是,在場的將領中,就有不少高世由的人,這些話不方便說出來而已。
“總的來說,便是這四件,一樁不可少。至於其他方面和細節,可以慢慢談談,不怕南朝不答應。”
兀朮聞言笑道:“不答應?不答應我自己來取!便是他如今答應,等我休養數年,必舉兵再來!等哪一天,打到前面就是大海,那纔算完!”
衆人一片鬨笑,元帥這話說得太好了!南人以爲議和就能免禍?嘿嘿,先通過議和撈你一票,等我休養生息,兵強馬壯之時再來!總而言之一句話,不滅你,誓不罷休!
二月中旬,代表趙宋天子和朝廷的尚書右丞黃潛善親自渡江至金營,拜見完顏兀朮,正式提出議和的請求。
兀朮表示同意,同時指定一個叫作邢具瞻的官員作爲金國朝廷的代表,跟黃潛善接觸。邢具瞻一上來,就提出了議和的綱領,簡單地說,四個條件。稱臣、納貢、割地、承認僞韓。黃潛善見金人一上來就把他往南牆上頂,絲毫不留餘地,頓感壓力很大。
其實他回鎮江時,耿南仲就已經面授機宜。當時,在福州的權貴們多少能夠猜到金人會提出的議和條件。耿南仲告訴黃潛善,錢財咱們不缺,金人若索要,可以給。土地反正人家已經佔了,不給也不行。如果女真人提出要大宋稱臣,一定要盡力爭取一下,這事關面子問題,看有沒有商量的餘地。大宋可以接受金國從前主張的“侄國”,也就是大宋皇帝尊大金皇帝爲“伯父”,兩國爲“伯侄”,但不是“君臣”。
黃潛善心裡非常清楚,他代表朝廷來和談,這是件留罵名的事,所以不敢貿然答應。只說他沒有裁定之權,請求大金元帥派遣使臣,跟他一起去面見趙官家,由天子親自定奪。同時,他委婉地提出,既然兩國已經開始和談,是不是請大金國暫停一切軍事行動?
兀朮答應下來,當初,韓昉在東京被徐衛扣押,後來作爲議和條件才被放回。兀朮有心讓他抖抖威風,也故意讓南朝難堪,遂派韓昉和邢具瞻作爲“審議使”,跟隨黃潛善過江。結果和談使節們前腳一走,兀朮馬上就忘了自己的承諾,他倒沒有再去長江裡觸黴頭,而是集中力量,猛攻一直不下的揚州。
但讓他鬱悶的是,被圍困這麼久,揚州守軍仍舊頑強抗擊,金軍幾次強攻都被擋回。兀朮一打聽,方知城中守軍乃是西軍中鼎鼎有名的秦鳳軍。
福建路,福州。
當日趙桓率領文武百官,宗室貴眷一路抵達福州時,着實把這個向來遠離中樞的地方給大大震動了一番。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士兵,一萬多人涌進福州城,把地方官員給跑了個四腳朝天,好不容易纔把皇帝,宗室和一些高級官員安頓下來。至今,還有不少達官貴人住在軍帳裡。
天子身患風疾,性情暴躁,御醫囑咐需要靜養。有福州豪紳獻園一座,供皇帝居住。趙桓便一直在此養病,這風疾,也叫作風弊,中醫指因風寒溼熱侵略而引起的關節疼痛和麻木等症。趙桓的風疾表現爲,雙腳麻木,完全無法行走,右手連筆也提不起來。最嚴重時,連坐也坐不得,只能躺在塌上。這些日子,經過御醫竭力診治,勉強能坐起來,不過便連吃飯也需要由內侍喂。
國難當頭,本已經是讓人沮喪的事情,再加上皇帝一病,滿朝文武人心浮動。偏偏這個時候,耿南仲再度上臺執政,而且身兼首次兩相,總管三省事。他上臺之後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肆打擊主戰派大臣。趙鼎就不用說了,就連因爲有擁立之功而向來受到皇帝信任重用的何灌也沒能倖免,御營司的差遣被罷黜,而且還被監視居住。一大批主戰大臣或被貶,或被降,朝中一時無人敢言戰,風向完全倒向了議和。
宋朝的言官向來厲害,而且臺諫的御史們有“直言敢諫”“風聞言事”的傳統。不管你是誰,只要他們認爲你的作法欠妥,那就免不了奏你一本,加以彈劾。耿南仲上臺,一系列動作可謂狂風暴雨一般。御史臺的言官們認爲他矯枉過正,而且還有公報私仇的嫌疑,遂上本彈劾。然此時趙桓不能理事,軍國政務從決於耿南仲,彈劾他的言官很快就以各種理由外放。
暫時肅清了朝綱,耿南仲就便忙着出政績,首要之務,就是議和,結束戰爭。他派出去的黃潛善也很爭氣,沒過多少時間,就領着兩位大金使者來到了福州。
在福州城東北角,有一處園林,號爲“暢園”,乃本地大族朱氏之產業。聖駕抵達福州後,這朱氏的主人神通廣大,通過福州知州搭線,將暢園獻給皇帝居住,爲此,受到了朝廷嘉獎。
這暢園變成了皇帝的行宮,自然了不得,常捷軍四處把守,又因天子染疾,不能視事,因此便連朝中要員想面君,也輕易不可得,唯耿南仲等人可通行無阻。
這日春光明媚,和煦的陽光普照大地,把個青山綠水映照得更加秀麗。趙桓被幾名內侍擡到暢園的花園中,坐在寬大的軟塌上曬曬太陽。一直呆在房中,都快發黴了。
趙官家氣色還行,只是腳不能行,手不能動,讓他非常惱火。這脾氣自然也就見漲,這不,因爲一名內侍不小心,給他喂花的時候灑了幾滴在衣襟上,被他一頓好罵。
正罵得兇時,紫袍高冠,帶金佩魚的耿南仲步入園中,見官家發罵,略停片刻,即快步上前。斥退了內侍之後,他親自捧起茶杯,小心翼翼地遞到天子嘴邊,又徐徐傾起。
趙桓心緒實在不佳,乾脆擡起還有知覺的左手端了茶杯,自己喝了起來。哪料,四肢健全的喂他尚且灑了,何況他這病人?沒喝幾口,那茶水灑得滿胸都是。
耿南仲慌忙接過杯子,便拿衣袖去替他擦拭。趙桓咬着牙,拿左手擋開他,疾聲問道:“議和之事可有眉目?女真人想要什麼!”
耿南仲一臉麻子都皺在了一起,回稟道:“官家,臣此來正爲這事!”
“哦?有消息了?”趙桓一時忘記了怒意。
“尚書右丞黃潛養,不負聖望,數次與金軍元帥會面,終於說得女真人點頭同意議和。現今,他正引韓昉,邢具瞻兩位審議使在城中。”耿南仲說話時,仍拿衣袖去替天子擦拭茶漬。
聽到和談有望,趙桓繃着的臉總算是舒展了一些。極力掙扎了幾下,挪動了身體,便迫不急待地問道:“女真人開出什麼條件?”
耿南仲一時無言以對,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金國四大議和條件,坦白說,非常苛刻,幾乎沒留什麼餘地,這叫他面對天子,如何說得出口?
“你不說,朕也猜得到,局勢到了這個地步,大宋沒有多少討價還坐的餘地。說罷,他們要什麼?”趙桓人癱了,腦子卻還沒糊塗。
耿南仲唯恐皇帝聽了生氣,不利於康復,先鋪墊道:“到了如今的境地,先結束這場戰事……”
“直說。”趙桓打斷道。
“稱臣、納貢、割地、承認僞朝。”耿南仲合盤托出。
臉上的肌肉極不自然地扯動起來,聽到這四點條件,趙桓牙交緊咬,雙眼圓瞪。攤上這事,不管是哪一代的君王,恐怕都不好受。
想當年,宋遼戰爭持續數十年,打得那般艱苦,但最後的結果,仍是以澶淵之盟,兩國成爲兄弟之邦而告終。大宋雖然出了些錢財,但遼以宋爲兄,自爲弟,也不失國體。如今,女真人居然要宋稱臣!我這個受命於天,承襲祖宗的帝位,還要他們來冊封!
再有,高世由算得甚麼東西?不過是我趙家一家臣而已!鮮廉寡恥,背國投降不說,居然還敢在女真人扶持之下,於兩河另立朝廷,僭越建國!現在,金人竟要求承認!難不成,我大宋還要跟它僞韓成兄弟之邦不成!
聽官家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耿南仲勸道:“官家保重,今金軍陳兵數十萬於江北,折彥質能擋幾時還真不好說,結束戰事是要緊啊。”
長嘆一聲,趙桓搖頭道:“朕踐柞於危難之時,近十年來,嘔心瀝血,費盡心機,所圖者,不過恢復祖宗舊疆而已。誰曾想,一敗再敗,兩河、山東、中原、陝西,接連淪亡。今,竟要向北夷稱臣……”
聽他如此感懷,耿南仲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靜靜立在一旁。正在此時,一內侍匆匆而至,言御史中丞秦檜,樞密副使許翰等朝中要員在外求見。
當着天子面,耿南仲不好擅自作主,盯了那曉事的內侍一眼,遂請示道:“官家?”
“讓他們進來吧,看看如何應付金使。”趙桓嘆道。
不多時,秦檜許翰等官員至園中,執禮方畢,又問天子安,趙桓面無表情道:“諸卿此來何爲?”
秦檜等人對視一眼,許翰不改直臣本色,開門見山道:“官家,聞聽金審議使韓昉,邢具瞻至福州,而詳議司久不開,也不見召集執宰商議,因此臣等貿然見駕,恭聽訓示。”這話,無疑是向耿南仲近來獨裁專斷開火。
趙桓卻沒聽出來箇中含意,不悅道:“朕不便視事,卿等難道不知?”
“臣等絕無此意!官家宜靜養,然耿相身爲政府首腦,理應主持詳議司,商談和議之事。卻至今未見動靜,因此臣等疑惑。”秦檜竟無懼耿南仲的聲威,直接把矛頭對準他,倒不愧是臺諫長官。
耿南仲見被他二人攻詰,倒也不急,因爲他知道皇帝會替他撐腰。遂四平八穩道:“非是臣無視執宰同僚,只是茲事體大,須得問明官家纔好定下基調。”
秦檜許翰等人,本都主戰,只是懾於如今朝中的風向,不敢再提。既然議和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就只能儘量爭取,少受一些損失。因此,他們急於知道這和談到底要怎麼談。
“敢問耿相,金人提出何種要求?”秦檜直視着如今權勢熏天的宰相問道。
剛纔說了一次,已經引得官家不悅,耿南仲敷衍道:“金人的要求,臣已稟明官家,等天子定奪之後,再會合諸位同僚商談不遲。”
趙桓聽到這裡,心中也沒個準數。不答應吧,和談就沒得談,還得繼續打仗,問題是又打不過人家!答應吧,這種種屈辱,也實在咽不下去!思之再三,他道:“卿等可先議上一議,但有結果,報來朕聽。”
耿南仲侍奉多年,怎不知皇帝心思?當即道:“領旨!官家需要靜養,臣等就不打擾了。”
趙桓無力地揮了揮左手,示意他們退下,竟也不問秦檜和許翰等大臣的意見。許翰性子剛強,見狀還要復言,卻被秦檜扯了扯衣角制止。
衆臣退出暢園,耿南仲不理會秦許等人,徑直往轎子裡鑽。許翰見此情形,上前阻攔道:“相公,幾時開詳議司?”
“等開時,自然知會許樞密。”耿南仲扔下這句話,鑽進轎子,揚長而去。
“這廝!弄權至此!”許翰厲聲道。
秦檜滿面憂色,望着耿南仲的轎子遠去,沉聲道:“耿南仲弄權事小,官家染疾事大啊。諸位同僚可曾看到,官家雙腳始終未動分毫,右手一直平放,唯獨左手有些力氣。”
其他人哪有他觀察得這麼細緻,聽他一說,都深感憂心。一樞密都承旨接過話頭:“非是作臣子的不敬,下官頗識得些岐黃之術,這風疾最是難治。”
見有內行在,衆官注意力被吸引過去,許翰問道:“哦?幾時得康復如初?”
康復如初?想也別想!這風疾是頑症,至多就是通過調理,緩解症疾!看官家模樣,雙足和右手已然麻木無知覺,否則,也不會有當日險些墜船一事!就算御醫有妙手回春之術,恐怕也無法在短期之內,讓天子重新站起來。
只是這話他說出來便是不敬,甚至有可能引來居心叵測的議論,遂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縱是如此,衆官心中已經雪亮。
“這可不妙,金使至福州,按例,官家當予以接見。偌若北夷看到我朝天子如此模樣,豈不更加輕視?”有人說道。
秦檜一揮手:“你這還是輕的。”語至此處,停了停,小聲道“非是我等不敬,若官家此疾一年半載能好轉,還不算太壞。往長遠看,若一直如此,朝政怎麼辦?”
能怎麼辦?皇帝不能視事,宰執就要擔起責任,問題是,現在耿南仲一手遮天,官家又極信任他,最可恨的是,朝中那些見風使舵的撮鳥,毫無氣節!如果讓他一直這麼搞下去,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