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五的兵團全速推進,沿途不斷有斥候回報說,前方出現宋軍踏白的蹤跡。起先,耶律馬五認爲,西軍現在倉皇西竄,當然要隨時注意金軍的動向。因此他並沒有多想,再次派遣活女引六千輕騎前往追擊。既然西軍和百姓一道撤退,那他們就跑不遠,只要活女追上前去,破了阻擊,那麼將給西軍殘部,以及追隨他們的陝西百姓一場永生難忘的噩夢
可很快,活女傳來的消息讓他有些意外。說是前方不遠,有一處小鎮,鎮西南,西軍正在藉助有利地形佈防。他作爲先鋒,已經開打了,急盼大軍增援
馬五也沒太放在心上,爲了逃命,留下部分人馬阻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這好辦,上去滅了這部西軍就是。對方無非是想拖延金軍,好給西軍大部爭取時間撤退。當下,催動三軍,火速西進
當大部隊進入曹碑鎮地界時,馬五首先就看到了那處高臺。他是帶兵的行家,一眼就看出,這地方是個絕佳的阻擊場所南臨渭水,北倚大山,中間卡着小鎮,通道雖然沒有被完全堵死,但擁有強弓硬弩的宋軍足以封鎖住。
復往前行,已聞得喊殺之聲,遠遠眺去,那處高臺下,金軍騎兵都下馬充當了步兵,正與敵人激烈爭奪高臺底端的一處平坎。西軍顯然沒來得及完全佈置妥當,現在兩軍將士就在一堆堆砍伐下來的樹木之間反覆拼殺
那高臺上遍佈軍士,卻沒有看到一面軍旗,對方顯然是有意掩飾自己的來歷。馬五認爲,這可能只是一支西軍偏師,否則,對方大可亮出旗號來威懾威懾自己。
大軍陸續進入戰場, 馬五並沒有急着讓部隊去增援活女。他要先看清此處的地形,再觀察對方的路數,纔好相應地作出佈置。
這處高臺顯然是盤古開天時鬼斧神工之作,毫地預兆地隆在渭水之濱,又與那大山相呼應,偏生中間又卡着一個村鎮。金軍如果想要通過,要麼就翻越那座大山,要麼就奪下高臺,否則就只能下水去。
八萬大軍,若去翻山,鬼才曉得翻到幾時去?等你越過大山,西軍恐怕都據住各處道路要衝作好了防備。下水也不可能,只剩下攻下高臺一條路走。但這高臺四面,北倚大山,南接渭水,東面又是一處陡坡,這給進攻造成了相當大的困難。
“都統?末將率部把這高臺拿下來?”已經升任“軍帥”的韓常過來主動請纓道。
馬五盯着那高臺看了一陣,以鞭遙指道:“韓常,你是攻守名家,依你之見,這地形如何?”
“確實巧妙換作是我,後有大軍追擊,也會選擇此地阻擊。但宋軍顯然還沒有作好準備,都統請看,那四處堆積的樹木本是爲設置障礙,高臺最上,敵軍甚至還沒有就位。趁這個時候一鼓作氣上去,最爲便利,越拖越對我軍不利。”韓常分析道。
馬五聞言,深以爲然。當即道:“好,你率漢軍萬人隊上去,我派神臂弓和牀子弩給你壓陣亂射”
韓常信心十足地應下,剛要扯動繮繩時,又聽都統道:“記住,趕緊了結此事,還要往西追擊,不可延誤。”
受鄜州大捷影響,金軍上下士氣爆棚,韓常大笑道:“今天之內,末將定拿此臺”語畢,縱馬而去。
馬五當即令神臂弓和牀子弩近前射殺,他此刻也不擔心宋軍反擊,因爲對方根本沒來得及作萬全之備他甚至命令其他部隊就地歇息觀點,一來受地形所限,用不上這麼多兵馬,二來,他知道戰鬥沒什麼懸念,因此並不上心。
與馬五的輕鬆相比,朱記臺上的徐衛就不一樣了。他的部隊剛剛往朱記臺上去,正砍伐樹木欲作障礙,斥候飛馬來報,金軍騎兵已經追上來了,怕只在十里之外。這一驚非同小可,紫金虎立馬下令第一層的士兵準備作戰,都統制楊彥親自指揮。
楊彥的部隊剛剛在平坎上集結完畢,活女就追上來了。立功心切的女真小將腦袋裡連轉都轉兩下,便命令騎兵改步兵,蜂擁而往。兩軍激烈爭奪平坎之時,徐衛指揮部隊在第二層緊鑼密鼓地準備着。首先就要把大型弩箭就位,這是封鎖通道和壓制敵軍進攻的主力器械。可沒等完全齊備,他就居高臨下地俯視到,金軍主力來了。,
當你直接面對數倍於自己的大軍時,可能還沒有什麼感覺,但此時從高處俯瞰,方纔發覺金軍勢大。要知道這裡是關中平原最西端,地勢仍舊較爲平坦,所以能夠清楚地看到金軍的陣勢。前後相沿至少有十里左右。騎兵、步兵走在前頭,物資車隊和大型器械在後,浩浩蕩蕩,幾乎要與渭水爭鋒
“大帥,來了”吳玠立在徐衛身旁,手指臺下道。
那朱記臺並不很高,至多也就**十丈。正面坡度較陡,背面卻相對平緩。徐衛此時把由虎捷和磐石兩軍殘部以及長安部分守軍混編的重甲步兵放在第一層防線,正阻擋活女所部的進攻。將飛羽,勁矢兩軍佈置在第二層,但還沒有完全就位。
其他如馬軍等部隊,已經經過曹碑鎮,撤到了朱記臺的背面。一來可以防止金軍衝關,二來如果朱記臺上需要增援,他們可以直接從臺背面上來。
吳玠一說,他順着對方手指的方向望去,見金軍人海之中,出來一支部隊,密密麻麻地正列着陣形。而此時,徐衛吳玠二將背後,飛羽勁矢兩軍的士兵,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遍佈樹樁的地面上。
“虎捷磐石兩軍此番受創嚴重,戰力大損,若被這部金軍堵上來,恐怕有失。”徐衛挎着刀說道。他從前不管是平時還是戰時,最多就是穿身鎧甲,提條馬鞭,從來不帶兵器。但此刻,腰裡卻挎了一把趙桓賜的“雁翎刀”,乃京師都作院良匠所鑄,從前未有,因其形有別於宋軍制式的“手刀”,如大雁翎毛一般而得名。
從這個細節上,也可以一窺紫金虎心態的變化。
吳玠點了點頭,回首去大喝道:“都麻利些底下的弟兄等着你們支援”
弓弩手們已經“麻利”到了極限,神臂弓、牀子弩等無一不是體型巨大的器械,不但搬運起來費事,安裝也複雜。反倒是沒打算派上用場的多門“飛火砲”被拆除了炮架,士兵們擡上來之後,就給扔到了一旁。
張憲一直是徐衛研發火器的堅定支持者和熱烈擁護者,他看到十幾門幾百斤重飛火砲扔在一旁跟廢鐵無異,遂向徐衛報告道:“大帥,何不用飛火砲?”
這不是開玩笑麼?連砲架都拆除了,怎麼發射?
見大帥沒有說話,他補充道:“雖然沒有砲架,但卻可以埋砲進土發火。從前在坊州射砲時,曾因裝藥過多,砲身自架上彈起。士兵遂掘坑置砲,發射如故。”
這話倒提醒了徐衛,此時我軍居高臨下,根本不用管什麼準頭。如果掘坑置砲確實有效,那直接把砲彈往半空中打,底下一片全是即將衝過來的金軍,砸着誰算誰
一念至此,大聲道:“好動手吧”
張憲猛地一點頭,當即召來操砲手,吩咐他們如從前訓練時那樣,掘坑置砲以備發射。當下,士兵們揮鎬不止,相隔數步,便掘一坑。這坑卻有講究,前高後低,以備置砲於內。而後,四人擡一砲,俱入坑中,砲口都衝向半空。
火藥彈丸俱已備齊,但還沒等發射,金軍進攻的號角聲已響。張憲情急之下,喝令裝藥發射。但徐衛沒有忘記前些日子在獅子口炸膛的事故。遂命令先試射一火,如可行,再齊射。
此時,弓弩手們正緊張着準備着。那朱高臺頂端,來來往往俱是軍漢。
一名砲手拿鐵勺往砲口裡使勁裝藥,因爲飛火砲乃新制火器,基本上沒有什麼規格可言,裝藥多少,全憑砲手經驗。估摸着裝進了兩斤藥,便插上引線。另一名砲手則拿裹着棉布的砲杵伸進砲口把藥夯實,又拿油紙封住,最後,才放入鐵砲彈。
他們手腳麻利略帶慌亂地忙着,一衆長官也提心吊膽地看着,等到執火把的砲手要點火時,衆人都捏了一把汗,紛紛捂上耳朵。
老實說,當初在坊州操練,確實這麼幹過。但今天成不成,誰也不知道,那拿火把的砲手心裡着實沒底,在心裡求神求佛一陣,方纔將火伸了過去,一點就着
藥線哧哧地冒着白煙,飛快地往砲身上的小孔竄去。衆人眼睜睜地看着火星竄進了小孔,就在此時,一聲巨響炸開砲身在土坑裡猛烈地顫動起來眼力好的人捕捉到了彈丸的蹤影,只見那鐵彈丸呼嘯而出,飛向半空,力竭之後,飛速向下墜去,???? 張憲大叫一聲好,立即命令其他十幾門已經準備就緒的飛火砲發射
而朱記臺下,韓常統率的漢軍萬人隊,在激昂嘹亮的號角聲鼓舞下,呼喊着衝向了朱記臺。在他們的身後,數以百計的各色大型巨弩正在替他們開路。虎兒軍第一層防線,就是那道平坎,此時,活女的騎改步已經奉命回撤,平坎上的步軍正拖動受傷的同伴,搬運陣亡弟兄的遺體。忽聞破空之聲襲來,擡頭一看,那半空之中,一片黑點正以迅猛之勢襲來
“當心”有人大叫一聲,幾乎就在同時,平坎上,奪奪之聲不絕於耳
一名正在拖動同伴遺體的士氣被一支四尺長的大箭貫穿軀幹,死死釘在地上他單手握着擀麪杖粗細的箭桿,瞪大了眼睛,口中不時有血水溢時,僅片刻,氣絕身亡另一支手,仍舊拉着弟兄的遺體……
平坎上,許多士兵跟他一樣,被這陣襲來的箭雨造成大量傷亡而更多的箭,則是直接釘入了地皮。看得出來,此番西進,馬五家底很厚。
正當第一道防線上的將士們被金軍弓弩壓制住時,韓常的漢軍萬人隊已經如洪水般衝了過來看到宋軍被巨弩射得東倒西歪,陣形不整,漢軍們更加肆無忌憚,飛一般地涌向了朱記臺
恰在此時,空中響起一聲炸響已經吃過虎兒軍器大虧的金軍士兵幾乎條件反射般地一縮脖子。但很多人都沒有看到,他們的人潮中突然騰起一片血霧,不知道什麼東西突然從空中襲來,撂倒了一豎的人
衝鋒之中,有人看見地上多了一個坑,一顆帶血的鐵蛋就嵌在坑裡
在後頭壓陣指揮的馬五聽到那聲巨響,眉頭不禁一皺。他知道這是宋軍的火器,只是他覺得,這聲炸響怎麼聽怎麼象是虎兒軍的。姚平仲和張俊的部隊也用火器,但動靜遠遠沒有這麼大。
這麼說,在前面阻擊我軍的,又是徐衛?嘿,還真是不怕死,在鄜州讓我伏擊得近乎全軍覆沒,今日居然還敢來擋我去路也罷,你既然自尋死路,也省得我滿陝西地找你今天就把你了結在此處
剛這麼想着,那巨響連成一片金軍主力距離朱記臺數裡之遠,可全軍將士都被那巨響驚得一陣騷動再看前頭出擊的漢軍萬人隊,明顯被火器驚到了,士兵們雖然仍在衝鋒,但速度顯然慢了起來,隊形也變得不整齊,有越散越開之勢。
因爲金軍士兵們私下傳言,虎兒軍火器厲害,隊形越密集,死傷就越多。因此,漢軍萬人隊一聽砲響,不自覺地就越散越開
朱記臺頂上,一輪砲擊過後,士兵們必須清理砲管內的火藥殘渣。因爲在以往的操練中已經證明,如果不清理殘渣,或是清理不乾淨,結果就是射程越來越小。清理完殘渣,還要等上片刻,又纔是第二輪裝填。
所幸,此時弓弩手們已經部分準備就緒。沒時間等到萬箭齊發了,徐衛嗖一聲抽出佩刀,喝令道:“放箭”
弓手搭箭上弦,弩手放箭入槽,弦響之聲,匯聚成一片洪流,無數白羽呼嘯而出,如滿天繁星一般飛向了半空
正撲向朱記臺的漢軍萬人隊中,不少士兵擡頭仰望,見箭雨襲來,心中不由一緊。只得將牙一咬,硬着頭皮繼續衝擊可再硬的頭皮也硬不過箭頭,當破空之聲大作時,這漢軍陣中痛呼聲響成一片因宋軍居高臨下,那箭的威力尤其驚人,便是身裹鐵甲的士兵也被利箭貫穿防護,深入皮骨最恐怖的,當數用牀子弩發射的那種平頭箭,它一點也不鋒利,可當它從半空中垂直落下時,打在頭上,立時腦袋塌下去,打到肩膀上,能把骨頭都給你震碎
金軍大將們在後頭看到漢軍陣中,突然象風吹麥浪一樣一團團短下去,馬上笑不出來了。漢軍已經衝到了那高臺下,金軍巨弩不得不停止了發射。而這支西軍偏師的頑強讓金軍將領們刮目相看。我方弩箭一停,他們立刻站起身來,回到原位,又列成密集的陣形,嚴陣以待。,???? 從平地到對方第一道防線,約莫有七八十步距離,這本不算長。但虧就虧在,對方在高處,居高臨下我軍仰頭去攻,十分吃力
馬五看到此處,越發相信,對面之敵,確係虎兒軍不假紫金虎啊紫金虎,你倒真硬,剛打了大敗仗,就又在這兒給我添堵。
“叫張俊來。”馬五沉聲道。
不多時,一騎飛馳而至,馬上之人,年已五旬,皮肉雖鬆馳,卻面無表情,鬚髮雖半白,卻難掩暴戾。兩道濃眉上翹,一雙鷹眼逼人,更兼頜下一把濃須,分外英武。若說這長相,該是縱橫沙場,令敵聞風喪膽的驍將才是。可惜了,卻委身投敵,背棄祖宗。不是張俊是誰?
他投降之後,因其軍階較高,爲宋之承宣使,完顏婁宿任命他爲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搖身一變,成了大金的永興帥,與在他之前投降的張深,並駕齊驅。估計以後,他倆會並稱“二張”。
“張經略,聽說你是秦州人氏?”馬五問道。
“回都統,卑職籍貫秦州成紀縣。”張俊俯首答道。
“既然在秦鳳一路,那這處地形你可識得?”馬五以鞭指道。
張俊已經查看此處地形多時,只是,他祖籍雖然是秦鳳一路,但從當兵時起,不在北邊打党項,就在南邊剿賊寇,沒在鳳翔府走動過,哪裡知道?因此回答道:“卑職委實不知。”
馬五倒也不怪他,續道:“我觀此地,臨渭水,扼要衝,正是用武之所。西軍據住阻擊,你可有破敵之法?”在金軍將領看來,西軍的將佐們一般都擅長打山地戰,因此他問於張俊。
張俊一時沉默,再三思量之後才答道:“敵據險而守,最要緊的,莫過於斷其水源和內外交通,誠如此,不攻自破。”
馬五不覺有些失望,這還要你教?現在對方擋住去路,我又沒包圍他,旁邊就是渭河,斷什麼水源?斷什麼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