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徐九喜得千金,歡喜不已,接連數日都在府中陪伴妻子,逗兒爲樂。因張九月正坐月子,徐王氏遂在兄弟府上照顧,徐秀萍聽說弟妹生了個女兒,本有些抑鬱,但見徐衛滿在不乎,祝若珍寶,也就釋然了,也時常過來看望。那徐府上下,時時歡聲笑語,一派天倫之樂的景象。
轉眼之間,徐府千金彌月之喜。徐衛翻遍了他所有的書,最後給女兒取名叫徐嫣。滿月這日,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徐王氏徐秀萍自不用說,在秦州的徐紹雖然沒有親自來,但也派了兒子徐良攜髮妻前來道賀,送了份厚禮。連遠在渭州的徐原,也託人帶了禮來。至於張慶楊彥這兩位叔伯,那是逃也逃不掉的。
徐衛不想整得太高調,因此只請了至親至近的親友同僚。可很多人收到了風聲,都不請自來,比如徐衛的部下,京兆府的官員,以及長安城裡的一些頭面人物,更是擠破腦袋想到徐府來吃杯酒。
本來只預計了三五桌,結果開了二十桌席,還得分兩輪入座。徐紹正在陝西推行改革,徐衛可不想給他添堵,因此除了徐家親戚以及楊彥張慶等親信外,其他人一律不收禮金。可這也難不住那些想和他結交的人,你不收禮金,我送金鎖銀環,我拿純金給徐家大小姐打個搏浪鼓!
雖說今天是以徐嫣爲主,但小傢伙只出來露了一面。嬰兒滿月之後,那就長開了,完全不同於剛出生時的模樣。衆人一看,都說隨了母親,一準是個美人胚子!楊彥和張慶卻有不同意見,他們認爲,這孩子哭聲洪亮,以後十打十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鬚眉。
徐衛卻沒想那麼遠,當爹的,只希望這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長大,心願足矣。
一直忙到過了晌午,將客人全部送走後,徐衛才消停下來。今天他沒少喝,一是因爲高興,二是因爲人家仁仁義義地前來道賀,你不能不給面子。把京兆府的司錄官送走後,徐衛坐在花廳上,一個勁地搖頭。
“九弟,喝多了吧?”徐良從外頭進來,笑嘻嘻地問道。
徐衛擺擺手:“哎喲,今天少說喝了兩壇!現在看你都是兩個影!”
“哈哈!你那侄兒滿月時,爲兄跟你一個樣。沒事吧?弄碗醒酒湯?”徐良在他旁邊坐下,關切地問道。
“不必,坐會兒就行。哎,六嫂呢?”徐衛問道。
“想是跟姐妹們在裡頭,嗨,婦道人家自有話說,咱們不用管。”徐良笑道。
“三叔太客氣了,你看看,人都沒到,送那麼重的禮,叫我這作侄兒的怎麼過意得去?”徐衛嘆道。徐紹讓徐良捎來了一份重禮,六百貫,就想討個吉利,希望孩子平安。
“你這就見外了,一家人你客氣什麼。叔祖是那麼好當的?父親大人說了,今年春節,讓你帶着千金去拜年,壓歲錢自是少不了。哎喲,怎麼給忘了,爹給還不夠,我這當六叔的也得掏腰包啊,哈哈!”
又說了一陣,都是些家中之事。徐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出了一件引起徐衛注意的事情來。
“對了,來之前收到鎮江行在一份抄送。你猜怎麼着?東京打起來了。”
徐衛聽得心頭一動,東京打起來了?不會是金軍南下了吧?遂問道:“女真人?”
“不是,高逆。僞朝樞密使高孝恭帶大軍經山東攻中原,號稱三十萬,攻得很急。”徐良回答道。
什麼?高世由?他算哪根蔥?居然也敢裝模作樣的發起兵來?東京留守司從前是三叔親自經營的,就算現在卸任,可東京還是韓世忠岳飛等將。就憑這兩個,恐怕也不是僞軍可以應付的。
“高世由聚河北羣盜流民爲軍,不過是烏合之衆,一擊必潰。”
徐良聞言點點頭:“不錯,起先還真是這樣。韓軍萬餘衆,讓東京留守司一個軍官,忘了姓名,率千把人打得大敗。後來高孝恭又派數萬精兵,卻讓岳飛以六千馬步打得幾乎擡不起頭來。哎,九弟,岳飛跟你好像有點私交吧?”
“他授業恩師周侗,與我父是結義弟兄。算起來,我該叫他師兄。”徐衛點頭道。
“原來如此。”徐良應了一句,繼續道“後來高孝恭親自壓陣,還是奈何他不得。恰在此時,韓世忠自滑州引軍南下助戰。”
聽到這裡,徐衛知道,沒什麼懸念了。岳飛韓世忠聯手,高世由那些蝦兵蟹將根本不夠看。哪料到,徐良卻道:“這時候估計高孝恭也撐不住了,派出了金軍。就在距離東京不遠的東明縣展開激戰,韓嶽苦戰不敵,敗退京城。如今韓軍將東京團團圍住,且攻着呢。”
徐衛不免有些替韓嶽感到可惜,本來這是揚名立威的大好時機,怎麼就碰上金軍了?想那東京留守司的部隊,大多都是這兩年新近招募的,自然不可與西軍同日而語。戰敗於金軍之手,也情有可原。
“看來,女真人是想假高世由之手,掣肘我們。”徐衛分析道。
徐良點頭表示贊同:“嗯,估計女真人也沒奢望高世由能有多麼輝煌的戰績,反正添添亂,不讓我們消停就是。
徐衛沉默片刻,問道:“六哥,後來如何?”
“後來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據我猜測,韓軍能不能攻破東京還得兩說,至於繼續南下那就更不可能了。御營司是以西軍爲主,有折可求的府州兵,還有趙點的秦鳳軍,更何況何灌長子何薊率領的常捷軍是當年童貫的嫡系精銳。御營司的兵馬分駐江北江南,韓軍若不識好歹,繼續南犯,恐怕也就不用回去了。估計,最多也就是在中原地區轉轉。行在傳達這個事情,是想提醒陝西,注意河東李植。”
徐衛大概是酒喝得有點高,不屑道:“李植若敢來,讓他河東也保不住!”
“九弟好氣魄!爹也是這般說,有你擋在前頭,莫說是李植,就是金軍也休想越雷池一步。”徐良誇獎道。
藉着酒興,徐衛頗爲豪氣,謂堂兄道:“現在說這話還有點早,但六哥等着看,早早晚晚,弟必將……”話剛說到這裡,徐秀萍就進來了,端着醒酒的湯水,說道:“六弟九弟,你兩個都沒少喝,把這醒酒湯吃一碗,也好受些。”
被她這麼一打岔,徐衛才驚覺自己失言。姐姐走後,徐六還在追問:“九弟,你方纔說什麼早早晚晚?”
“哦,我是說,早早晚晚,我們弟兄必追隨三叔,將北夷逐出陝西,劍指兩河!”
徐六聽了,也不疑有他。象是突然想起什麼事,他挪了挪身子,道:“對了,說正事。”
“何事?”徐衛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也不由得認真起來。
“上個月,西路招討司駐湟州的守軍,在古骨龍城以北三十里以外巡邏。劫了一支馬隊,抓了不少人。起初,以來是党項人,可抓回來一問,對方卻自稱是契丹人。”徐良道。
契丹人?不應該吧?遼國已經完蛋好幾年了,怎麼契丹人又冒出來了?而且,湟州是宋夏邊境,古骨龍城更是大宋最西北邊陲的一個要塞,契丹人怎麼會出現在夏國境內?
當徐衛將這些疑惑說出來時,徐良道:“正是,湟州守將也覺得可疑。你知道,党項人這兩年時常幹些趁火打劫的事。於是湟州守軍沒打算細問,殺了才幹淨。結果你猜怎麼着?那些人爲圖活命,自報家門,說他們是遼帝的商隊。”
“真能扯!遼國早亡了,遼帝現在正作女真人的階下囚,他哪來的商隊?”徐衛笑道。
“不,他說的遼帝,不是亡國君耶律延禧,而是耶律大石。”徐良語出驚人。
耶律大石?這人是誰?好像有點印象,但又記不起來在哪裡聽過。徐衛想了片刻,追問道:“哦?怎麼回事?”
“據說是遼亡之時,有契丹貴將者,耶律大石,背棄遼帝,率部西遁。估計也沒幾個兵,但就是這支讓女真人打得如喪家之犬一般的遼軍殘部,到了西域居然成精了。什麼回鶻突厥啥的都不是耶律大石對手,這幾年以來,在夏國往西那一帶打下一片江山,又把遼國的大旗豎起來了。”徐良這幾句話說得雖然簡短,但徐衛聽在耳裡卻是另外一番感覺。一個敗軍之將,亡國之人,率殘部遠走,在異國他鄉攻城掠地,征服異族,重建國號。這個耶律大石,可算是個英雄了!
徐衛嗟嘆一陣,問道:“那這跟我們有關係麼?”
徐良咂巴着嘴:“是這樣的。邊關守軍抓的那些人裡,有一個在即將被處死之前,抗聲問說‘南人背棄兄弟之盟,助金攻遼,陷我等於萬劫之地。今女真南寇,你等亡國之虞,一如於我,何故妄殺?願執我見長官!’他這麼一說,守軍倒不敢濫殺,一路上報,最終報到了宣撫處置司。”
“父親大人認爲,這事可大可小。在邊境上劫個商隊,殺個把人,不算甚。但如果事情真如對方所講,遼國的大旗又重新豎起來了,那這事可就得從長計議。”
徐衛聽罷,明白了徐宣撫的意思。女真人攻滅了強盛一時的遼國,如今又陷大宋幾乎半壁江山。從這一點上來說,契丹人和漢人有共同的敵人。如果真有那麼一個契丹大將,在另一塊土地上又豎起了遼國大旗,而他最想幹的是什麼?復國!要復國,就得打女真,我們也在打女真,這不就有共同的目標了麼?
雖然現在說這事,有點天方夜譚的感覺。但試探性地接觸一下,應該是可以的。
“如果真有人重建了遼國,我們與其聯手抗金,也多一份力量。有鑑於此,父親已經下令把人送往秦州來。同時也在琢磨,需不需要向鎮江行在上報此事。九弟,你以爲如何?”徐良道。
徐衛沉思不語,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同對外,纔是明智之舉。朝這方面努力當然好,但這很有可能是我們一廂情願。而且,事情究竟是真是假都還不知道。
一念至此,回答道:“現在說還太早,這重建的遼國門朝哪邊開我們都不知道,能不能指望上更是遙遠。但,我認爲,可以接觸看看。至於上不上報行在,這就實在不是我能掂量的事了。”
徐良見他如此說,也不再多言。說這麼一會兒話,酒勁倒上來了,兩人都吃了醒酒湯,徐六便去歇了。
可徐衛心裡卻靜不下來,他極力地思索着“耶律大石”這四個字。可以肯定,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怎麼就想不起來?從前讀書的時候學歷史,好像書本上也沒提過這麼一號人物吧?還重建遼國?
想了好一陣,沒有頭緒,他便離了花廳朝裡走去,打算小睡一陣。剛跨門檻,腦子裡靈光一閃!對!找馬擴呀!這位曾經代表大宋,出使過金遼各國,跟這兩國很多上層人物都有來往,問他一準知道。
當下也顧不得頭暈,徑直喚人牽了戰馬,晃晃悠悠地就出門了。那長安城裡的百姓,見招討相公滿面紅光,穿街過市,都覺新奇。咦,怎麼還搖搖晃晃的?喝多了吧?
至招討司衙署,幕僚們都已經開始理事了。徐衛覺得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去見部下,有些失態,遂不去二堂,徑直到偏廳坐下,喚人去請馬擴來。心裡盤算着,從前就有人說過,宋金攻守之勢,十年難易,想轉守爲攻,那就更遙遠了。但如果確有一股力量,崛起於西陲,再與這聯合,那麼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失衡,恐怕就會縮短。
自己穿越而來,若非要說有什麼優勢,不是能打仗,也不是懂點皮毛科學,而是世界觀。我知道這世界是什麼樣子,知道天不是圓的,地不是方的,腳下這片國土,其實只是世界上極小一部分。但受限於現在的條件,不可能到處去聯合。現在冒出來這麼一個遼國,可能就是個機會。
正想着,馬擴來了。他聽說徐衛在偏廳喚他來見時,還感覺很奇怪,方纔不是纔在徐府見過面麼?怎麼又找來衙門了?莫不是有什麼急事?
“招討相公。”抱拳行禮,馬擴喚道。
徐衛睜開眼睛,招手道:“子充兄,坐下說。”
“不知何事如此着急?”馬擴落座之後問道。
徐衛理了理思路,問道:“耶律大石這個人,你知道嗎?”
馬擴吃了一驚,問耶律大石作甚?但還是回答道:“耶律大石,字重德,乃遼太祖阿保機八世孫,契丹皇族。卑職當年曾經在燕京和他見過面,當時遼帝爲金人所敗出逃,大石與一班遼臣另擁新帝,任都統,總管軍事。後來,童貫統數十萬軍攻遼,正是爲耶律大石所敗。再後,據說此人在遼亡之時,率部出走,從此再無音訊。招討相公怎麼想起問他了?”
還真有這人,真有這事?
他沒有馬上回答馬擴,而是繼續問道:“依你看來,耶律大石這人如何?”
“能在江河日下,朝不保夕的境況,敗我數十萬大軍,甚至一直追擊到雄州乃止,耶律大石絕非常人。其人體魁偉,貌威儀,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且通詩書。聽說還是正經的進士出身。當時,卑職對他的印象非常深刻,還記得他曾當面對卑職說過,‘今爾國背盟,襄助女真,乃與虎相嬉’,如今想來,實在讓人慚愧。”馬擴就是當初宋金海上結盟的主要執行者,同時,也是他揮之不去的陰影。
徐衛點了點頭:“你可能怎麼也猜不到,耶律大石,又重建遼國了。”
馬擴面露驚色,失聲道:“當真?”
徐衛遂將徐良之言說予他聽,馬擴聽罷,也不禁神往,由衷嘆道:“耶律大石,也可算是世之梟雄。竟又在異地他鄉,重續遼之國柞。”嗟嘆一陣,趕緊問道“宣撫相公是如何打算的?”
“現在還不明確,已經讓邊軍把人送往秦州來。不管如何,先把事情弄清楚,畢竟這只是一面之辭,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徐衛道。
馬擴滿面肅色:“以大石之雄才,又負亡國之痛,卑職倒情願相信這是真的。”繼而話鋒一轉“不過,即便真有此事,恐怕也指望不上。”
這很好理解,遼國雖滅於女真之手,但大宋也是幫兇!宋遼本在澶淵之盟中,結成了兄弟之國,宋爲兄,遼爲弟,約定世世代代和睦相處。但大宋怎能忘記燕雲十六州乃祖宗遺留之基業?哪一代君王不在想着收復故土?看到遼國快完了,哪還管什麼兄弟之盟,趁火打劫,混水摸魚去也!
可沒想到宋軍實在不爭氣,幾十萬人,被打得大敗而逃,還讓人追到家門口來叫罵。想想,這種情況,遼亡之後,契丹人固然恨亡其家國的女真人,可更恨的,恐怕就是作此小人行徑的漢人了。就算耶律大石真的重建了遼國,他能對你有好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