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夜鬱悶之下,一句“見個鳥”幾乎脫口。但轉念一想,徐天甫那廝雖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但卻是個堂堂正正、鐵骨錚錚的漢子,我何必與他置氣?又何必拿小輩出氣?一念至此,便點頭道:“讓他進來。”
片刻之後,便見一少年在侍從引領下大步入內。十八九歲年紀,身長七尺,五官俊秀,氣度不凡,眉宇之間頗有其父風範。在廳中站定,拱手行禮,口稱“見過知府大人”。
徐衛如今是白身,見了朝廷大員,本當行跪拜之禮。但張叔夜初次見他,頗有好感,也就不在禮節上計較,頷首道:“好,你就是徐衛?”
“正是。”徐衛點頭道,態度從容,不卑不亢。
“此次你統率鄉兵,殲滅賊寇,馳援夏津,功勞不小。本官從濟南府,一路追擊這夥賊人過來,正是你們夏津縣牽制住了賊兵主力,才讓本府一舉端掉了千牛山。待此處事畢,本府自當向朝廷並大名府通報此事,嘉獎你等有功之人。”張叔夜有意試他反應,所以拿出這些官話,套話來。
徐衛聽罷,淡然笑道:“知府大人指揮有方,知縣大人調度有理,夏津鄉兵齊心效命,這纔有了此次大勝,徐衛不敢居功。”
張叔夜聞言,大感意外,你小子多大年紀?怎地說起話來四平八穩,滴水不漏?跟你那老爹簡直是天壤之別。當下,對徐衛又多了幾分好感,早把先前與徐彰的不快扔到一邊。又問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徐衛皆對答如流。張叔夜愈加欣賞,便生了拉攏之心,但又怕他只有匹夫之勇,而無真才實學。
“坐下說話,來人,看茶。”張叔夜待他坐下後,又問道“你父親當年號稱西軍第一悍將,党項人畏之如虎;你兄長也投身行伍,嶄露頭角。你將來有何打算?”
徐衛略一沉吟,正色道:“準備拼命。”
張叔夜方端起茶杯,聽到這話,將茶杯放下,疑惑道:“契丹已亡,党項疲弱,金國又與我朝交好,正當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何來拼命一說?”
徐衛來之前,便聽說了接見他的是濟南知府張叔夜。從前看《水滸》,張叔夜的名字並不陌生,後來仰仗百度,才知其人並非《水滸》中說的那樣。此人並非科舉正途出身,而是依賴先祖的門蔭,踏入仕途。但與其他蔭官相比,張叔夜卻是有真本事的。在當了一段時間地方官後,政績卓著,受到天子召見,所陳意見深得帝心,於是留作京官。曾經出使遼國,在國宴是,契丹人自侍勇武,有意羞辱,要與宋廷使節比試。張叔夜表現了高超的箭術,契丹人深爲欽佩。後來金軍南侵,他帶兵勤王,靖康之變,隨徽欽二帝被俘,行至白溝,絕食而死,氣節人格,震撼敵軍。
當下,見張叔夜問起,他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大人真相信女真人與我國交好?”
張叔夜心中一動,仍舊不動聲色道:“契丹敗亡後,金國交還我幽雲六州,已連續數次派遣使節,入朝交好,這是人所共知的。”
徐衛又問:“大人應該知道,不管是契丹人,還是女真人,都在馬背上長大,民風剽悍,尚武敢死。而且自古以來,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都對中原的花花江山眼饞得緊。現在遼國滅亡,擋在宋金之間一道屏障已經消除,如果您是金國之主,您會怎麼做?”
張叔夜那杯茶,是無論如何喝不下去了。當年宋金立下“海上之盟”時,他就上書極力反對,建議聯遼抗金。可惜,當今天子和滿朝文武,都被宋遼百年世仇矇蔽了眼睛,派遣大軍,一同攻遼。反被日薄西山的遼軍打得大敗而回,女真人看在眼裡,早早晚晚,必定揮師南下。
“你是說,女真人早晚會對大宋動手?”張叔夜直視着徐衛。
後者祭出了預知歷史的金手指,神色肅穆,沉聲道:“不是早晚,就是今年!”
張叔夜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雖然也判定女真人早晚會南下攻宋,可那至少也得等上三五年,今年南下,有這可能麼?但這小子既然敢口出狂語,想必有些想法。遂問道:“兩國交戰,最是耗費國力,女真人憑什麼一年之內,連續用兵?”
“大人,所有的遊牧民族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以戰養戰,通用掠奪來收集戰爭資源。而我國,各類資源十分充足,不管是糧食,肉類,鐵器,人口,可謂應有盡有。是以,女真人不必擔心耗費國力的問題,他們只會越打越強。”徐衛說道。
張叔夜久久無語,徐衛的意見與他的想法雖不中,亦不遠。今年宋金相約攻遼,宋軍的實力被女真人看了個真切,如今讓金國這隻老貓,枕着大宋這條鹹魚,怎能安然入睡?
“照你的意思,我們有幾成勝算?”良久,張叔夜抿了一口冷茶問道。
“那得看上頭是什麼意思,如果上頭無意抗戰,一心求和,那我們還就真懸了。”徐衛回答道。
放下茶杯,張叔夜又問:“若是朝廷舉傾國之力與之抗衡呢?”
“十成勝算!女真人雖然勇武,但我們也不乏敢戰之士,況且我們的資源遠非金國可比,只要決心抵抗,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咱們跟他耗!關閉邊關,堅壁清野,敵來我守,敵走我追,鯨吞蠶食,逐步推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看誰硬得過誰。”徐衛侃侃而淡,條理清楚。
“好!”一聲大喝,張知府一掌拍在桌上,徐衛所陳之策,正與他不謀而合!“沒想到,徐彰還生了這麼一個兒子!好!”
“知府大人過獎,我不過是紙上談兵,耍耍嘴皮子而已。”徐衛輕笑道。
張叔夜高深莫測的盯了他一眼,笑道:“紙上談兵?砍橋拒賊,誘敵深入,甕中捉鱉,四面圍堵,虛張聲勢,嚇退強敵,這些都是紙上談兵?”
徐衛這下笑不出來了,對方知道得這麼詳細,看來今天不僅僅是接見嘉獎這麼簡單。
“我那些伎倆,對付這些烏合之衆或者有用,其他麼……”徐衛這倒不是自謙,而是實話實說。這次雖然獲勝,但對方是些什麼貨色?不過是一羣未經訓練的強盜,女真鐵騎卻是千錘百煉,從屍山血海中滾出來的百戰之師。
“事在人爲嘛。”張叔夜起身,踱步至徐衛身旁坐下,“徐衛啊,你兄長已受了門蔭,作了軍官,你就沒有什麼想法?”與徐衛的一番對談,張知府慶幸自己沒有意氣用事,此子雖然年少,但其見識不凡,且有膽略,是根好苗子。更難得的是,與自己意見相投,正當趁機網羅,爲國儲才。
徐衛自然聽懂了這話是什麼意思,可他心裡另有想法,是以一時之間,並未迴應。
張叔夜見狀,以爲他有什麼顧慮,趕緊說道:“當年,你父與本府在西北共事,算起來,我也是你半個長輩。如今時局不明,正是用人之際,不如這樣,你到濟南府來。多的不敢說,以你的能力,以你的功勞,補個修武郎不成問題。”說罷,停頓了一下,卻沒從徐衛的臉上看到想象中的歡欣鼓舞。怕他不懂其中奧秘,又接着解釋道:“這可是正八品的武職,你如今是白身,若從士兵幹起,少說也得七八年。”
他這倒是實在話,當今天子登基後,定下武官官階五十三等,類似於後世的軍銜,修武郎是第四十四等。普通士兵要是一階一階往上升,若是和平時期,還真得費些時日。徐衛立有功勞,又是行伍世家出身,再加上張知府託託關係,問題倒是不大。
徐衛一時沒有迴應,站起身來,對着張叔夜一揖:“多謝知府大人擡舉,只是父親年老多病,四哥又任職軍中,家中無人照料。大人的提攜,徐衛一定銘記在心。”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無懈可擊。自古以來,一個人有沒有才能,不打緊,所謂百善孝爲先。評價一個人,首先看他是否孝順。即便朝廷大員,但有父母過世,也必須丁優,可見孝道大如天。徐衛既要拒絕對方的好意,又要不傷人情面,這個藉口是合適不過的。對方非但不會心存不滿,反而會認爲此人雖有才幹,卻是個至孝之人。而但凡孝順之人,往往可靠。
張叔夜以惋惜的神情看着他,雖覺不捨,也點頭道:“不錯,孝心可嘉。罷了,本府也不會強人所難,只是你既懷大志,兼有膽略,守在鄉里,終是可惜了啊。”
徐衛立時作出一副心痛不已,無可奈何的模樣。張知府看到,又覺不忍,寬慰道:“無妨,你此次立下功勞,在本縣補個缺是綽綽有餘了。你未及弱冠,將來還有的是機會。”徐衛連聲稱是,張叔夜又寬慰嘉獎了幾句,親自送出門來。
徐衛擺着正經的八品官不要,既沒瘋,也沒傻。他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堅決不投軍!原因就在於,一旦被編入禁軍戰鬥序列,那就得一切唯軍令是從,束手束腳,完全受制於人。即便暫時得到個八品頭銜,以後想出頭就難了。他在等待一個機會,等待歷史上北宋末年三番五次發出的“招募勇士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