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東露,距天明已爲時不遠。若是往常。東京城內早已一片忙碌,無論居民商販都在爲嶄新的一天作着準備。可今日,大年初四,京城百姓十有六七都聚集在城東,尤其是東水門一帶,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只見人頭攢動,嘈雜之聲從深夜至今未曾斷過。數十萬百姓雲集於此,通宵達旦!自前年以來,國家災禍不斷,金人背盟來攻,兩河之地生靈塗炭,狼煙四起,東京帝闕也飽受威脅。如今,金軍居然打過黃河,直撲都城,此真大宋生死存亡之際!幸有忠勇之將忘身於外,賢良之臣不懈於內。姚徐二將設伏於京城之前,是生是死,在此一舉了!
東水門敵樓之上,早設好了御座,大宋天子趙桓雖雙眼通紅。卻是全無倦色,不時從御座上起身,憑樓而望,焦急地等待着前線消息。後面,三省都堂之宰相,樞密院之執政,臺諫之言官,三衙之統帥一個不落,各按官階落座。
耿南仲、李邦彥、李梲等人坐於一處,從頭到尾只有眼神交流,並無隻言片語。與四周同僚不時竊竊私語相比,彷彿十分沉得住氣。何慄、徐紹、徐彰、何灌四人亦坐一處,彼此之間也不交談。但何徐二人心知肚明,他們與趙桓一樣,急待佳音!因爲此事若成,自然是扭轉乾坤之功。如果失利,他二人就得背黑鍋!罷官奪職還是小事,恐怕連項上人頭都保不住!
趙桓於城上東望,心裡忐忑不安。東京的軍力差不多快被掏幹了,此役若敗,對自己來講無疑是個災難。眼看就要天亮,怎地還沒有消息傳回?朕會不會太莽撞了一些?當日聽到何慄徐紹兩臣進言,幾乎沒多加考慮就全盤答應下來。可後來想想,不論姚平仲還是徐衛,都是軍中年輕一輩,恐怕貪功冒進,大意輕敵啊!
折身返回御座。閉上雙眼似在養神,一陣之後,內侍匆匆趕到耿南仲身邊耳語幾句。何慄徐紹等人爲之側目,但見耿南仲面露喜色,慌忙起了身,竟小跑着趕到官家身邊。
“愛卿,對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趙桓聲音有些沙啞,中氣也嫌不足。
耿南仲聽了這話,憑在東宮任職十年的經歷判斷,官家心裡定然猶豫了。思之再三,謹慎地回答道:“姚希晏徐子昂都是軍中後起之秀,臣當然希望他二人能建立蓋世奇功,挽狂瀾於既倒。”
趙桓暗歎口氣,朕比誰都希望他們能成功,可金軍勢大,憑這兩人能扭轉戰局麼?萬一,萬一失利,東京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到那時,可怎生是好?耿南仲偷偷打量,見官家甚是苦惱。心中一動,趁機進言道:“陛下,凡事都需做兩手準備。官家能建功自然是好,如果不能,就要提前做好準備,怎麼應付女真人。”
很明顯,趙桓怕是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聞言立即問道:“以卿之意,該當……”話未說完,忽聽城頭守衛吼道,說是有飛騎至東而來。此言一出,城上君臣不約而同猛然起身。趙桓想是太過勞累,突然一竄之後,直感眼前發黑,幾乎栽倒,內侍眼疾手快趕緊扶住。不多時,只見一將匆匆奔上城來,張目四望,見了兼任京畿制置使的徐紹納頭便拜。
徐紹不等他說話,疾聲道:“天子便在此處,你隨我來!”言畢,領了那將快步上前,至趙桓面前正欲行大禮,可皇帝等了大半夜,早已心急如焚,哪還顧得這些虛禮,脫口問道:“可有消息?”
“陛下!昨日,大軍於城外與金軍遭遇,各有死傷。後金軍距我軍十里紮營。未見異動。不久前,折大人派人馬窺視,卻發現金軍大營一空,不見一兵一卒!”那戰將伏地奏道。
趙桓與城上重臣,大多不通軍務,聽了這話疑惑道:“金人此舉何意?”
“回陛下,金軍是連夜撤走,甚至顧不得拆掉營寨!”戰將報道。
趙桓仍舊不明,可耿南仲卻心頭狂震!姚平仲和徐衛欲於昨日在孤松嶺伏擊金國二太子,這戰將既報金軍昨夜紮下營寨,那就說明,女真人已經擊潰伏兵,進逼東京!我等所謀,已然奏效!
正歡喜得緊時,忽然又覺不對。斡離不既然擊潰伏兵,就該直撲東京而來,何故連夜撤走?自己就算不懂軍事也明白,如此倉促撤兵,定然是發生了極大的變故。莫非是……陝西勤王之師到了!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又見徐紹趨身於官家旁邊,低聲說着什麼,皇帝聽了之後,竟緊握雙拳。渾身篩糠似地抖個不停!
“若誠如徐卿所言,朕必不吝惜任何封賞!”趙桓情緒激動,連說話的腔調都有些變了。
徐紹瞄了耿南仲一眼,沉聲道:“陛下,當務之急,是遣姚平仲,折彥質二將引大軍追擊。臣敢斷言,兩日之內,東京之危必然解除!甚至……”
趙桓猛然擡頭,直視徐紹,他當然知道“甚至”之後是什麼話。一時之間。大宋天子手足無措,卻不是因爲恐懼,而是興奮!離了御座,於城頭上來回踱步,文武大臣盡皆失色,官家這是怎麼了?少宰何慄以手拊額,暗呼慶幸,猛然想起自己身邊坐的便是徐衛之父,步軍司副都指揮使徐彰,趕緊側身一禮,低聲道:“恭喜徐大人!你真真養了一個好兒郎!”
徐彰聽得一頭水霧,還禮道:“少宰相公,這,這從何說起?”你堂堂次相,總領政務,卻爲何對我行禮?
何慄笑而語,正當此時,皇帝的聲音響徹城頭:“追!當然要追!徐愛卿,你即刻下令!讓將士們奮勇殺敵,朕這就命有司備好錢、銀、絹各一百萬,待大事已定後,犒賞全軍!”
城上文武,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官家在歡喜個什麼勁。正一腦袋糨糊時,又聽皇帝仰天大笑,衆臣盡皆失色!
札縣之東,金軍大營。
熊熊大火,仍呈滔天之勢,滾滾濃煙,甚至遮蔽了朝陽之輝!那金軍大營,幾被焚盡,唯後部火勢正盛,虎捷鄉軍士卒穿行於其間,一片繁忙。徐衛已率兩千親兵推進至金營之前,細細察看。
一名都頭提着已經卷口的屈刀,渾身血污向徐衛奔來。身後六名士卒用槍桿擡着一人緊緊相隨。徐衛一見,心裡頭沒來由地一跳,慌忙躍下戰馬,大步迎上。待奔過去,士卒將那人放下。但見頭盔塌陷,鎧甲殘破,刀砍槍刺的痕跡入目皆是!那張大臉上被血跡塗滿,難以一堵真容。可就憑這體格,虎捷鄉軍中能有幾人?更不用說還有一名步卒扛着柄開山大斧……
徐衛腳步爲之一緩,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那都頭見狀報道:“都指揮使,卑職於金營中尋得馬指揮……”
徐衛似乎沒聽見,至馬泰身前蹲下,檢視他的創口,頭上遭到了鈍器打擊,身上起碼有四處貫甲之傷,這一千五百片甲葉串成的步人甲,也沒能護得了他。可見,金軍對他必然是羣起而攻!四周將士大氣也不敢喘,虎捷人人盡知,都指揮使與張慶、楊彥、馬泰四人是磕頭弟兄,打小便在一起,情深義重,如今馬指揮遇難,都指揮使的心情可以想見。
徐衛伸出兩指,往馬泰脖子上一摸,神色突變。那都頭此時也說道:“馬指揮雖身受重創,但氣息仍在……”
“醫官!醫官!”徐衛狂吼出聲。
奄奄一息的馬泰剛被擡走,薰得跟賣炭翁一般的吳階又匆匆趕來,嘴脣乾裂,雙目盡赤,頭髮也被燒焦不少,使勁吞下一口唾沫,抱拳道:“都指揮使,金軍糧草之多,大出卑職預料!燒到現在,尚餘十之三四,若不能盡焚,被金軍搶回,至少可支應二三十日!”
徐衛吃了一驚,這麼多?金軍遠征,打的就是速戰,肯定不會攜帶如此之多的糧草,必是沿途搶劫府州百姓,換言之,那都是兩河百姓的血汗!可惜限於時間器具,否則真該搬運回去!
“休說二三十日,便半月也足以生變!不行,必須燒盡,不給女真人翻身機會!”徐衛不容置疑地說道。
吳階領命而去,沒走出幾步,卻被徐衛喚住,吩咐道:“傳我命令,留下三千人繼續焚燒,其餘部隊立即撤出來,吃飯歇息。”略人一停頓,沉聲再道“以備惡戰!”
吳階神色肅然,抱拳一禮,又待離去,徐衛卻已經喚人送來熱湯一碗,面饃三個,牛肉半盆。親自端過熱湯遞到他面前說道:“晉卿辛苦,用完飯再去。”
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吳階腹中早已飢渴,卻看也不看肉食一眼,笑道:“士卒在前頭不辭勞苦,卑職如何敢用?待盡焚金軍糧草,再吃不遲!”
“好!我沒錯看你!”徐衛大聲讚道。
吳階見他也是嘴脣泛白,早已乾渴,俯首道:“都指揮使不也粒米未進,滴水未沾麼?與士卒同甘共苦,是我輩職責,不敢鬆懈。”
徐衛不再多話,待吳階走後,他昂首向天。此時天已放亮,如果不出意外,金軍回師很快就會趕到。可糧草還未盡焚,絕不能被金軍搶回去,哪怕是一顆麥粒,一把乾草!必須給他燒光焚盡,讓斡離不不知道明天去哪裡找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