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派出自己的老婆先行返回東京。其目的非常明顯,那就是充當他的探路石。在他送往東京的御批中,明確提出了太上皇后鄭氏的待遇問題。“道君太上皇后當居禁中,出入正陽門”。要知道,他現在已經退位,趙桓登基之初便下了詔令,確定了他內禪之後的權限。“除教門事外,餘並不管”,也就是說只允許他管理宗教事務。
而趙佶現在卻提出要讓太后居住在禁宮。這事只會出現在一種情形下:垂簾聽政。他有意在試探新君的態度,如果東京方面答應這個條件,自然而然也能夠滿足自己其他要求。分權,甚至復辟!趙桓根本不與任何大臣商量,直接否決了這個要求。自己若是沒有登上大位便罷,如今既爲天子,豈能受人掣肘?
整整一天的廷議,一班執政愣是拿不出個主意來。趙桓很是失望,這幫大宋朝的宰相們平日指點江山,高談闊論,一旦事到臨頭,除了吵還是吵。問題是,你吵歸吵。得吵出點實質的東西來吧。可從上午議事,現在天都快黑了,執宰們還在糾纏着諸如“穩定”“人倫”等話題。
趙桓實在無奈,命衆臣歇息一陣,就在宮裡用飯。自己則獨自步出大殿,憑欄遠眺。傍晚時分,那東京皇宮裡各處都已點上燈火,星星點點,煞是好看。夜風徐徐,吹得這位少年皇帝心中的煩悶略微消散些許。自登基以來,他沒有一天消停,一直忙到現在,都快有些麻木了。可祖宗遺留之基業,總不能斷送在自己手裡,眼下強敵當前,內訌不斷,好好的錦繡江山弄得狼煙四起,混亂不堪。每每想到此處,他心裡就不禁惱怒,恨不能……可有些事情,他只能在心裡想想,絕不能對任何人吐露分毫。
那遠遠站着的年輕內侍,見官家在欄杆之前來回踱步,口中唸唸有詞,卻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覺得他情緒有些不穩,彷彿得了失心瘋一般。一陣之後,竟擺動手腳。越發地癲狂。心中恐懼,正想着要不要上前詢問,或是通知其他大臣。但思之再三,終究提不起勇氣。太上皇當政時,重用宦官,那時候內侍的日子很好過。可官家一登基,以前掌權的宦官們紛紛遭到清洗。現在,褲襠裡沒那玩意的人都繃緊了皮,沒誰敢放肆。
良久,跳大神般的趙桓終於折騰夠了,頹然立在殿外,單薄的身形更顯孤單。雙手撐着欄杆,垂着頭,久久無言。內侍正提心吊膽時,只見官家直起身子,大步而來。
“去!召何灌立即進宮!”
內侍聽到這話,第一反應就是腿軟!心像是被突然掏空一樣!怎地?官家召何太尉,難道是要對太上皇來硬的?如今統兵三衙之中,只有步軍司何灌爲官家所信任,在這個當口連夜緊急召見,恐怕……
他的擔心。也正是何灌所憂慮的。在接到進宮的命令後,這位步帥竟有些遲疑。試想,太上皇拋棄京城出走江淮,把一個爛攤子全扔給官家。逃就逃罷,又在南邊胡搞瞎搞,沒幫上任何一點忙不說,盡給東京方面使絆子添麻煩。哪怕是親父子,弄到這種份上,怕是……
官家現在緊急召見,耽誤不得,這可如何是好?焦心如焚之際,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何灌急得團團轉。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送上一大筆心意,千懇萬求讓內侍多等一陣,他自己連衣服也沒換,單人獨騎直奔城外而去。
牟陀岡,靖綏營駐地。經過一天如同上刀山,下油鍋似的訓練後,士卒們各自聚在營帳中,誦讀軍法,操典,口令等。徐衛獨自一人回到帳中,將那柄內廷供奉的陌刀倚在牆邊,來到桌前坐下,倒上一碗冷茶還沒來得及喝。便聽外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人在外喊道:“九哥!”
徐衛聽出是楊彥的聲音,今夜他負責全營巡防,難道又有那不信邪的士卒以身試法?
“進來。”徐衛話音方落。楊彥就大步闖了進來,神色凝重,來到徐衛身邊俯下身去輕聲耳語幾句。後者一聽,眼中閃過一抹驚色,他在這個時候跑到靖綏營來作甚?略一思索,當即說道:“請進來。”
楊彥領命,正要出帳,徐衛突然叫住:“我營帳四周,不要有人。”
不多時,何灌匆匆而入,不等徐衛有任何反應,連連擺手道:“什麼虛頭巴腦的都別來了。”正抱着拳徐衛一聽這話,意識到何太尉此來,絕對不會有好事。能讓他急成這個樣子,除了金軍南下,恐怕只有趙佶北上這一樁了。
徐衛雖然在牟駝岡練兵,看似與世隔絕,卻密切注意朝中動態。早已經知道盤踞江淮的太上皇啓程返京了。可走到南京順天府時,突然停下。不過,這等政治上的事情,何灌一個武臣着什麼急?他又來找自己作甚?
何灌一屁股坐在凳上,只聽吱嘎作響,忍不住皺眉道:“我說你堂堂……巡檢使。怎麼盡用些破爛?”要知道,自打頭一回見着徐衛開始,他一直對這個後輩十分欣賞,從來都是和和氣氣,像現在這般不耐煩,還是頭一次。
徐衛正想賠不個是,何灌又搖頭道:“罷罷罷,廢話就少說。我現在是一腦袋稀泥,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身邊也沒個商量的人,只能來問問你。”
這話怎麼說的?你家裡不是有老婆兒女麼?就算是軍國大事。老婆商量不着,不還有你長子何薊麼?但見他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樣,徐衛也只得直接問道:“太尉,這是出什麼事了?”
何灌坐立不安,起身將事情大略說了一遍。徐衛聽罷,也驚得不輕!大宋朝現在就像是個重症迸發的患者,抵擋女真已是吃力,要是再內鬥起來,只怕會一命嗚呼!到時候,金國只需一個手指頭,就能將大宋壓趴下!
看趙桓這意思,似乎要對他老子動粗。此事一旦發生,大宋恐怕就徹底完蛋了。太上皇和當今天子幹起來。先不管天下百姓怎麼想,單說東京四周的幾十萬軍隊,足夠將脆弱的大宋弄到萬劫不復的地步。
“徐九,有句話我說在前頭。你雖然年輕,但腦子不糊塗,甚至比朝堂上那些權貴還清醒。本官待你如何,你心裡清楚。所以,我不希望聽到任何推三阻四的話……”何灌話至此處,一雙眼中精光陡現!死死盯着徐衛!當初張叔夜召朝中故舊商議抗金,徐衛那番冷靜的分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徐衛當初的預測一一成爲現實。足以說明其極具遠見,這也是爲什麼何灌五內俱焚之際,連親兒子都沒想過,而是直奔牟駝岡來。
徐衛知道他後面沒說的話是什麼。坦白講,何灌現在的確是被逼到絕路上來了。如果官家確實決定對趙佶動粗,那麼何灌此去,無論是勝是敗,最後的結果都一樣!原因很簡單,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太上皇,不管怎麼鬧,他二人到底是父子。何灌若是挑頭辦這件事情,成了,天下必然議論紛紛,軍心動搖。趙桓爲穩定局勢。一定會把他推出去。就算趙桓不這麼辦,何灌以後也無法在朝廷立足。要是敗了,那結果更糟,官家爲安撫趙佶及其黨羽,會把所有責任都推在何灌身上,其結果必然是滿門誅殺!還會背上一個十惡不赦的“謀逆”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何灌想必也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心急火燎要找人商量對策。可這件事情,跟朝中大臣商量不得,想來想去,也只有自己這個人輕言微的後輩可以共語了。
徐衛沒有急着回答,自己目前羽翼未豐,朝廷裡任何一個小小的風浪都有可能將自己掀起來。所以眼下最好的策略是,專心練兵,不摻和政治。可何灌親自找上門來,情面倒是其次。關鍵在於,靖綏營以後要仰仗他的地方很多,一旦何灌倒臺,沒有了這個靠山,自己將十分被動。還有,趙家父子如果反目,對目前局勢的破壞將是災難性的。自己所有設想都將成爲泡影。
權衡利弊之後,徐衛決定拋開顧忌,該出手時就出手。
“太尉勿憂,卑職雖然也沒有主意,但卻可以替太尉分析一二。”
何灌一聽這話,頻頻點頭,重新坐了下去,提過茶壺替徐衛那已經裝滿的杯中又添上茶水,道:“來來來,坐下說,撿要緊的說。”
“首先,官家和太上皇絕不能動干戈!一旦打起來,說句不中聽的話,一切玩完!”徐衛一邊坐下,一邊說道。
何灌深以爲然,並不插話,示意他說下去。
徐衛忙了一天,着實口渴,端起茶杯一口喝乾後,繼續說道:“官家召太尉進宮,用意我就不便揣摩了。但太尉只需對官家言明,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說到這裡,他習慣性的停了一下。按常理來講,話說到這份上,對方總要問一句“此話怎講?”,可何灌還急着進宮面聖,催促道:“說!說完!”
“太尉試想,太上皇之所以答應返回東京,恐怕也是因爲江淮的日子不好過。可那洛陽又能好過到哪去?突然在順天府停下來,固然有太上皇自己的疑慮,但估計更多的,卻是那班老臣的主意。”
何灌手中提着茶壺竟忘了放下。不錯!怎麼一時情急,竟沒有想到這一點。這天下不論誰作皇帝,到底是趙家江山。太上皇哪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終歸他還是當今天子的生父,官家能對他怎麼樣?就算回了京城,還不是好吃好喝,金山銀山地養着?但那幫大臣不同,就說童貫,官家早對他起了殺心,必欲除之而後快。太上皇就是仗着這些人才有和東京叫板的本錢,所以不得不爲他們多想一些。
“所以,問題的根本就在於如何打消老臣們的疑慮上。他們都是效忠太上皇多年的舊人,如今新君即位,自知不容,是以……”徐衛說到此處,沒有再說下去,因爲意思很明白了。
何灌臉上,一時陰晴不定。手中茶壺仍舊提着,連漸漸傾斜也不知道。當那茶水倒在地上的聲音驚醒他時,突然將壺一扔,摔個稀爛!也不和徐衛說半個字,撩起衣襬就往外跑,一陣風似的旋了出去。
望着那一地的瓷片,徐衛苦笑一聲:“是得安排幾個負責起居的親兵了,這官僚作風該有還得有。”
就在何灌被召見的第二天,趙桓下詔。太上皇后鄭氏雖不居禁中,但其新居寧德宮還是極盡奢華,爲此,他不惜勒緊褲腰帶,連自己的膳食也減少了。
趙佶在給東京的御批之中,還提出了一點。那就是“吳敏,李綱,令一人來”。他心裡有數,兒子身邊,目前恐怕就是這兩個人能呼風喚雨。趙桓從其言,派李綱前往順天府迎接太上皇回京。在李綱啓程之前,朝廷已經頒下明詔,廣告全國。表示對追隨太上皇南巡的官員,非但不予追究,還要厚加賞賜。就連聲名狼藉的高俅也因爲“扈從上皇,宣勞既久”進封簡國公。這種種跡象,逐漸打消了趙佶以及童貫等舊臣的疑慮,再加上李綱極力遊說,道君太上皇終於在靖康元年四月返回東京!
趙桓的一大心病終於去除,他沒有忘記替他出謀劃策,鞍前馬後效勞的功臣們。趙佶回京不久,他就降下詔書,說步帥何灌,久歷戰陣,勞苦功高,實爲武臣之楷模。特進樑國公,就連他吃了大敗仗的兒子何薊也跟着沾光,擢升爲樞密承旨。
何灌逃過一劫,自然想起是誰幫了他大忙。可徐衛的官階現在是提不上去,提了也對他沒好處。想起他曾經拜託自己的事,遂於官家面前奏了一本,說靖綏營擴編之後,徐衛難處很大,特別是缺少統兵官,是不是請朝廷考慮一下?趙桓正在慶幸聽了何灌之言,沒有鑄成大錯,自然是有奏必依。命將各地推薦的豪傑之士名冊,先拿給何灌去選。又下詔,各路王師中,若有合適人選,也可徵用。但規定,至多隻能平級調動,也就是說,以靖綏營的規格最高也只能調到都頭一級軍官。何灌好不鬱悶,那各地推薦的豪傑還有些選頭,都頭一級的統兵官能有什麼用?
他覺得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再三考慮,想到徐彰徐勝父子剛剛進京,一切還未安頓完畢,徐衛如今在京作官,也沒個落腳之處。自己名下倒有幾處宅子,不如借他一所暫住。反正也有心和徐家結親,將來作爲嫁妝,順理成章,不怕徐家不接受。可這個想法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官家就已經將沒收“六賊”之一王甫的一處宅子賜給了徐彰。
這日,徐衛體諒士卒連日操練十分疲勞,命歇息一日,只作少量訓練便可。徐彰派人來到營中,讓他若是得空進城一趟,說是三姐四嫂到了。徐衛想到今日也無甚要事,再說三姐四嫂許久不見,難得一家人團聚,回去一趟也無妨。遂將軍務交於兩位副指揮使張慶和王彥,自己就隨家僕趕往城中。
那官家御賜的宅子位於西水門內,原是奸臣王甫私宅,雖稱不上奢華宏偉,卻也十分別致。前後院落加起來,房屋也有十幾間,且配套完備,臥房,書房,花園,馬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徐衛在家僕引領下行至門前,剛一下馬,只見一個伶俐的小廝奔過來,一把牽住繮繩,滿臉堆笑道:“小官人回府了。”
“這是……”徐衛向徐家老家僕問道。
“何太尉忒客氣,聽聞遷了新居,便送來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子,並兩個小廝。老太公再三推辭,人死活要送。本來要等小官人回來問問,這不,已經幹上活了。”老僕回答道。府裡的太公官人們都升了官,還搬到京城來,這讓下人們底氣也增加不少,說話都大聲了。
徐衛輕笑一聲,他自然知道這是何灌在投桃報李,也不多說。正擡腳要往裡走時,突然停下,回首問道:“你說什麼,兩個丫頭?”
“對,老僕問過了,一個叫荷心,一個叫鳳維。”
徐衛不知道在想什麼,聽到這兩個名字,竟然哼道:“荷心就是藕片,鳳尾就是菜葉,取的什麼破名。”說罷,將馬鞭朝那小廝一扔,大步向裡走去。外頭兩個面面相覷,人家名字取得挺好,哪招惹到小官人了?
剛踏進中庭,還沒找着門路,便聽到一個奶聲奶氣的童音脆聲道:“小舅回來咯!”正四處尋找聲源時,便見一團肉球直滾出來,一直滾到腳下,抱住他雙腿,嘿嘿直笑。看着外甥那張胖得起窩的小臉,徐衛就像從十八層地府突然升到了九十九重天外天,一把抱起範宜,使勁拋了起來。
“九叔!”又一個聲音傳來,卻是四哥徐勝的兒子徐直,也才十歲而已。
一手抱着外甥,一手抱着侄兒,徐衛心情大好,望定客堂方向,箭步如飛。入了客堂,卻見高朋滿座,徐秀萍一看到弟弟回來,樂得眉開眼笑,起身大笑道:“我家愣頭青回來了。”
徐王氏瞄了姐姐一眼,生氣道:“三姐怎麼說話呢?九弟現如今已是朝廷官員,凡事都得有個體統。”
“喲喲喲,體統?他再大的官,還不是我弟弟?怎麼着,我還得給他磕頭啊?”徐秀萍一張嘴不饒人,逼得徐王氏說不出話來。正滔滔不絕數落姐姐時,一眼瞥見兄弟腰上繫着條金帶,掛着個荷包,十分詫異。自己那公公前些年得了條金帶,也掛這麼一個魚袋,成天得意洋洋,說皇恩浩蕩,粉身碎骨難以報答,怎麼老九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