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三人同行,將徐家莊四周地形詳細勘察一番。那徐家莊背靠大山,只有一條小徑通往山上,莊外的麥場前,就是一條寬約丈許的小河,一直流向縣裡。而河面上,僅有一座木橋相連。
站在橋頭,徐衛正拿着一具連枷伸在河裡,測試着河水的深度。見連枷的木柄大半陷入水中卻還不見底,便說了句:“夠了。”
“這水可深,記得五歲還是六歲那年,你跟人打賭,一頭扎進河裡,半天不見冒泡,還是馬二把你撈上來的。當時太公嚇壞了,呼天搶地的。”楊彥說道。
徐衛腦中,立刻回憶起方纔老爺子吃力地替他穿着鎧甲的情形……
日頭西斜,天色漸暗,徐衛知道時間所剩不多,當即打道回府。剛進莊,就遠遠望見自家門前黑壓壓一片人潮,擠了個水泄不通。孃的,我讓你集結人馬,你怎麼集結到我家門口來了?
楊彥馬泰前面開路,一路又推又踹,好不容易纔讓徐衛擠進家門,卻見家裡堂上燈火通明,坐滿了人。遠遠一看,徐太公高坐主位,保正和鄉兵勇頭接挨着下首,另一面坐着幾個漢子,想必都是莊中的頭面人物。張慶立在堂外,見徐衛等人回來,趕緊迎了上去。
嘴脣剛一動,徐衛又搶在前頭:“兄弟,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請你去辦。”
張慶不及回話,楊彥卻跳了起來:“我說九哥,你啥意思?我就不是你兄弟?憑啥都讓張慶搶功?”
“就是!也派個差事給我吧!”馬泰將板斧往地上一杵,甕聲甕氣道。
“你倆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別急。”徐衛先穩住楊馬二人,而後纔對張慶道,“挑兩個機靈的人,騎上馬,過河去。”
張慶點頭道:“這好辦!”
“慢着,記住了,你們去只是探風。一旦探明賊人的數量,位置,行進速度,立即回來,儘量不要被發現。”徐衛異常嚴肅地囑咐道。
張慶一拍胸脯:“我辦事,你放心。”說完,轉身要走,忽又折了回來,向四周一望,靠到徐衛跟前低聲道,“兄弟,今晚少不了有場血戰,說實話,徐家莊雖然尚武之風盛行不衰,但真到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候,有幾個人能不尿褲子,還是個未知之數。是不是先把莊裡的老弱婦孺疏散到縣裡去?”
經過這兩天,他發現,徐衛自從大病一場後,改頭換面,判若兩人。處事有方,臨危不亂,可這一回,不再是十來個人打架鬧事,而是搭上了全莊老小的性命,不是他不相信徐衛,而是不能不謹慎小心。
這一點,徐衛早就想到了。可時間太急,如果全是精壯漢子,到縣裡用不了半個時辰。但拖家帶口,牽牛拽驢的話,只怕沒到縣城,天就黑了。首先,天黑之後,縣裡有樑橫那種貨色,開不開城門只有天知道。其次,萬一半道上就遇到賊人,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當下不便細說,他只是應承道:“放心,我有數。”
張慶不再多話,奔到徐府門口,目光四周一掃,指着兩個人道:“你們倆,跟我走!”
那兩人卻是不爲所動,其中一個輕蔑的說道:“我說張慶,你一向鬼點子多,腦筋轉得快,怎麼這回糊塗了?”說到此處,他壓低聲音,“徐九已經瘋了,文瘋子你懂嗎?你怎麼聽他吩咐?”
另一個接口道:“你沒瞧見嗎?這還是那個徐家老九嗎?肯定是魔障了,你別聽他瘋言瘋語,咱們還是聽太公,保正怎麼商量吧。你說他一個瘋子……”
“姓鄭的!我要是再從你嘴裡聽到‘瘋子’兩個字,我他孃的拿刀跟你說話!”張慶紅了眼。
那姓鄭的漢子撇了撇嘴:“得得得,好心當成驢肝肺,當我啥也沒說!你要獻寶自己去,我可不跟你們瞎攪和,哼哼。”
張慶盯了他一眼,一口啐在地上,那姓鄭的也只能幹瞪着眼,不敢把他怎麼樣。
“張大哥,我們跟你去!”兩個年輕後生擠出人羣,異口同聲的說道。
張慶大吼一聲:“好!英雄出少年!咱們走!”
三人剛走,便聽人羣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顫抖着問道:“借問一聲,這裡可是徐太公府上?”
此時天色已暗,瞧不清說話的人是誰,就聽有人回道:“正是,老人家,您打哪來?”
對方還沒回答,突然哭喊起來:“總算到了!總算到了啊!”淒厲的哭聲,聽得這些漢子們心裡一陣毛骨忪然。
徐衛等人聽到動靜,趕將出來,有人點起火把。藉着火光,衆人看見一位年約六旬的老婦人蓬頭垢面,坐在地上痛哭不止,身旁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也蹲在地上抽泣着,仔細一看,那丫頭羅裙之上還沾着血跡。
徐衛上前,伸手想要攙扶那老婦,後者擡頭看了徐九一眼,一雙渾濁的眼中頓時有了光亮:“九郎?你是徐衛?”
“我是徐衛,老人家,您……”徐衛話說一半,那老婦突然爬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喊道“九郎,你會武藝,你替姨母宰了那些畜生!把他們千刀萬剮!剁成肉醬!宰了他們!宰了他們……”話說到這,突然一咬牙,仰頭便倒。慌得四周衆人連忙托住,一起擡進徐府去。
客堂上,徐太公正與保正等人議事,聽到外面一片嘈雜,徐衛等人擡着一個老婦進來,定眼一看,太公神色劇變,拄着柺杖強撐起來。
徐衛將那老婦放在椅上,捏着她的人中,楊彥一把奪過鄉兵勇頭手中的茶杯,給那老婦灌了幾口,這才悠悠地醒了過來。可一看到徐太公,不禁悲從中來,又開始呼天搶地。原來,這老婦正是太公髮妻的姐姐,徐衛的親姨母,秦劉氏。
家住武城縣,自從徐衛的娘去世後,便少有往來。前幾日,賊人攻破武城縣,大肆劫掠。十幾個土匪闖進她家,又砸又搶,她丈夫前去理論,被賊人一刀斬殺在院裡。大兒子一見親爹被殺,瘋了一般衝過去拼命,卻被賊人制住,按在地上,殺豬一樣割了喉嚨。小兒子倒是有些功夫,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在擊傷兩人後,慘遭亂刀分屍,連腸子也被拉出來,頭顱扔到了水井裡。徐衛的姨母和這個貼身丫頭,躲在菜缸裡才逃過一劫……
聽完秦劉氏的血淚之言,偌大的客堂上鴉雀無聲,雖然大熱的天,可人人都感覺到一股涼意,打從心底升起。死亡,對這些平頭老百姓來說,無非就是兩腿一伸,雙眼一閉,孝子賢孫哭一場,往升極樂去。可誰能想像到,人會被豬一樣割了喉嚨?死了還會被拉出腸子,身首異處?
那些賊人如此兇殘無良,若真是殺到徐家莊來,那……
秦劉氏和那小丫頭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徐太公一定要替他們報血海深仇,太公親手去扶,對方卻執意不肯起身,連連磕頭,撞得頭破血流,慘不忍睹。在秦劉氏看來,妹夫從前是作大將的,打了一輩子仗,對付一羣毛賊還不是易如反掌?可她哪裡知道,徐太公如今已然致仕,說難聽點就是下臺了,哪還有什麼勢力?連一個小小的縣尉都敢對他冷嘲熱諷。
沒奈何,徐太公只得答應下來,徐衛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趕緊喚來嫂子徐王氏,纔將姨母勸起,帶到客房歇息。
客堂上,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靜,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敢說話。因爲,沒有誰知道該怎麼辦。
“太公,我們該如何應對?賊人怕是今晚就會到。”保正看來嚇得不輕,臉色煞白,說話時嘴脣直哆嗦。他一問,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問了起來,這徐家莊雖然歷來尚武,可真正上過陣,打過仗的就徐太公和徐大官人兩位。此時,在他們眼中,徐太公就是徐家莊的大救星。
迎着衆多期盼的目光,徐太公一聲長嘆,頓感無力。若是年輕時,自己還可以提刀上陣,可如今老邁不堪,長子不在身邊,次子又是個混帳沒用的人,他能怎麼樣?
“先疏散老弱婦孺吧。”沉默許久,他嘶啞地說道。莊裡三百餘鄉兵,樑縣尉帶走兩百,剩下一百多從未歷經過戰陣的半拉老頭和娃娃們,怎麼抵抗數千殘暴悍匪?
“太公所言極是,那咱們就分分工……”保正搶先站了起來,渾身篩糠似的抖。
鄉兵勇頭緊隨其後:“是極是極,我去負責疏散!”
莊裡的頭面人物們一見這場面,全都跟着起身。徐衛算是看明白了,這些傢伙都想趁賊還沒有來,儘早開溜。徐太公眼見這一羣毫無希望的烏合之衆,氣得連連咳嗽。
徐衛本來站在後面,此時突然一腳踹飛面前一把椅子,提着刀往堂中央一站,虎視眈眈。楊馬二人一見,挺着傢伙跳出去,殺氣騰騰的立在徐衛左右。這陣勢很明顯,想出這個門,摸摸自己有幾顆腦袋。反正賊人過來了大家也得死,老子先幹掉你們這些無膽鼠輩再去殺賊,多殺一個都算是穩賺不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