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徐衛猜測的一樣。從靖康元年二月開始,朝廷開始了一連串的動作。首先,趙桓的心腹,原開封府尹聶山早已經被任命爲“江淮諸路制置使”,準備取代蔡攸的心腹宋煥。據未經證實的消息稱,聶山往江淮,不僅僅是爲了控制局勢,還有一項特殊的任務,那就是秘秘密處死童貫!可突然之間,聶山的任命被取消,趙桓召宋煥返京述職。同時,大幅度減輕對蔡京、童貫、蔡攸一干人等的處罰。此舉,可以說是趙桓在向太上皇示好,甚至示弱。以求穩定東南,進而請趙佶回京。
可兒子這番動作,似乎並沒有得到老子的認同。趙佶對東京的示好不予理會,連向東南各地下了三道旨意。其一:截遞角,也就是禁止東南各官府向東京傳遞任何公文,命令這些地區等候指示;其二:止勤王,不許東南各地的駐軍進東京,東南各地的部隊必須聽從“江淮制置使司”的命令。趙佶甚至公然截留路過鎮江府的三千兩浙勤王兵將作爲自己的衛隊。其三:留糧綱。嚴禁東南各地向東京運送包括糧草在內的一切物資,各處關隘渡口,沒有趙佶行營司簽發的文書,不許通過!
這三道命令,明白無誤地顯示了趙佶確有拋開東京,在東南另立朝廷的用心!對趙桓而言,太上皇這一系列動作,猶如釜底‘抽’薪!朝廷自此不能再完全號令江淮,此地的勤王之師和應急糧草也無法再輸送東京。一時間,東京震動!那留守京師的官員也是人心惶惶,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官家雖然登基稱帝,可太上皇手裡攥着東南錢糧之地,又有一班掌握大權的大臣追隨,咱到底該聽誰的?
朝中有大臣指出,太上皇此舉是新君步伐太快‘逼’迫所至。但實際上,趙佶此舉早有預謀。在他逃離東京之前,蔡京的一個兒子已經被任命爲鎮江知府,蔡攸的心腹宋煥也被升爲江淮荊浙等路制置發運使。而東南之地,由號稱“東南王”的朱面經營多年,趙佶此次南逃,朱面正在同行之列!
試想,趙佶才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雖然迫於形勢傳位趙桓。可眼下金軍已退,他真甘心當個太上皇麼?再則,手握重權的大臣們都在他身邊。東京朝廷想要號令全國,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於是,他在東南左封右拜,左賞右賜,一刻也不停。以至於東南的文武官員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聽從他的詔命而忘了東京還有官家。
雖然收服東南遇到挫折,可趙桓在北面的動作仍舊持續着。首要一條,就是解除東京城的戒嚴,並嚴加管束城外勤王之師,並下詔命,諸軍有敢輕動滋事者,長官貶謫,士卒連坐!若是‘騷’擾百姓,橫行不法,不問是官是兵,一律斬首!這對軍紀敗壞的宋軍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悶‘棒’!同時,因“兩河忠義巡社巡檢使”徐衛向兼任兵部‘侍’郎的李綱反應城外義軍的艱難處境,朝廷拔下部分補給,使得數萬義軍人心大振!視徐衛爲主心骨,父母官!
二月十七這一日。天未放亮,徐衛還在‘牀’上便聽到轟然的敲‘門’聲驟然響起。打開‘門’一看,‘門’外立着一箇中年漢子,並不認識。
“敢問是徐巡檢使麼?”對方抱拳問道。
徐衛點頭,那漢子又道:“奉我家大官人之命,請徐巡檢使移步一聚。”
“你家大官人是……”徐衛疑‘惑’道。
對方並不回答,而是催促道:“徐巡檢去了便知,時間有限,還請立即隨我前往。”
你這是邀請還是綁架?若是綁架綁到徐九頭上,還真算找對人了。見徐衛沒有迴應,那漢子有些焦急,稍稍大聲道:“何太尉也正在前往途中。”
徐衛立刻意識到,這位“大官人”並不是尋常之輩,連身爲步帥的何灌都能召集前往,足見其在朝中有一定的影響力。既然何灌也在受邀之列,想必就是他推薦的自己。否則,這些朝廷大佬們議事,哪能邀請一個七品武官?略一思索,點頭表示答應,讓那漢子先下去,自己去牽馬。卻聽對方說,外面已經備好馬車。
坐在車裡,搖搖晃晃也不知駛向何處。徐衛猜測着這位“大官人“的來頭。首先,他在朝中應該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次,從他召集何灌和自己來看,必然與軍事有關。最後,他事情做得如此隱秘,顯然是不想讓人知道。
正思索時,聽得外頭喧譁。徐衛掀開車簾一看。拜朝廷解除東京戒嚴所賜,冷清數月的東京城又再度熱鬧起來。那商販們正忙碌地從車上卸下市面上早已多日不見的新鮮貨物,提籃挎簍的百姓早早排起了長隊,等待搶購。雖然剛剛經歷了驚魂兩月,但此刻,東京城再度有了歡聲笑語。只是,老百姓們恐怕不會知道,再過幾個月,金軍便會復來。如果朝廷沒有正確的應對之策,到那時這歡聲笑語也會變成鬼哭狼嚎。
仔細一看,馬車居然在向城外駛去。這位“大官人”天不放亮就來召人,又在城外聚集,想來事情小不了。過了汴河,一路穿行於軍營之中,徑投西南角而去。走了約莫盞茶時分,天已大亮,路上行人仍舊不少。眼下正值‘春’季,徐衛見那漫山遍野一片翠綠,老樹發出新芽,鮮‘花’重新盛開。行過一片樹林時,那樹枝掃在車廂上,濺下無數‘玉’珠,‘露’水直灑在徐衛臉上。頓感‘精’神一振。心裡不由暗歎,多好的錦繡山河!難怪那麼多忠直之士捨生忘死也要保家衛國,難怪宗澤臨死也要大呼“過河”,難怪岳飛要手書“還我河山”。
又行六七裡,竟拐入山間,路途非常顛簸,那趕車的馬伕賠罪道:“小官人恕罪,這路委實太過崎嶇。”
徐衛還沒回答,那車後同行的漢子卻說道:“休得胡說!小官人乃軍中戰將,槍林箭雨尚且不懼,些許顛簸算得甚麼?”
又過一陣。馬車終於停下,那跟在後頭的漢子掀起車簾,笑道:“徐官人,請!”
跳下馬車,徐衛未及細看,忽聽一聲晨鐘。擡頭望去,見面前是座大山,一條石板鋪就的道路蜿蜒盤旋于山際,半山腰上,一座古剎竟似懸空而建。在那漢子的陪同下,徐衛擡階而上,走得極快。剛走沒到一半,徐衛已經聽到背後氣喘如牛。再往前走,便有前來禮佛的香客,見徐衛一身裝扮,紛紛避讓。那大姑娘小媳‘婦’不時偷偷打量,好俊的少年郎!
乃行至寺廟之前,聽得佛號響亮,見得寶相莊嚴,就連徐衛這等沙場上撕殺的戰將也肅然起敬。正看殿上佛祖金身時,一個聲音在旁響起:“徐官人,請隨我來。”轉頭視之,正是何灌府中家人王大。
在他引領下,徐衛繞過佛堂,又穿過後面禪房,竟投後山而去。那山間羊腸小道極是坎坷,王大不時提醒他小心,萬一一個不慎,跌落山澗,怕是要粉身碎骨了。一路爬行,未至山頂眼前便豁然開朗!一片平地就在山頂之下,依着山崖建有涼亭一所,長約丈餘,均爲木質,班駁的痕跡顯得它已經有些年頭。
涼亭中已有數人,或立或坐,卻並未聚在一處。待走得近些。便瞧見幾位熟面孔。步帥何灌,樞密副使徐紹,尚書右丞李綱,兩河都統制姚平仲。還有幾人不認得,料想也是身居要位之人。
徐衛入得涼亭,作個四方揖,先行見過諸位上官。李綱點頭示意,徐紹嗯了一聲,姚平仲瞄了一眼並不作聲,何灌伸手召他過去,並肩而立,手指山下田園,遠處風光,笑道:“好看。”
徐衛不禁暗笑,滿以爲他會說出什麼峰巒疊嶂,錦繡山河這一類雅語,誰知居然直白淺顯,就是好看!不過‘春’去復來,萬物復甦,入眼盡是一片生機,那山下田園中,農夫正在‘春’耕,使得徐衛心曠神怡。自己生活的那個時代,雖然高度發達,又哪來這世外桃源一般的景緻?
趁着觀景的空當,徐衛發覺,在場的所有人除李綱外,幾乎都是武臣。而這些人雖爲同僚,卻並不‘交’談。只有姚平仲四處遊走,與前輩上峰們打着哈哈。連續又有兩人到場,李綱見狀便起身道:“來,諸位請入座。”
徐衛突然發覺一件事情,怎麼沒有種師道!你看看,樞密院,三衙,兩河制置使司都有人到,種公身爲京畿兩河制置使,可以說是目前北方最高軍事長官,這種場合他沒有到。難道朝廷對他有看法?又或是身體不適,派姚平仲爲代表?
一張石臺,幾條長凳,衆人按官階敘座,徐衛資歷最淺,官職最小,自然敬陪末座。等衆下坐下,李綱提起面前一個茶壺,以嫺熟的手法將水衝入小杯之中,繼而拿起竹筷,一個一個夾起茶杯,傾倒水後。又提起另一把壺,拉着衣袖,一一斟茶。
衆人都看得出神,姚平仲突然笑道:“這多麻煩,喝茶嘛,抱着壺大灌一氣才顯痛快!”
衆官皆不答話,有人心裡暗罵,個慫包!李綱看了他一眼,朗聲道:“姚統制不愧爲沙場勇將,直來直去。”斟完茶,便有僕從一一替衆人奉上,隨即便出了涼亭,遠遠把守。
李綱落座,端起茶杯繞了一圈:“諸位大人,請。”
一衆武臣倒也客氣,舉杯回敬後,各抿一口。李綱喝完茶,正襟危坐,略一沉‘吟’,開口道:“在座都是朝廷倚若長城的戰將,我也就不拐彎抹角。眼下的情形,相信諸位心中有數。金人雖然撤軍,但太原尚被圍困,黃河以北無論行政軍事都幾近癱瘓。金國派出使節,要求我方割讓三鎮,送上鉅款,並提出諸多無禮要求。是戰是和,朝廷還未有定論,今日邀請諸位前來,不爲旁的。便是問上一問,若戰,如何應對?”
他話音一落,現場一片肅靜。所有武臣心裡都打着小鼓,李右丞這事做得好荒唐!自本朝立國以來,便定下武臣不得過問政治的鐵律,你現在拿軍國大事問我等帶兵之人,誰敢輕易開口?我輩之人,只等朝廷軍令,然後執行便是。討論決定,是你等執宰之職,我們哪敢多言半句?
見衆人都不接招,李綱嘴‘脣’一動便要說話,姚平仲卻搶先一步,大聲說道:“若戰,便需依靠西軍!金軍北歸,料想短期之內必不復來。我方可從容調度,先以西軍解太原之圍,再着手重新整頓兩河防務,以備金軍再度南侵。”
李綱聞言,沉默半晌,繼而問道:“西軍折氏已數度馳援太原,皆爲金軍擊潰。如今對方兵威正隆,如何救得?”
姚平仲一聲冷哼,慷慨陳詞道:“平仲不才,願提王師解太原之圍!”
李綱聞言大喜,一通鼓勵後,又問道:“詳細布置,希晏可有想法?”
姚平仲一怔,想了片刻,點頭道:“京師之地,王師數十萬,如何用不得?悉數調往兩河重新組織防務,再擇一‘精’銳之師,與西軍同救太原,‘女’真必退無疑。”
何灌聽到此處,扭頭向末座徐衛望去。同爲軍中後起之秀,年輕一輩,差距怎麼這麼大?要真如你姚希晏所講那般輕鬆,大宋還會淪落到被人要挾的地步?你提王師救太原?那折可求比你姚平仲如何?他率軍救太原,已經連敗兩陣,退回府州駐地。你倒敢在此大放狂言,也不怕閃了舌頭。
“希晏果然不負聖望!難怪官家數度誇獎!”李綱含笑讚了一聲。姚平仲十分受用,也不謙辭,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
可李綱倒不是個二愣子,他知道自己是文官,帶兵帶仗那是在座這班武將所長,一定要廣泛徵求意見,不可偏聽。遂又向衆人詢問,只是一班武臣心有顧忌,不敢輕易發表見解。
徐衛雖然也沒有說話,卻不是顧忌着武臣不得干預政治的制度。試想,李綱有擁立之功,目前正得官家信任。他會那麼沒有腦子,擅自召集武臣商議對策?必然是有趙桓授意,他纔敢如此。而選在遠離京城的偏僻之處議事,足見朝中還沒有形成統一意見。但從日前朝廷着手整頓城外王師可以看出趙桓在戰和之間的傾向。
見衆人三緘其口,李綱似有難言之隱,遍視一班戰將,個個都如老僧入定一般。不由得心頭焦急,當目光掃到末座時,突然問道:“那可是頑強抗擊金軍五晝夜,使其難以過河一步的徐九?”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徐衛,初次見面的人都感詫異,竟然如此年輕?難怪他立得大功,卻不見重用。可惜了,還得慢慢磨練,熬資歷吧。
“正是卑職。”徐衛答道。
李綱目視片刻,對衆人笑道:“不錯,少年英才!樞密相公,貴府不愧爲行伍世家,端得是人才濟濟!你這侄兒二十不到,便如此了得!”
徐紹輕笑一聲,敷衍道:“過獎過獎。”
那原先不知內情的人這時才暗思,原來徐衛竟是徐樞密侄兒。怪了,既然叔父在樞密院當着二把手,怎麼侄兒立了大功,卻連個正經禁軍軍官都沒‘混’上?徐紹果然是大公無‘私’吶。
李綱又誇了幾句,才轉向徐衛道:“徐九有何想法,只管說來。也請在座諸位前輩替你斧正一二。”徐衛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與金軍正面‘交’過手的,所以李綱不管他官職卑微,主動垂詢。但又怕他有所顧忌,於是假稱請前輩斧正,這樣也就不會引得衆將不痛快。
徐衛還沒有開口,徐紹卻叫了起來:“哎,李右丞太過擡舉了。他年不及弱冠,不過是個七品武職,能列席旁聽已是殊榮,哪能班‘門’‘弄’斧?”
衆人只當他是在謙虛,畢竟徐衛是他親侄兒,遂紛紛勸說。都言自古英雄出少年,二十歲又怎地?當年冠軍侯霍去病不也是二十多歲就率軍出征,打得匈奴一敗塗地麼?你道這一班前輩長官爲何擡舉徐衛?其一,當初張叔夜召集朝中故舊商議聯名上奏,在場就有幾人參與,知道徐衛有些本事。這次金軍南侵,正如這小子所料一般無二致。其二,徐衛立了大功,朝廷就給封個甚麼“兩河忠義巡社巡檢使”,連個正經軍官都不給。徐樞密這個當叔父的,不但沒偏袒擡舉,反而公正得近乎苛刻。這就使得他們有些替徐衛惋惜。正好李綱垂詢,他們便極力鼓動徐衛發表意見,反正他也是個小官,說對說錯都無妨,沒誰會對他動歪腦筋。
何灌見狀暗思,徐衛有大志,早晚必非池中之物。眼下新君登基,朝中官員又逃散許多,正是用人之際。一念至此,便對徐衛說道:“既是李右丞問你話,直說無妨嘛。”
“哎,有計策你就說,沒辦法也沒誰怪你!你不過就是個鄉兵首領,也沒誰真指望你!趕緊地,說吧!”姚平仲極不耐煩的吼道。他實在想不通,這種高級將領的聚會,徐衛是怎麼來的?他那級別也忒低了點,七品武職,還不是禁軍,跟他坐在一起,實在有失身份。可這一衆長官都沒異議,自己也不好爲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