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到天亮,徐衛睜開眼睛時,看到屋內陳設還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宋代。自帶兵出夏津以來,能好好睡個覺對於徐衛來說是奢望。拜回京面君所賜,他終於有了軟和的牀,熱騰的水,可口的飯。雖說只是一碗粥,幾個饅頭,幾碟小菜。可現在東京市面上,新鮮蔬菜已經成了奢侈品。若不是這家客棧的掌櫃知道他是前線抗金將領,只怕連這些東西也吃不上。
小二很殷勤,一早上打水送飯,甚至還替他收拾房間。賞錢也不要,只一句話,官人在前線浴血奮戰,保我等太平,這是我應該做的。正吃早飯的時候,掌櫃還送來一籃子梨,說是聊表心意。這一切,讓徐衛充分體會到了何謂“軍民魚水情”。狼吞虎嚥吃過早飯,還沒來得及擦過嘴巴,小二又領着一個人進來。那人徐衛認得,正是何太尉府上家僕,當日曾親到夏津傳遞太尉口信,名叫王大。
一照面,王大便對徐衛拱起了雙手,眉開眼笑連聲道:“恭喜小官人,賀喜小官人。”
徐衛淡然一笑:“喜何從來?”
“徐官人在前線立了大功,又是升官又是厚賞,這還不是大喜麼?”王大眼睛都快笑成一條縫了。徐衛知道規矩,從身邊取出碎銀打賞。大宋市面上流通的多是銅錢,真銀白銀可是稀奇。王善再三感謝,徐衛又問何太尉近來可好?
“小人此來,便是奉了太尉之命,請徐官人過府一敘。”王大將銀子貼身收好,這才說道。徐衛聽大哥說過,他率軍馳援黃河,正是何太尉極力爭取來的。於公於私,自己來到東京,都應該去何府拜會。遂讓王大前頭帶路,便要直奔何府而去。
王大見徐衛一身常服,皺眉道:“徐官人打算就這樣去?”
徐衛看出他的心意,把自身打量一番,笑道:“怎麼?這身裝扮進不得何府大門?”
“徐官人說笑了,小人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聽人說官家賜給官人一條金束帶麼?怎麼不繫上?”王大賠笑道。
騷包!得了條金腰帶就得馬上拴在腰桿上招搖過市?怕別人不知道你立了戰功?王大見徐衛神情,笑道:“但凡武臣,若得官家御賜戰旗,戰袍,束帶,都引以爲榮,必時時示於衆人,以彰顯衛國之功。徐官人何必藏着掖着?”
徐衛笑了笑,也不故作低調,取出那條金束帶繫於腰間。王大細細端詳,見徐衛身形挺拔,五官俊朗,顧盼之間,神彩飛揚。再加上那條御賜金束帶,更顯威武神氣,不禁讚道:“徐官人這副做派,俊逸不失威武,軒昂而不失風度,真乃人中龍鳳也。”
徐衛聞言,啞然失笑:“少耍嘴皮子,前頭帶路。”
王大躬身一揖,這才向外走去,徐衛方走兩步,見那桌上掌櫃所贈水果,便提在手裡。一路穿街過巷,見東京城仍舊冷清,街面上依然少有行人。便是幾個頑童在外嬉戲,也會被大人搶回屋去。巡邏士卒經過徐衛兩人身邊時,都會多看兩眼,肅然起敬。
正走着,迎面行來一人,三十出頭,極高大。看到徐衛,又盯着那條金束帶看了幾眼,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擦肩而過時停住腳步,大聲道:“借問一聲,小官人高姓大名?”
徐衛駐步,回首看去。對方雖然高大,但相貌委實不敢恭維。寬額大鼻,鈴睛鼓眼,頜下一把泛黃短鬚。還不及回答,王大已經催促道:“太尉還在府中等候,快些走吧。”
“在下徐衛,沒請教?”徐衛還是回答他的問題。
“莫非堅守黃河五晝夜,使金軍寸步難進之人?”對方頗有些意外。這兩天京城風傳,言金軍雖因種公西軍和朝廷強援開到而退兵,但在此之前,一將率殘部堅守黃河,打退金軍數次強攻,使其渡河無望,這才撤兵。說那戰將姓徐名衛,人稱徐九,莫非就是眼前這個面白無鬚的少年郎?
“那還能是誰?”王大沒好氣的說了一句,又催促徐衛快行。
“在下王彥,上黨人,不知……”王彥一時大喜,本想邀對方一敘,但聽那隨從方纔所言,徐衛似乎有要事在身,遂打住。
王彥?這個名字有些熟悉,莫不是歷史上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創立“八字軍”的那位?雖然不敢肯定,但有心與他結交,因王大連番催促,徐衛於是留下所住地址,與王彥約定相見,這才離去。不多時來到何府,那戒備的兵丁識得徐衛,並未阻攔,直接入內到達花廳。遠望見何灌一身便服坐於主位,見徐衛到,面露笑容。
上前施禮完畢,送上一籃水果,何灌看到大笑:“近年來世風日下,文武官員相聚,多送些黃白之物。你徐九出征歸來,得朝廷賞賜不少,卻以一籃脆梨相贈,這麼寒酸?”
王大上得前來,取過籃子,笑道:“黃白之物何足爲貴?如今這新鮮瓜果,卻是稀奇得緊,小人這就拿到後面去,讓夫人嚐嚐鮮,定然歡喜。”說罷,提着脆梨笑咪咪地向後去了。
何灌怕徐衛當真,笑着招手道:“我與你玩笑罷了,你若送我金銀,倒是見外了。來來來,坐下說話。”又命下人奉上茶水。徐衛已經得知,新君即位後,何灌升任侍衛親軍步軍司都指揮使,也就是常稱的步帥,並拜武泰軍節度使,授兩河制置副使。在此之前,因制置使种師道一直未到,軍務實際上由他一人主持。看得出來,趙桓對這個有擁立之功的老臣還是相當倚重的。
何灌打量徐衛一番,尤其注意那條扎眼的金束帶,頻頻點頭,嘖嘖稱奇。徐衛見狀苦笑道:“太尉這是何意?”
何灌笑而不答。這次金軍南侵,起兵時間,進軍方向與徐衛之前所言吻合。就連郭藥師靠不住這一點也讓他料到。可惜的是,自己與他定下計策,好不容易讓將郭藥師從燕山前線弄回京城。可太上皇倒好,強令郭出使金營,又完整無缺地將其送到了女真人手裡。郭逆深知大宋虛實,如今落入敵手,日後必爲心腹之患。
片刻之後,何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叔父徐紹如今已是樞密副使,你可知道?”徐衛搖了搖頭,不過並不覺得奇怪。三叔的處世風格與父親大不一樣,能爬上去也在意料之中。
何灌端起茶杯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這本是他的家事,外人不便多問。但此子自己着實喜歡,年紀雖輕,卻有才幹,爲人又穩重。更難得的是,不但能幹,還能苦幹。這年頭,埋頭做實事的人實在太少了。自己不能坐視有人給他使絆而不管吶。思之再三,還是說道:“我記得你父輩三兄弟,都投身軍旅爲大將,乃行伍世家。如今你伯父已然謝世,只餘你父你叔相互扶持,令人感嘆啊。”
徐衛也來了一個笑而不語。不過他是苦笑,還互相扶持?三叔和父親已經是形如陌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不過這是上一輩的事,輪不到自己去管,也沒那個閒心去管。
何灌見他如此模樣,立即追問道:“哦?莫非你叔你父不睦?”
徐衛點了點頭,所謂家醜不可外揚,自己沒有必要細說。再者,自己到何府來,可不是來談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誰料,何灌隨後來了一句:“這就難怪了……”
聽出了苗頭不對,徐衛問道:“太尉這話從何說起?”
何灌目視着他,正色道:“你可知道,你此次立下的功勞,若按慣便,可升幾階?”對於宋代的官制,徐衛現在還是一知半解,聞言遂搖了搖頭。
“多的不敢說,至少可以跨入六品之列,授觀察使以待升遷。可上頭評估你的戰功時,有人左右阻撓,對你與金軍野戰之功橫加質疑,只轉一階。又說你不是正經的禁軍軍官出身,不宜破格任用,還需磨鍊纔是。我輩武臣說不上話,但黃潛善在官家面前替你叫屈,最後仍是維持原定。你可知此人是誰?”何灌說道。
這還用問麼?必是三叔徐紹無疑。只是,他這是出於什麼動機?僅僅是因爲與父親不和,就遷怒到自己身上?這一點可能性不大,如果他真是這麼一個小肚雞腸之人,也不會爬到今天這麼高的位置。再者,自己與他沒有利益衝突,他是二品大員,自己不過是個小小軍官,犯得着麼?
見徐衛神情有異,何灌也頗爲義憤,哼道:“徐樞密公報私仇,況且你還是他的親侄兒!就因爲與你父不睦而阻擋你的前程,這實在是……”
徐衛沉思半晌,試探着問道:“三叔他升官樞密副使,想必是官家對他十分器重吧?”
何灌冷笑一聲:“可不就是?今天朝上還褒獎了他。”聽完這話,徐衛就明白其中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