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吃五穀會生百病,自然也會生出千般心思,亦如月有陰晴圓缺。
黃傑當然知道林靈素這般痛恨釋教,逮着機會就要置之死地的緣由,這遠也不說,就說這隋唐以來,每次滅佛之後,佛教一旦再興也勢必會有滅道事件隨之而來,只是佛教的傳承鬆散,又愛廣修寺院廣受門徒,殺之不淨,滅之不絕,可道教向來都是擇徒而受,視因緣而節。
所以,佛教就算碰上了滅佛,那佛子佛孫就好像割韭菜一般,割掉一茬過不了多久便會又長出一茬,可道教一旦碰上了滅道,遭受的損失往往也就十分巨大了。
所以這林靈素不論是爲了報私怨還是爲了道門的公義,這般打壓佛教本也是天下道徒喜聞樂見之事,可如此作爲真要深思起來,當真是捨本逐末,其結果自然還是得不償失。
對於黃傑一再提及的《請準道教改革疏》,當初那通藥先生上呈趙官家時,林靈素恰好正是得勢,正在神霄玉清萬壽宮設醮講法,因此當時他只是將那奏疏大致看了兩眼,便也道一聲荒謬,丟棄一旁。
如今,林靈素不由努力回憶了一下,只是恍惚記得這《請準道教改革疏》全文不足千字,通篇大致說了五條改革的建議:其一是限制新建道教場所,勘察各地現有道觀,歷二百年以上的勘定爲古蹟,今後只許維護不可擴建,不足二百年的改爲道學院、道醫院、福田院爲民用;其二是由官府收回天下道門所有的福田(道教寺院所自有的田地以及信善捐獻的田產,也即功德田);其三是廢除京師道學、辟雍與道舉,道士培養還由各地道學院自行處之,以免天下學子誤入歧途;其四是解除教禁,允許百姓自由信教;其五是廣開域界,資助、鼓勵道士徙國傳教。
這五條在當時的林靈素看來,條條都是無稽之談!
這首先,不論佛、道還是什麼歪門邪道,從來都是以大寺巨廟宏鍾金塑爲畢生的奮鬥目標,尤其是佛門的和尚,只要學有小成,往往先一個宏願是行腳天下廣傳佛法,後一個宏願必然就是尋着一個山清水秀,方圓五十里內無佛寺的地方修一座小廟,小廟修成之後,又開始謀劃將一丈殿擴建成十丈殿,十丈殿成了,便又想着搞大雄寶殿。
等修成了大雄寶殿,又覺得這殿內的木雕佛像太小,便要換成泥塑,而後又覺得泥塑的難看不氣派,便要彩繪、銅鑄、鎏金……也就這般一代代的積土成山,積沙成塔,一座子孫廟說不得多少年後便就成了一座大叢林。
所以,搞什麼限制新建道教場所,這不是搞笑麼?這不是等於將生存空間白白送給那些和尚麼?
想想看,從北魏至今朝這纔多少年,洛陽城外的龍門山便叫這些和尚鑿得全是佛像了?
還有這什麼讓官府收回天下道門的福田、廢除道學、辟雍與道舉的優待,甚至廢除教籍,允許百姓自由信教,還要什麼廣開域界,鼓勵道士去往別國傳教,簡直是一個賽一個的異想天開,林靈素當然是嗤之以鼻。
這些所謂的改革之策看起來那是爲了興盛道教,根本就是要將道教自廢武功,任人宰割。
可是……自打聽了黃傑所說,這道釋之爭,實爲爭奪信衆的合戰,勝負不是看誰一時得了勢佔了上風,而是看誰能贏得天下百姓的民心,林靈素這才悚然而驚。
不錯,如今回想起來,這“三武一宗”滅佛,那一次殺的和尚少了?那一次燒的經書少了?
可爲什麼還是滅不掉佛教,總是能死灰復燃,浴火重生,如今看來還是因爲佛教得了民心啊!
而要與佛教爭奪民心,光是靠皇帝的一道聖旨詔書,顯然是不行的,這就需要開動腦筋想出切實的辦法來,這方纔黃傑不說了,佛教的招數,不過就是勸善和積財,揚善順應天理、積財可應百災,將此二事行好了,就不難俘獲人心。
所以,如今回想起來,這《請準道教改革疏》提出的五條建議,還真是有些意思。
比如說,這限制新建道教場所和官府收回福田兩條,當真道教以此自律,那麼朝廷方面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要佛門也得遵行。若真要實行起來,那麼佛門的損失顯然要比道門大多了去,一個歷二百年以上以上的古剎定爲古蹟,只許修繕不許擴建,不足二百年的須得改爲學院、醫院和福田院,僅此一項便不知要毀了多少佛家寺院。
要知道,這“三武一宗”的後周世宗滅佛距今也不過一百六十餘年,當時後周世宗下令破除佛教,禁止私自出家,廢除無敕額之寺院三萬餘所。如今大宋境內的佛門寺院十有八九都是後周世宗死後慢慢復建而成,若真道門以此法革新,佛門自然要跟着吃掛落,畢竟道門的宮觀總數可是比起遍地開花一般的寺廟少多了,且十有八九都是數百年以上老觀,且道教一直以來也對不推崇要徒子徒孫發什麼宏願去廣修寺院。
還有那收回福田,只怕更是得要了佛門的親命,林靈素也是知道這如今的佛門又在重蹈前朝覆轍,廣開方便之門,收納信善捐獻的福田,單單就是東京大相國寺一家,如今手中便握着東京城內外至少三萬餘頃的上田。
而道門卻不喜做這般費力之事,因爲這福田拿到手中還要管理、須得僱人勞作、視時節播種收活,所以道門掌握在手裡的福田並不多。
想當初唐武宗會昌滅佛時,只不過拆寺四千六百餘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便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爲兩稅戶十五萬人,如今要真再來那麼一次,怕是能收上來的田畝未必比唐武宗時少。
至於其他三條,這自廢道學、解除教禁、鼓勵道士去外國傳教的妙處在何處,林靈素一時間還想不明白,不過黃傑敢這般提出來,想必自然是胸有成竹纔對。
然而,饒是林靈素想了許多,可當侍人將那善本還有條陳取來之後,黃傑卻只是交代他拿了回去好好研讀參詳,便也絕口不在談論此事,反倒談起了翻修東京城道路和修建天渠和下水管道的事情來。
昨日在角球店內的詳情,林靈素自然是不知道詳情的,此時聽得那建設的細節,自然也是驚訝萬分,不知不覺也是聽得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