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了死去的弟兄,楊幺哭了,哭着哭着,就癱在地上,這個鐵一般的漢子,也承受不住了。
等他再度醒來,卻是在病房了,身上蓋着潔白的被子,暖烘烘的,帶着一絲芳香。明明都是臭老爺們,弄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幹什麼,真當錢多得沒處花啊?
楊幺始終不太理解趙桓這位皇帝,明明都窮得穿布衣了,卻在軍中事無鉅細,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妥當,別的不說,每個士兵還給發草紙,一發就是一沓。
用得着嗎?隨便撿點樹葉土塊,解決一下就是了,難怪會窮,太講究了!
正在楊幺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面有人送進來了一盆粥,當看着楊幺大口大口吃下去,年輕的軍醫露出了笑容。
“能吃就是好事,慢慢養傷吧,有事拉牀邊的繩子,外面鈴鐺響了,我就來了。”
軍醫剛走,又有幾個人進來。
爲首的一人個子也挺高大的,是楊幺的老鄉,此人叫田十八,據說是正月十八出生,所以就有了這麼個名字。
就在五天前的戰鬥中,田十八斷了一條胳膊,還是楊幺把他揹回了軍營。
沒想到此幾天的功夫,輪到楊幺受傷了。
“老田,我沒事,用不着擔心。”
田十八衝着楊幺咧嘴一笑,露出了碩大的門牙。
“沒事就好,看你一眼,俺們就放心了,俺這就走了。”
“走?去哪?”楊幺驚問。
田十八低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左臂,落寞傷懷,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廢了,再也不能在陣前立功殺敵了。
“回老家唄,安安穩穩過日子唄。”
楊幺眉頭微皺,“老田,你這樣回去,能行嗎?用不用我跟軍中求個恩典,多給你點賞賜,你可是有功之臣,光是金賊就砍了五個!”
“可別!”
田十八急忙捂住了楊幺的嘴,“別讓人聽到。”
隨後他緩緩從懷裡掏出一份田契,在楊幺眼前晃晃,尤其是上面鮮紅的大印,格外吸引人。
“朝廷的規矩你也知道,一個傷兵能授田十畝,俺現在回家,就有地種了,也不會餓肚子了。現在想想,要不是原本俺家的三畝田被人搶走了,俺也不會落草爲寇……打家劫舍,幹了那麼多壞事,現在朝廷加倍給了田,俺也沒臉多要什麼,回家吧,回家過日子去了。”
楊幺的喉嚨彷彿被堵住了一樣,不只是田十八,還有太多洞庭湖的老兄弟,都是如此,不得已淪爲流民,後來乾脆就成了山賊水匪。
要不是如此,鐘相的平均主張,也不會那麼吸引人了。只可惜鐘相這個貨就是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卻比朝廷的官吏還貪圖享受!
楊幺甩甩頭,田十八能回家耕田,哪怕丟了一條胳膊,也不至於活不下去。
“老田,你回去也好,可你受傷才幾天,好歹等傷口長好了再回去啊!”
田十八頓了頓,搖頭苦笑道:“不了,血止住了,現在天冷,死不了的。俺別浪費藥了,燒酒,紗布,可都不便宜,爲了給俺洗傷口,用了小半罈子。你可不知道啊,俺是多心疼……據說這玩意還是當初興漢侯受傷嚴重,官家纔給用的,現在軍中都用上了,上面拿出一顆心對待咱們,咱們不能不知道感恩戴德。”
田十八說完,起身要走,卻又想起來一件事。
“俺回去了,還有什麼話不?俺給你捎回去?”
楊幺略沉吟,“俺家裡頭也沒誰了,就剩下一個舅舅,你替我帶個好。”
“成,俺記下來。”
田十八再度轉身,跟那幾個傷兵一起,準備離開。
剛走到帳篷門口,卻不提防,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年輕的文官,正是趙桓身邊的張浚。
“先等等。”
田十八就是一愣,“有,有事?”
張浚道:“你是副都頭田十八吧?”
“是,就是我!”
張浚從懷裡掏出三樣東西。
“其一,這是五畝田的授田令。你在戰鬥中十分勇敢,斬殺了五個金人,負傷斷臂。朝廷決定授予你二等戰鬥英雄,這是公文……還有第三樣,朝廷有意讓你出任辰陽縣義勇總教官,如果你願意,這就是你的告身。”
田十八嚥了口吐沫,他有點懵。
本來他想着拿了十畝田,就老老實實回家過日子,現在又多了五畝,還給了什麼戰鬥英雄,又是總教官,這都是什麼玩意啊?
這個漢子傻了,呆呆僵住。
此刻的楊幺讓人扶着,勉強坐起,“這是,怎麼回事?”
張浚笑道:“還不是官家的恩典,其實前面的幾次大戰官家就吩咐下來。只是以往戰事緊急,加上朝廷籌備不及,就沒能落實。不過也請大家放心,兵部和樞密院都會盡快覈實,該給的榮譽和恩待都不會少的。授田這一項,地方衙門會落實的,我就不多說了,標準大傢伙都清楚。”
“至於這個戰鬥英雄,就是在軍中立功殺敵,表現突出的。像田十八這種,可以評定爲二等戰鬥英雄。再有朝廷要和金人對戰,不只是這一次,要用到的兵力也不只是幾十萬而已。需要天南地北,黃河兩岸,大江南北,所有的有識之士,一起出力。地方上有些人不願意從軍報國,還有不少人想從軍,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所以像田十八這種戰鬥英雄,可以出任一縣的義勇教官……平時組織青壯練習弓馬武藝,講解從軍的情況,替大傢伙答疑解難。還有就是對有志報國的年輕人進行登記造冊,並且協助朝廷徵兵。”
田十八聽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這是不是以前鄉下的弓箭社?”
張浚道:“有些類似,只不過弓箭社是地方豪強出面,武藝好,想要從軍的年輕人,會充當效用,敢戰士,成爲某家的私兵。這個義勇營卻是不一樣,這是官家授意的,會提供訓練場所,各種兵器,還有一些開支,總教官每月可以額外領一石糧食,這就是目前的安排,以後還有什麼,要等着官家和政事堂商議。”
田十八傻愣愣扭頭,看了眼楊幺,傻傻道:“俺,俺當官了吧?”
楊幺咧嘴大笑,牽動了傷口,疼得皺眉,卻依舊不在意。
“對,老田,你當官了,正兒八經的官,還有告身!這回你可要好好做事,別對不起官家的恩待!”
“嗯!”
田十八用力點頭,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彷彿被注入了精氣神,一下子活過來。
這並不是誇張,在此之前的田十八,只是覺得自己廢了,沒用了,能守着田,餓不死就行了。
可現在不但是英雄,還當了官。
雖然官不大,連品級都沒有,但卻不妨礙發揮他的價值。
培養年輕人,幫着他們從軍報國,出人頭地!
就衝着朝廷對待武人的妥當安排,哪怕把命交給朝廷,也值了!
“俺們鼎州(常德)那塊,可是出豪傑的地方,願意從軍報國的人多了。俺,俺這就回去,那幫小崽子有了出人頭地的路了!”
田十八喜極而泣,他堅持立刻要走,攔不住他,只能多給他帶幾包藥……田十八想拒絕來的,可轉念一想,俺還是有用的,要不了多久,鼎州的猛士就會爭先恐後,加入御營。瞧着吧,俺砍死了五個金狗,俺的徒弟能砍死五百個!
……
“官家這一手所圖深遠啊!”吳敏由衷讚道。
趙桓卻是低頭吃着熱湯餅,含混道:“別給朕灌迷魂湯。朕早就說過,要妥善安排有功將士。結果怎麼樣?只是增加了一些撫卹,最多在授田這塊,多給一些傾斜。朕要的關鍵東西,一樣沒答應。”
“信不信,要是等這場仗打完了,保證又會拿一大堆的事情,佔用朕所有的時間,斷然不會給朕安置有功將士的時間。你們的這套把戲啊,朕早就看透了。這不正好有了機會嗎,朕就這麼幹了,朕倒要瞧瞧,還要誰敢阻撓!”
吳敏翻了翻眼皮,趙桓的威勢的確一天比一天足,那種生殺予奪的勁頭兒,可以說初露崢嶸。
這還不算什麼,畢竟霸氣的皇帝不少,可問題是這個皇帝不光霸氣,他還一肚子壞水,這就太要命了。
像田十八這種,九死一生出來的漢子,返回鄉里,有了名望,再有了訓練年輕人,推薦從軍的權力。
那些普通的士紳鄉賢,憑什麼跟田十八斗?
說不客氣的,在士紳之外,趙桓又弄出了一個體系,而且這個體系還深入到了鄉村……如果真的鋪開了,毫無疑問,等於是秦制在大宋朝復活了。
這位官家剛剛唸叨着,要跟秦皇漢武論道,比個高低。他還真不是在吹牛。
儘管步子不大,但絕不是說說而已,吳敏默然。
趙桓見他沉默,更加高興,喜滋滋吃了一碗湯餅,正打算詢問軍務,突然有消息傳來。
“官家,剛剛得到了消息,有一支金軍奔着濮陽殺來!”
趙桓瞬間打起精神,他跟吳敏對視一眼,果然,在黃河以西,金兵已經撈不到便宜了,他們從東邊下手了。
“把曲端叫來,立刻商議軍情。”
趙桓這邊下令,在另外一邊,一個名爲趙村的小地方,八十名倭國武士,在平忠正的統領下,準備迎戰金兵。
“諸公,玉碎之日就在眼前,大宋天子……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