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由小史內侍引路,她緩步走出了宮城南門。
宮城中的風,吹寒了她背心的一片冷汗。
“官家研學過《法華經》。”
追來同行的樓雲手裡也提着一盞紅燈籠,走在她的身邊,笑着說起這次的僥倖,
“但他必定記不清這娑羅龍女的典故。如果他一聽就知道你用娑羅龍女暗指謝夫人,他反倒更要疑心咱們串通了一氣來陷害賈夫人了。”
“我本來是實話實說。”
季青辰並不怕官家質疑。
她謂嘆一聲,轉頭看向了高聳的宮城門外。
她敢去翠寒宮,自然是她的急智。
但宮中的賈夫人不可能沒得到消息,這位宮妃就算是匆忙反應也不可小看。
所以,光憑着她和小史內侍,能夠一路平安到了翠寒堂中間沒有任何阻攔,這當然是有人相助。
所以,官家也才能按原計劃到了堂前,看到了閣子上的幾點燈光。
這都是因爲謝夫人的手腕高明。
“……我還沒有多謝坊主這一次的相助。”
到了和寧門前不遠處,樓雲不由得停了步。
向前出了皇城門,就要各自坐船回家了。
“因爲賈夫人懷有龍胎,對調淮東節度使回京城的事,官家本來開始猶豫了。”
這也是他提心吊膽,陪着季青辰一起唱了這一回戲的原因。
賈氏懷胎這件事,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我不過是勸官家,不要因爲翠寒堂的小事怪罪賈夫人罷了。”
季青辰抿脣一笑,歉然說着,
“只是這樣讓樓大人得罪了小韓大人。我原本知道樓大人是不願意現在就和小韓大人
翻臉的。”
樓雲一直留在宮中沒走當然是爲了接應她,而他這幾日滯留京城的原因,她猜到幾分。
只能爲了江北邊軍。
所以她纔在官家面前提起了“菩薩的心障”。
官家是不是能從“菩薩有心障不能成佛”這樣的喻意裡聯想起別的,比如“不要
因寵妃懷胎的心障而忘記了整頓江北邊軍的計劃”。
這樣的結果還是要看官家自己的。
她的目的,是要強調天女膽敢戲弄菩薩,就如賈氏設計了翠寒堂之事,連官家都謀算
了進去。
那絕對是不正確。不能證道的。
她是沒資格做皇后的。
“還請大人轉告謝夫人。賈夫人雖然不好應付,但她選盟友的眼力卻太差了些。她既然與小韓大人聯手,遲早也是被拖累的結果。”
季青辰瞥見了不遠處的城門宮幹。知道半夜能守門的校尉都是皇城司裡官家的心腹。
她上前一步,悄聲道:
“今晚妾身沒有和大人商量,便冒然行事,只怕壞了大人本來的整軍計劃。還請大人恕罪。”
她低頭施了一禮。
她已經聽說樓雲在和小韓大人暗中聯繫,聽說只要他不阻撓淮東節渡使換人。
樓雲就會支持大韓的北伐。
“坊主在說什麼?”
樓雲確實不想在賈父除去兵權前和小韓大人扯破臉。但他哪裡會怪她,更何況,她今晚實在是很險,
“季坊主。韓家現在在京城權勢滔天,連官家都要暫避鋒芒。今晚你要是被誘去了翠寒堂——”
官家如果看上她那還是極僥倖的了。
她一個剛剛歸宋的夷女,又和東海女真有生意往來。她不經宣召突然到了官家面前。
這不是明擺着讓人構陷她心懷不軌?
官家只要有疑心,把她送到外朝去問罪。小韓大人一定會替她把兇器、同謀、背後指使全都準備好。
然後,連她帶上唐坊坊民全都論成死罪。
“季坊主,楚州河道上的十二處碼頭……”
他實在是想勸她,小韓要碼頭上的分利,你就暫時讓給他吧。
儘管他知道,因爲有了這十二座碼頭,季辰虎在楚州和齊家老三商量開船棧,組船幫的事進行得很順利。
他已經有意回遷南坊坊民了。
“當初張書吏一直勸我不要插手楚揚河道。”
季青辰笑了起來,
“大人的庇護之意,我並不是不明白。”
她就算是有了捐建之功,出力修河的人又是王世強,他們甚至能拉上黃氏貨棧和謝府、齊府的子弟一起搶碼頭賺錢。
但她現在仍然是對付不了小韓大人。
剛纔她在垂拱殿可是親眼看到了,大韓雖然是外臣,卻是直接從吳太后這姨媽的宮中過來赴宴。
她甚至還聽說,大韓在宮中有一處上朝時居停歇息的齋院。
那本來是孝宗皇帝用過的書齋。
官家趙擴的日子過得並不舒服,正所謂外有完顏叔叔,內有韓相權臣。
否則,謝府不至於非要選了一個美貌不及賈夫人的族女進宮。
而趙擴也並非不滿意謝道清。
“大人還請放心。小韓大人如果問起今晚的事,大人儘管推到我身上,就說我爲了結好謝夫人,才一意孤行。”
她是覺得反正已經得罪,索性得罪到底。
樓雲聽了這話,半晌無語。
“坊主不信我——?”
他凝視着她。
四目相對間,她沒有出聲,只是笑道:
“大人當然是以大局爲重。”
自她回大宋,樓雲就和她作對。
她現在好不容易拿到了十二座碼頭,固然是樓雲高擡貴手,但這也是她遊說了謝家老大人、謝道儀三兄妹,讓他們輪番去勸說樓雲纔得到的結果。
“還請大人寬諒,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她家裡人口多,碼頭她是冒死也要搶到手的。
“……”
樓雲眼看着她要離開,忍不住就問了一句要緊的話。“坊主回去後,就要把二郎的事告訴文昌公子了?”
她腳步一滯,沒有回頭。
他看着她疏遠冷淡的後腦勺,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管他再堅持多久,她也是要和陳文昌在一起的。
“大人,陳公子他完全沒有向仁途上走的意思。”
季青辰輕輕地說着,
“還請大人寬宏大量。就讓他安安靜靜開個書院。了度餘生吧。”
“……”
夜色越來越濃,吹動他的衣袂,他站在皇城門前沒有動。
她向前走着。覺得夜風吹寒了她的背上溼衣,樓雲卻覺得吹寒了他的心底。
她這樣袒護陳文昌,居然還深怕他樓雲故意去陷害他?
就像小韓大人謀害她一樣?
他樓雲哪一點和小韓大人一樣了?
見得她一直沒回頭地向前走,突然他又喚了一聲。
“坊主放心。”
季青辰已經出了城門。被柱媽媽等人接住,此時詫異回頭。
城門內。樓雲的身影模糊,她仍然只是一笑。
樓雲明白她笑容裡的意思,她知道他的好意,她可從沒有認爲和賈夫人、小韓大人作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也並不害怕。
只不過。他想說的並不是這些。
他向她拱了拱手,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去了。
格窗燈亮。在學士值守院裡侍候他的駿墨,看着他匆匆回來。提筆就寫了辭京奏章。
見他寫着離開的意思,駿墨忍不住要勸說樓雲。
現在離開京城不是時候。
眼看着陳文昌好多天沒和季娘子遞紙條說話了,他樓雲豈不最應該在京城裡呆着?
現在一走,功虧一簣。
“她把季辰龍的事向官家稟告了。”
樓雲嘆了口氣。吹乾了奏章上的墨。
他起身喚了院吏,讓人漏夜把奏章送到了皇城門外的中書衙門裡,明天好早早上呈官家面前。
“我本來也料到了她會這樣辦。免得連累了陳家。但她和小韓大人對着幹的時候。她可是半點也沒有忌諱陳文昌受連累。”
駿墨一怔,沒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公子,這樣不是更好……”
“不是。”
樓雲搖了搖頭,“她只是相信,陳文昌絕不會因爲她得罪了小韓大人而埋怨她。”
陳文昌連皇帝都敢罵呢,怎麼會在意這個?
但她卻不相信他樓雲。
她差點被小韓大人陷害成死罪,她先想到的還是向他賠罪,擔心他一心想着他的大局。
可笑他以前自認比陳文昌強上一百倍,甚至他自認對她的情意也比陳文昌來得早,來得深,然而這一切到最後都及不上陳文昌的品性。
……
也許很多事情,終歸都是不能強求的……
“公子,你不是已經在找關係,讓禮部下公文徵召陳文昌到贛南州城去做學官嗎?”
駿墨着急了。
樓雲還寫了一封短信,讓他送到禮部衙門,給周侍郎。
“公子,周侍郎是周待詔的兄長,上回周待詔把族侄送到大人身邊做刑名書吏,現在他在大理寺衙門裡做了刑司孔目,全是公子的提攜。他們家欠了公子的人情,這件小事一定會幫公子的。”
樓雲馬上要去福州城,除了把陳文昌調遠一些讓他們辦不成婚事,現在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謝國運雖然一再地勸公子,說陳文昌和季坊主性子不合,將來遲早是鬧翻的結局。
但眼看着成親在即,公子哪裡敢有這樣的定力等着他們分手?
贛南那窮山惡水的地方,蠻夷和盜賊多過百姓。
陳文昌是富家出身的子弟,再是在兩浙、江西等內地有些閱歷,他在贛南那樣的地方怎麼能熬得下去?
他遲早要知道不能和樓雲作對搶女人的。
然而面對着心腹的驚奇,詫異他怎麼突然半路收手,樓雲搖了搖頭,不再出聲。
他只是讓駿墨連夜去送信,讓周侍郎把徵召陳文昌做贛南學官的事情作廢了。
也許這件事,一開始就是他太過強求了……
……
季青辰坐上船趁夜回了家,中秋時分沒有宵禁,沿河月燈照得天地亮徹。
一直她到睡到了牀上,她都沒想明白樓雲最後那一句“坊主放心”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他良心大發,不借權勢陷害他人了?
從樓雲一開始求親起,她就防着他遲早要忍不住去逼陳文昌放手,所以她的消息很靈通。
她也不會束手就範。
第二天,她還沒來得及去找陳文昌商量,就聽說樓雲離開京城去福建上任了。
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居然是陳文昌。
這一天,不需要她去請馭龍遞紙條,陳文昌自己來了季家。
在她的驚喜中,陳文昌並沒提她嘴上厲害拿話故意刺人的事,只是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話。
他問了問她在宮裡中秋宴上吃了些什麼,見識了些什麼。
季青辰明白他應該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因爲擔心她纔來探望。
儘管那時候,她不知道是樓雲臨走前給陳洪傳的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