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庫廂房裡,不僅有宴後要賞賜臣下的禮物,還堆放着羣臣們呈給官家的中秋之禮。
官家突然冷笑了一聲。
“朕聽說,如今京城裡有大韓小韓之說?”
那最貴重一份禮物是韓府呈上來的玉器、寶鼎、汝窯瓷、書畫、匹帛。
樓雲知道,官家嘴裡那大韓小韓的傳言,是皇城司打聽到的消息。
大韓自然就是韓參政宅胄,小韓是他的親弟弟韓中胄,這兩兄弟如今在官場上是一手遮天,賣官受賄賣得熱火朝天。
韓府送給官家的中秋禮還比不上他們賣個八品縣官的受賄。
這也難怪王世強苦勸不止後,這精明的商人終歸對韓宅胄失瞭望。
——就算要受賄賣官,拉羣結黨,也應該忍耐到北伐開始,立了幾份功勞之後。
有這樣的殊功在身,在軍隊裡紮下了根系,才能保住韓家的權勢不落。
否則就是招禍了。
韓宅胄既然沒有聽他的,王世強這才下了決心,沒有去戶部赴任。
他連綱首之職都卸了,和韓府漸漸疏遠了起來。
從高宗朝秦檜專權開始,官家是忌諱宰相勢大的,更何況還是外戚。
“官家如果有意,不妨召王先生進宮一見。”
樓雲暗示了王世強已經打算從韓府裡另立一支出來。
有季青辰的支持,他未必做不到。
官家聽到他舉薦了王世強,便也知道他話裡是分薄韓府勢力的意思,緩緩點了點頭。
不過,趙擴沉吟着忍不住提了一句。道:
“那季氏——”
樓雲知道官家的懷疑。
他要是韓府一系,這些年收了唐坊呈供的金砂、火器圖、水力機械之類,這回的河道功勞又有季氏的支持,他是絕不會讓季氏與謝府搭上線的。
不論是陳家的訂親還是他樓雲的求親,都必須要徹底斷絕才對。
韓府這些日子卻沒有半點動靜。
他都不免有些心中警覺了,纔會差宮女去提醒季青辰在宮中要處處小心。
宮裡當然有韓府的人。
比如賈夫人。
至於官家,他應該是得到了謝尚宮稟告。知道了他差宮女傳話的事。
“官家。季文郎並沒有攀附韓府的意思,但她從外夷歸宋,她只有先找到立足之地。纔敢再論其他。王世強既有忠君之心,她支持王世強,也就是忠君了。”
以前還有王世強爲她在韓府周旋。
現在王世強從韓府淡出,他自己還要防着韓府給他小鞋穿。季青辰要自保就只能倒向官家了。
“朕聽說她在太倉買了不少荒地……”
趙擴表示,他不明白這夷女打底打算幹什麼。他想收買人心也無從下手。
樓雲雖然猜到了太倉入海口與唐坊十二河道有相似之處,但他也不明白季青辰真正的打算。
大宋可不是扶桑。
她想再建一個唐坊那樣的自由港是不太可能的。
恰在這時,謝尚宮突然上前了一步,向官家開口稟告道:
“官家。臣妾失職,官家還是早些回殿上去吧。”
樓雲暫時沒在意這女官在說些什麼,只因爲他終於看清了謝尚宮的臉。
因爲官家背對着他。所以他的眼睛猛地瞪圓了。
謝尚官果然有着謝家的好容貌,瓜子臉龐。挺鼻鳳眼,姿態端方。
年輕時,這人完全就應該是升上去做妃嬪的好模樣。
她沒去做妃嬪的原因他雖然聽過一些風聞,但現在真正叫他吃驚的事情是,謝尚宮和謝道清的長相分明有三四分相似。
最重要,謝尚宮也是一位皮膚偏黑的美婦人。
樓雲跟着官家回了殿上,坐在自己的席位,他想明白了謝尚宮剛纔話裡自認失職,催促官家回席的意思是:
垂拱殿上的內侍、女官裡已經有了宮妃或是外臣的眼線。
官家還是不要躲在小屋子和樓雲說太多話,趕緊回席上纔不會惹人懷疑。
然而他此時卻來不及多想這些。
他只是擡頭看着謝尚宮捧壺站在官家身邊,不時上前爲他倒暖酒。
這女官年紀上了四十,就算曾經是美人卻難掩青春不在的遺憾。
又因爲膚色偏黑,她再是儀態端方,姿容尚在,然而和官家身邊年輕美貌的白嫩賈夫人一比,仍然是不可相提並論。
但官家對着謝尚宮的臉色,完全就是溫和帶笑。
簡直比對寵妃賈氏還要和顏悅色。
——官家你真的不喜歡黑美人嗎?
你上回要封謝尚宮做縣夫人,僅僅是因爲她的忠心嗎?
樓雲在心裡震驚着,覺得謝道清做不成皇后那就太不合情理了。
謝尚宮這樣的美人,虛度年華沒去做妃嬪是因爲官家的老孃李皇后太專橫。
她不僅敢和公公孝宗皇帝直接爭吵,就連丈夫光宗皇帝也被她挾制得動彈不得。
丈夫多看了宮女一眼,讚了一句宮女的手美如柔荑,李皇后就敢砍了宮女的手送給丈夫去。
活活嚇暈了光宗皇帝。
官家逼宮登基前,李皇后家的父母兄弟直到僕役門客,一口氣封了王爵的就有上百人。
宮裡的美人但凡有腦子,誰敢在這個時候去做妃嬪?
但美人年紀大了也是美婦,官家對着謝尚宮的神色,明顯就是極偏愛的。
除了這女官的忠心,總也有官家看她的臉看得十分順眼的原因。
樓雲此時也回想起來,前幾日他去季青辰家裡,季青辰曾經說起:
謝道清和謝尚宮的關係不淺。
他自己也是聽到了這樣的風聲,又因爲謝道清和季青辰交好,他最後才棄了謝四娘子而支持了謝道清入宮。
樓雲一邊飲酒,一邊和旁席的同僚們寒暄。順便還要諷刺幾句對面的金國使臣。
但他心裡仔細盤算着:
謝尚宮這精明婦人,必定摸到了官家對她偏愛的原因,這才一力支持了謝道清入宮。
這樣的好事,必須得早點去和季青辰分享纔對。
依他看,官家對賈夫人那戀戀不捨的樣子,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的真正喜好。
但有謝尚宮在,官家發現黑美人謝道清才真正合自已心意。那完全只是時間問題。
等謝氏當了皇后。接下來韓府失勢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廊席上,季青辰也正在和二郎密語着,輕聲道:
“我知道樓大人在書院裡是投過一筆款子的。他必定會在官家面前爲王世強舉薦。這樣才能分薄了韓參政府的勢——”
王世強進宮之時,只要他不突然得了失心瘋,就是他開始步步高昇的時候了。
“阿姐。我去見見王世強吧?”
季辰龍雖然沒有要留在書院裡的意思,卻深知季青辰的打算。笑了起來
“我去見見他,看看他日後如何謀劃。畢竟。唐坊工坊遷到了明州城,將來總免不了要先替他鋪路的。”
季青辰搖了頭,道:
“他如今與樓夫人一起住在京城裡,你不要去見他。”
樓鸞佩現在住着的宅子。就是王世強多年前說過,成親後要與季青辰分宅單過的新宅。
季辰龍不由得笑了起來,道:
“阿姐。你也太小心了。弟弟倒不明白,你是要避開這位樓夫人。免得平白得罪了人。還是要等待時機,再和她算算以前的帳呢。”
季青辰沒理睬他這話,只是叮囑了他,在京城裡不要亂走,小心露了身份。
席散之後,季青辰果然領了官家賞賜的中秋禮,是一座宮中小佛像。
接着,季辰龍去了金國使團裡繼續充小譯從,樓雲在官家面前伴駕,都是分不開身來陪着她出宮。
她走到了廊口,正等着史內侍來送她出宮,突然就聽到正殿上傳來了些吵雜之聲。
她自然詫異。
沒多久,遠遠看到散席羣臣低頭避開,而賈夫人坐着小輦竟然獨自回宮了。
官家分明還在垂拱殿裡呢。
好在這時正是亂的時候,她眼尖,看到剛纔替樓雲給她傳話的小宮女正巧也向這邊廊下走了過來。
她上前拉着悄聲問了。
那小宮女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慌亂,嘴巴不夠緊。
她這才知道,賈氏竟然是懷了胎,在宮中暈過去了。
御醫院的堂官就在殿中,一探脈就報了喜,官家歡喜得不行。
等會垂拱殿的事情一完,他必定是要去賈氏的宮中陪伴這位寵妃的。
“……”
她只能替謝道清無語了。
這才進宮一兩個月吧,賈氏的命也太好了。
只怕官家在心裡,現在就已經打算把懷胎的賈郡夫人擡成婉儀、淑妃之類的妃嬪了。接着,她賈家裡的父母兄弟都要向上再升幾級。
萬一生了皇子,皇后不姓賈那怎麼可能?
“季文郎。”
突然間,有內侍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她轉過頭去一看,認得出是垂拱殿上剛剛分發禮物的內侍押班。
因爲垂拱殿的宮正是謝尚官,所以她自然就客氣了三分,不知他的來意也謹慎回了禮,呼了他的官稱,道:
“不知押班大人喚我何事?”
“不敢。謝尚宮有請季文郎到翠寒堂去,有些私話要託付。還請隨小臣走一趟。”
投靠了賈氏的內待押班這樣稟告着。
因爲賈氏暈倒懷胎的事是他一手安排,臉上就更多了一些喜色。
季青辰聽到他的話,卻心中一凜,瞬間意識到:
剛纔賈氏撇下官家獨自回宮,居然也和她這個小小文林郎扯上了關係。
難怪樓雲特意遞話來讓她小心。
看來賈府暗中和韓府關係密切,並不是流言。
前兩日,韓府大管事到她家遞了貼子,說小韓大人請她過府一敘,她是以兄弟不在家,訂婚的女子不宜獨自出門而拒絕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