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一陣,真是大杯喝酒,大口吃肉,三人興致都還不錯。人都有這麼一點,越站得高,有時反而越想往下看,看看原來曾經走過的路。席間,三人都回憶當年在陝西艱苦奮鬥的歲月,懷念那些老兄弟們。說起了馬泰,說起了吳玠,彷彿就在眼前一般。 壹?書?庫
但話又說回來,人可以懷舊。但是,你既然這麼想念“當初”,那讓你回到原來去,你肯麼?所以,酒席撤走,徐衛邀他二人到書房去品茶,自然就要說些正事了。
酒都沒少喝,人人紅着個臉,喝了好一會子茶,徐衛纔開口道:“彥修,這次召你到興元來,一是過問一下陝西財政。二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聽他說得這麼客氣,劉子羽放下茶杯,坐正身子道:“大王有事但請吩咐。”
徐衛右手按着太陽穴,左手擺了擺:“不必如此,莫拘謹。”
“就是,又不是在衙門裡,隨意些好。”張慶在旁邊也說道。
劉子羽這才鬆了下來,重新端起了茶杯。一陣之後,只見徐郡王睜開眼睛,看着他道:“當初把你從宣撫處置司派到陝西去,是形勢所迫。如今陝西漸漸起色了,我便考慮着讓你回來。”
劉子羽聽罷,一時不作聲,片刻之後道:“但憑大王安排,卑職無不從命。”
徐衛估計是真喝得有點多了,又擺手道:“張慶,你說。”
“好。”張慶應一聲,放下杯子,把袍擺一抖,翹着腿道:“彥修兄,大王的意思是,你在陝西也這麼久了。不能總把你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擱着,陝西漸有起色,轉運使的位置大王打算安排其他人。你呢,便回宣撫處置司來勾當。”
劉子羽本來就是從宣撫處置司出去的,對本司的人事編制很清楚。現在宣撫司的幕僚中,符合他級別的,參謀參議都有人了,宣撫副使和宣撫判官輪不到他,現在徐郡王要他回來,該不會作個幹辦公事之類吧?要不然,把主管機宜交給自己,那也算是降級啊。
因此他沒有說話,等着下文。張慶喝口茶,繼續道:“當然,你不用擔心。你的級別在那裡,大王不會虧待你。等宣撫處置司把新轉運使的任命一宣佈,你就先回來,大王自有安排。”
劉子羽笑笑,應了一聲:“好。”
徐衛在旁邊看着,不覺好笑,遂道:“你還是給他全說了好,不然今晚上彥修可睡不着。”
劉子羽一聽,忙道:“大王說哪裡話,大王用得着卑職,自當效命。”
“我聽着這話言不由衷。要是讓你回來作個幹辦公事,你願意?”張慶笑了起來。“罷了,實話告訴你吧。本司,有大王主事,有判官協理政務,參謀參議協理軍務,但是財政一項沒有分管的官員。宣撫司的編制本是滿了,但因加‘處置’二字,便多了一個位置。之前因爲趙開的原因,這個位置一直不設。多年來,川陝財政一直就沒分清過,四川的錢糧時常要往陝西輸送,一來二往,兩個轉運司都很麻煩。大王近來打算把這個缺補上,沒旁人,就是你了。”
劉子羽聽到此處,方纔想起,宣撫處置司的編制裡,確實有一個位置一直是空缺的。那便是“總領財賦所”,其長官稱“總領”,負責措辦軍用錢糧並干預軍政,級別上與參謀參議持平。而參謀參議都沒有自己的機構,反而是總領有一個設置在宣撫處置司之下的“總領財賦所”,又稱“財司”“餉司”。…,?? 總領跟轉運使的區別在於,轉運使管一路的財政,而總領是專門措置“軍用錢糧”,聽起來好像是總後勤官,但多了“干預軍政”四字,也就等於是高級幕僚了。
“我打算任命你爲‘總領川陝財賦’,在本司下設置‘總領財賦所’,財政這一塊,我就交給你了。”徐衛正色道。
劉子羽趕緊起身執禮道:“卑職多謝大王栽培提攜。”
“什麼栽培不栽培,是我要倚重你。你呢,這兩天就回去陝西去準備一下,到時候新的轉運使去了,你儘快交割完畢,便回來上任。還有,如果陝西有合適的人,你自己帶來,總領財賦所有幾個編制你也清楚,多的我就不說了。”徐衛道。他這可是對劉子羽給予了極大的信任,不但讓他總領兩路財政,甚至讓他自己組建班子。劉子羽的欣喜和感激,可想而知。
徐衛是不是腦袋發熱?突然間想起,便把多年都不設置的“總領”弄出來?實則不然,觀近來朝中局勢,他有理由相信,早早晚晚,會有人對徐家開刀,對他徐衛開刀。現在,兵權他是絕對控制着的;陝西的政權,他也大致掌控,四川要差一些,但幾個重要位置還都是他的人。獨獨財權上,陝西不用說,四川都轉運使虞祺,是道君政和年間的進士,又是四川本地人,不好說話,再加上四川其他下屬的轉運司又都不是親信,徐衛再三考慮,如果不控制經濟,到時候就會受制於人,遂起了這個心思。
如果再要說得明白一些,那就是徐衛此刻,便已經着手準備與朝廷對抗。他確實沒有掃蕩六合,君臨天下的野心,但是川陝這一畝三分地,不容旁人染指。
儘管朝廷對他沒有任何不善,但是,從堂兄徐良近年來的境遇上他看得出來,徐家風大招風,現在已經有人把矛頭對準了他們。早作準備,到時纔不至於措手不及。
徐衛這個擔心並不是多餘的,也不是杞人憂天。很快,種種跡象都表明,那一天,爲時不遠了。
這還得從徐良的來信說起。他兩兄弟,一個在朝,一個在外,互相響應,互相支持,平時書信往來極多,隔十天半月的便要聯絡一次,這也是徐衛掌握朝中動向的主要途徑。從前,徐良的來信,大多都是說具體的事務,並向堂弟透露朝中的詳細情況。而這一次徐六的來信,則真的像是一封家書了。
在他信中,首先大倒了口水,發了好一通牢騷。諸如自己年少入仕,奔走各方,無不是憂國憂民,一腔熱血。後來居廟堂之高,也是苦心經營,所圖的,便是想一雪國恥,中興大宋。只可惜,天不遂人願,朝中出了奸臣云云。
苦水倒完,他才說起自己本打算趁金遼交兵之際,揮師北伐奪取河北,收復所有被金佔領的土地城池。本來已經取得了斟質的支持,可是,皇帝立場動搖,沒有主見,秦檜又從中作梗,極力阻擋,最後斟質也抽身而退,導致計劃成爲泡影。
看現在這局面,想作成一件事,已經不是往常那麼容易了。朝中各方勢力,處處掣肘,互相傾軋,真比菜市場還熱鬧……
最讓他痛心疾首的是,這回金主派了他的堂弟作爲使臣前來給趙官家賀壽,朝中上下都對此舉甚有好感,皇帝甚至在內廷設宴款待對方。照這個架勢下去,真要北伐燕雲,中興大宋,不知還要等到哪一天!…,?? 遇上煩心的事,跟堂弟寫封信,發發牢騷,這本沒有什麼。但讓徐衛擔心的是,徐良在信中透露是灰心的跡象。他說,有時候想想,這官作得真沒意思,與其處處受制於人,我還不如自請出朝,到外邊造福一方來得爽利些。
徐衛不知道堂兄這只是說說氣話,還是真這麼想。如果是後者,那就不太妙。徐家能發展到今天如此壯大,除了徐家從軍的幾兄弟在川陝奮力打拼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朝中有人。不管是三叔徐紹在世,還是現在堂兄徐良執政,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萬一徐良真不在臺面上了,那就把川陝徐家這幾兄弟丟出來了。
所以,在回信中,徐衛極力向堂兄陳述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判定宋金之間必然還有戰爭,不是指宋軍北伐,是完顏亮緩過勁來之後,一定會南下報仇。而遼國又在旁邊虎視眈眈,將來,無論是金滅還是遼敗,大宋都還會面臨一個強勁的對手。哥哥不必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且忍耐一時,守得雲開見月明!
你若自己退了,沒有人會挽留你,人家巴不是你自己滾蛋呢。無論再苦再難,你把次相的位置佔住,把支持你的大臣團結好,總有云開霧散的一天。
他這封信,去了月餘,才收了徐六的回書。寥寥數語,盡是些敷衍之詞,大致是說,堂弟的話也有道理云云。徐衛此時沒空再理會他,因爲金遼兩軍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了!
這古時交兵,一般選在陰曆七八月秋高馬肥之際,不但部隊戰力最高,更在於這時候收穫已經完成,正好去搶。可蕭朵魯不顯然是等不及,六月底不到七月,就展開了攻勢。數萬鐵騎,從賀蘭山以北直接奔向東面,目標非常明確,就是河清軍。
僕散忠義早得到消息,嚴令前方堅守城池,勿掠其鋒!前線指揮官確實是這麼作的,堅壁清野,糧食全部收進城,百姓也都遷走,連民房都拆了,最絕的是,連草場也一把火給燒個精光!讓你人來無糧,馬來無草!
遼軍兵臨城下,連個遮陰的地方也沒有。奈何,直接強攻吧。河清軍金肅軍這些地方,城並不大,但它建立之初,就是作爲軍事用途的。所以,城小些,但設施非常完備,城防極其堅固。遼軍騎兵當步兵使,幾萬人壓上去,拼死攻了兩天多,就沒上過城頭。
有一點必須要說,遼軍着實驍悍善戰,在西域橫掃十餘國那不是吹出來的。但是,馬背上縱橫馳騁,彎弓揮刀是其所長,倒怎麼把當初與宋軍作戰的攻城拔寨之法生疏了?而且,遼軍的利器是快馬弓箭,擅長野戰奔襲,攻城就差點意思了。尤其是,他們到現在還在使用最原始的人力拋石機,用最殊陳舊的戰術,殊不知,金軍在與宋軍二十年作戰中,戰術早已經革新換代了。
遼軍跟城外煞有架勢地排砲陣,人家城裡早已經作好了“以砲制砲”的準備,而且跟宋軍,城上根本沒有什麼女牆齒垛,全是平頭城,城角也由直角改成了弧形。你這幾砲一放,人家城牆半點事沒有,倒是讓人家城裡的砲陣打出來,打得操砲手找不着北。
出師不利,讓遼軍統帥耶律鐵哥很惱火。他曾經跟西軍並肩作戰,見識過西軍攻城的厲害,但現在,西軍能不介入已經是燒高香了,你還能去求西軍幫忙不成?
眼看着城池一時半會兒是攻不下來的,耶律鐵哥也不想拿士兵的命去填。但是,如果圍困,金軍堅壁清野作得這麼絕,後勤怎麼跟得上?此去興慶府,隔着好幾百裡,中間沒有任何城市據點,補充起來有困難。而且這回遼軍出征,本就是打着速戰的算盤,也沒攜帶多少物資,這可如何是好?…,?? 思之再三,他向蕭總管報告稱,打算分一軍據守黃河,阻止金軍增援,同時圍困河清軍,隔斷其與東勝州之的聯繫,耗下去。河清軍和東勝州得不到燕雲的增援,早晚必破。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雖然消極,卻是最穩妥的。
遼不比宋,將在外還要受朝廷和上級的控制。蕭朵魯不雖然覺得耶律鐵哥這樣太沒志氣,卻也只能在公文中說說罷了,並不能左右。
那一頭的興元府,徐衛本打算看一場好戲,命令鄜延經略司無事每三日一報,有事隨時上報,都用銀牌快馬傳遞消息。可耶律鐵哥剛兇了兩三天,便歇了菜,只圍不攻,讓他不免失望。
如果說還是當初宋遼同盟的話,他早派了大軍去,把威遠砲一架,震天雷一拋,各色器械輪番上陣,哪怕你鐵打的城池,也給轟個稀巴爛。小小河清軍,三五日就給你踏平!可畢竟不同往日了,只能幹看着,替遼軍着急。
偏生這個時候,杭州還來了一道皇帝的御札,說金遼交兵,大宋中立,西軍切不可介入,免得橫生枝節。看起來,完顏亮那堂弟在杭州斡旋得不錯。
也確實如此,近來,朝中頗有些喜氣。金國使團雖然走了,但他們此行所表現出來的對大宋之尊重,讓君臣很是滿意。再有,歷爲,這皇嗣儲君都被稱之爲“國本”,當今皇帝登基有年,卻一直沒有子嗣降生,非但讓龍德宮的太上皇和太后憂心,朝臣也時常討論。終於,宮裡傳來好消息。
參知政事朱倬的女兒,婉容朱氏,已經懷有四個月的身孕。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本來嬪妃懷孕就夠讓人高興的了,而放在這一朝,意義又格外特殊。爲何?
只因先帝肅宗趙諶在位時,就一無所出,沒有一個皇子,到了今上趙謹又是多年不生育,如今好不容易懷上一胎,宮中外朝,都是一片喜氣洋洋。只等着懷足十月,降下一個皇子來,那麼大宋江山,就後繼有人了。哪怕是生一個公主,也比什麼都沒有強!
朱婉容懷了皇嗣,這算大功一件!由太上皇太后作主,皇帝下詔,破格晉封朱氏爲宸妃,地位僅次於皇后,朱倬也因爲這個關係授了觀文殿大學士,朱倬的老婆也跟着晉升,連朱妃的大舅子也沾了光,晉升一級,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朱宸妃懷孕,宮裡朝裡俱皆歡喜,但有一人妒火中燒,不用說也知道,正是劉鳳娘。她跟皇帝多年了,倒也懷過,但是不足月便小產。現在朱宸妃後來居上,這還了得?萬一朱氏生下皇子,她的地位絕對是要受到威脅的!
朝中的文臣,可以憑藉施政建樹來獲得晉升,武將可以征戰沙場,累積軍功獲封賞。但是嬪妃,說來可悲,就真的只能指望肚子爭氣。不說皇子,哪怕生個公主,也有點依靠,你要是一無所出,即使是皇后,位子早晚也得讓人。歷史上,沒有子嗣而坐穩皇后位置的,有幾個?
劉皇后雖然着急,一時也無可奈何。自從朱宸妃懷上了皇種,官家就賞賜不斷,她宮裡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換了人,而且,那個徐婕妤與朱妃關係極好,沒事便在一處。朱妃倒是個水一般的人兒,可徐秀娘卻精怪得緊。劉鳳娘認爲,她仗着家裡的權勢,不畏懼自己,皇帝也因爲她家裡的背景,對她另眼相看。有什麼辦法?她父親是御營副使、堂叔是當朝次相,親叔叔又是太原郡王徐衛,誰能把她怎麼樣?…,
轉眼間,到年底,金遼戰事仍舊膠着着沒有結果。遼軍不再一味強攻,據守黃河,又隔斷河清軍與東勝州的聯繫後,金軍倒是組織過幾次反擊,卻都被耶律鐵哥擊敗。河清軍被圍困數月,城中物資即將耗盡,又得不到增援,其實,僕散忠義也根本沒有打算增援。就這麼地,如果不突圍,最後只能是死路一條。
臘月,天寒地凍,河清軍城中的金軍將士穿的是夏裝,因爲得不到補給,非戰鬥減員頗爲嚴重,極大地打擊了士氣。糧食不夠吃,逼得這些馬背上打天下的人連戰馬都給殺了吃掉了。當兵的尚且如此,老百姓就更不用說了。
眼看着沒有活路,河清知軍把心一橫,弟兄們突圍吧,跑出去一個是一個。左右,朝廷和元帥也已經拋棄我們了。命令一下,城中守軍把能吃的都弄來吃了一頓,各自收拾器械,大開四門,想殺出一條血路來。
可惜啊,遼軍早有準備,以逸待勞,出來一個殺一個,出來兩個殺一雙。沒有了戰馬,你想在騎兵眼子底下突圍,那不是癡人說夢麼?可憐那又冷又餓的金軍將士,被遼軍毫不鳥地收割着人頭。契丹人把圍城數月的鬱悶全都發泄在了亡國仇人身上,河清軍近萬守軍,最後跑掉了,也就幾百人而已。
這讓徐衛都很是意外,他就想不通,隔着一條黃河而已,金軍怎麼就不增援河西?明知道如果不增援,那麼河西的兩軍兩州必然陷於孤軍奮戰的境地,最後免不了破敗的命運,爲什麼就不過河?難道是害怕西軍介入戰事?又或者是害怕南方宋軍北伐?
實際情況,也正是這樣。僕散忠義向完顏亮請示的時候,得到的回答是,盡力固守。潛臺詞就是,守得住最好,守不住也沒辦法。其實,完顏亮得知消息時,就已經準備放棄黃河以西的地兩州兩軍。
他不是害怕西軍介入戰事,而是真怕萬一西線打開了,大部隊投進去被牽制住了,南方宋軍趁勢北伐河北,那就將直接威脅到燕雲。儘管他一再向大宋示好,又派堂弟前往“親善”,但到底還是不放心的。
他現在需要的時間,用時間來消除內部不穩定因素,用時間來推行改革,用時間來積蓄力量。在時間不允許的情況下,就被迫要用空間來換時間。河西的兩州兩軍,恰好就是用來被犧牲在。所以,後頭的戰況不用想了,已經註定。可嘆的是,那金肅軍、東勝州、寧邊州的金國守軍,還在盡忠職守,“負隅頑抗”,殊不知,他們已經被上層集團拋棄了。
拿下河清軍以後,因爲事先跟西軍有約定,水取金肅軍,所以耶律鐵哥冒着大寒轉向東勝州。滿以爲,在河清軍陷落的情況下,東勝州守軍應該知難而退,舉城投降。但迎接他的,仍然是守軍頑強的抵抗。正如徐衛所言,金軍是不比當年了,但虎死架不倒,瘦死的駱駝它也比馬大。
臘月的時候,徐衛收到一個好消息,寧邊州那片廢墟上的金軍走投無路,乾脆向麟府安撫使徐勇投降了。徐衛隨後指示五哥徐洪,誘降金肅軍,雖然與金國有和議,朝廷又下令不能介入戰事。但我私底下誘降誰能知道?
徐洪得到命令後,派遣投降的金軍軍官前往金肅軍招降。但得到的回答,卻是否定。那城中金軍餓得連路都走不太動了,卻拒絕西軍的招降,知軍還罵了前去勸降的人一頓。徐洪一見此情形,得,你們等死吧,到時候我照樣接收城池。…,?? 臘月,杭州行在,禁中。
這一個月,宮裡都小着心。皇帝更是隔一兩天便到朱宸妃的寢殿去探望,連龍德宮的太后也來了兩回,並時常派人送些補品以示關懷。因爲算算日子,朱娘娘也應該生產了。而且有經驗的婦人一看朱氏那肚子,就斷言,八成是個男娃,不然能挺那麼大?
“婕妤。”宮門口的宮娥向正往裡邊的徐秀娘行了一禮。
裡面,已經聽到聲的朱宸妃老遠便喚道:“妹妹來了?”
徐秀娘進去,正瞧見朱氏挺老大個肚子,在那塌上半坐半臥,吃力已極。見狀,她上前行了禮,起身笑道:“怪不得世人都叫生辰作‘母難之期’,我看姐姐這樣,雖然還未生產,卻已經夠難的了。”
“哎呀,姐姐休取笑,作女人的誰沒有這一天?到時你懷上了,看我怎麼笑你。”朱宸妃撫着肚子笑道。
兩姐妹挨着坐下,徐秀娘到底還年輕,又機靈,對什麼事都有興趣,盯着對方肚子問:“今天又動了麼?”
“這幾天動得厲害,老踢肚子。上午官家來,還貼着肚子聽了一回,直說有趣呢。”朱氏說道。
“這也難怪,官家他也是頭一遭爲人父,難免新奇。”徐秀娘道,說話間,便把手放在了姐姐肚子上,正巧,那肚裡的小傢伙好似感覺到了有人在摸他,拿腳一蹬!這一下估計是用力過猛,把朱氏和徐氏都嚇一跳!
回過神來,相視而笑,徐秀娘道:“哎呀,真真是個男兒!不然,哪來這麼大勁!”
“借妹妹吉言,但願吧!”朱氏即將爲人母,臉上滿是慈愛。“此間沒外人,我不瞞妹妹說,如果是個男娃自然是好,便是個女娃,只要她身體康健,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徐秀娘畢竟自己沒有經歷過,不懂這作母親的心思,口中還道:“還是皇子好,官家沒有皇嗣,這宮裡朝外都記掛着呢,姐姐你可是一身系天下所望!”
“休拿這話來說,聽着心裡不舒坦。”朱宸妃擺手道。一個女人,你把全天下的重擔壓在她身上,哪裡受得了?
這姐們倆正說着話,便有一宮娥端了盤子進來,裡頭盛一隻玉碗,碗裡黑漆漆便是湯藥了。到了宸妃跟前俯下身道:“娘娘,該進藥了。”
徐秀娘伸手接過,先放到自己嘴邊輕輕抿了一下,試試溫度,感覺合適,這才雙手捧到朱宸妃面前。她兩人同時進宮,志趣又相投,平日裡是最要好的。便說這吃藥,但凡徐秀娘碰上了,都要親自試一試的。而朱妃也確實拿她當妹妹看,對她最是信任。
朱妃接了碗去,臉上露出不耐的神情,大概是這藥吃得久了,厭煩。但想着肚子裡的孩子好,還是喂到嘴邊。旁邊幾雙眼睛盯着,可還沒來得及喝,便瞧見她如花的臉龐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眉頭緊緊鎖成一團,嘴也裂開了。
徐秀娘一見,忙問道:“姐姐,怎麼了?”
“哎呀,不對,不對,腹痛!腹痛!”朱妃叫了起來,失手把那隻玉碗也打倒在地!旁邊宮女慌了手腳,一窩蜂撲上來。徐秀娘低頭一看,也嚇得站了起來,朱妃姐姐怎麼,怎麼,怎麼尿褲子了?
所以說她沒有經歷過,這哪是尿褲子,是羊水破了,就要生了!好在她到底是出身將門,沉得住氣,一陣慌亂之後,大聲喊道:“快!宣御醫!宣御醫!”
宮裡亂成一團,宮女們到處亂竄,好容易跑出去一個,撒丫子便往太醫院跑。萬幸的是,龍德宮朱太后估摸着朱妃要生產了,早一個月前就把自己身邊一個老宮人派到此間侍奉。方纔她因有事出去了,這會來正趕上!…,?? 一看朱妃的模樣,便道:“羊水破了,就快生了!娘娘,不要慌,且躺下!”說完,便和宮女一道將朱娘娘扶到牀上躺着,蓋了錦被。徐秀娘就坐在牀邊,握着朱氏的手,不停地安慰,給她擦汗。
等了一陣,太醫院的御醫幾乎是竄進來的。見朱妃形容,心中已經有數,又摒開衆人清了脈,確定是要生產。御醫是男人,自然不可能接生,便在外間等着,以備不時之需。裡頭,全部交給那老宮人,權當是產婆了。
這頭朱娘娘呼天搶地的,那頭早有人把消息報到了趙謹跟前。皇帝本在勤政堂跟首相斟質議事,聽了這話,不由分說撇了麟王,急匆匆往後宮趕來。半道上想起,又慌忙派沈擇去給龍德宮報信。
“官家!”見皇帝一到,太醫、宮女跪了一地。趙謹記掛着愛妃,又沒有經歷,竟直眉愣眼往裡闖,幸運太醫攔得快。那時不比後世,老公都陪着老婆生產,當時迷信,男人若見了女人臨盆,那是大大地不吉,更何況一國之君?
趙謹聽得朱妃那痛呼聲,心好似被擰了一把,直問道:“宸妃怎如此呼喊?是痛極了?怎會如此?”
太醫在旁回答道:“官家不必着急,臨盆分娩都是這般。”
“哎呀,這,這……”趙謹攥着手在原地來回地轉,轉得人眼暈。只聽裡頭朱妃的痛呼聲一陣緊似一陣,宮女們進進出出,打水的打水,拿盆的拿盆,心裡更急了。
突然,一宮女叫了起來:“哎呀,不好!徐婕妤還在裡面!”
“啊?臣該死,一急,竟忘了婕妤!快,快,請出來!請出來!”太醫頓足道。這小姑奶奶跟着瞎起什麼哄啊!
皇帝此時才知徐秀娘竟也在,等宮女們搶進去把她拉出來,趙謹哭笑不得:“秀娘啊,你在裡頭作甚?你又不會……”雖說是夫婦,但畢竟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後頭的話就不好說了。
徐秀娘滿頭大汗,臉上焦急得很,不及回答皇帝的問題,只道:“官家,臣妾見朱妃姐姐痛得緊,臉煞白煞白,嘴脣也咬破了,真叫人憂心!”說着,眼淚倒下來了。
皇帝一見,心又疼,撫着她肩道:“沒事沒事,太醫說了,婦人生產都這般。裡頭老宮人是侍奉太后多年的,她有數。”
剛說完,龍德宮太上皇太后又遣人來問消息,趙謹匆忙回了,心思都在裡頭。只緊緊握着徐秀孃的手,兩人不時往裡打量,雖看不到任何情況,卻仍是不肯移開目光。又過一陣,聽得裡頭朱妃的呼聲漸漸弱了,趙謹徐氏兩人手都是一緊,捏得掌心都是冷汗,不知怎麼回事。
徐秀娘眼尖,瞧見宮女端出來的盆裡,都是血水,心裡隱隱有不祥的預感,嘴上卻不敢說出來。
又片刻,只見簾子掀處,那老宮人慌慌張張跑出來,二話不說,往趙官家面前一跪,驚聲道:“官家,不好!”
這句話,唬得趙謹和徐秀娘都變了臉色!皇帝脫口問道:“怎麼回事?”
“宸妃娘娘見紅了!”老宮人頓首道。
“什麼意思?”趙謹不懂。
太醫一旁聽得心驚膽戰,解釋道:“官家,見紅,便是大出血了!”
“那,那會怎麼樣?”徐秀娘問道。
太醫雖然資歷老,醫術高,也見過大世面,但這畢竟是兩朝以來,頭一個皇嗣,也不由得失了分寸,想好半晌,才道:“此事最是兇險!官家,恕臣罪過,有一句話,必須得請聖上示下!”…,?? 趙謹越聽越怕,厲聲道:“什麼話!你說!”
太醫聽皇帝口氣不對,跪了下去,顫聲道:“保大還是保小……”
“啊!”徐秀娘失聲一叫,差點沒栽下去。她跟朱宸妃感情極好,如今聽了這話,心知太醫不會亂說,大人小孩,只能保全一個,這如何了得?
趙謹一聽,也是嚇得心膽俱裂!他自朱氏進宮以來,十分寵愛,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懷上了,兩人不但感情好,也有共同話題。他肯定是不忍捨棄朱宸妃的!但是,話又回來,皇嗣關乎國本!兩朝以來,都還沒有子嗣,好不容易朱妃懷上了,若是舍了小的,這也於心不忍!再說,龍德宮那裡,也沒法交待!
在皇帝心急如焚的時刻,太醫冒着風險再次進言道:“官家,此事拖不得,速作決斷!”
趙謹六神無主,臉色蒼白,嘴脣也顫抖個不停,好容易擠出一句話來:“快!去,去龍德宮請示太上皇和太后!”
徐秀娘聽了這話,扯着皇帝手道:“官家!事態緊急,恐怕來不及啊!求官家,保全朱妃姐姐罷!這一次保不住,下次可以還懷,如果朱妃姐姐沒了,那就真沒了!”說完,撲通一聲跪下去,替朱妃向皇帝磕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