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煩通傳,就說宣撫處置司幹辦公事求見大王。”在徐衛的太原郡王府門前,一身着青袍,頂戴襆頭的官員正一邊抹着汗,一邊對門人說道。
那徐府門子聽他是宣撫處置司的,倒也不敢耽誤,對他道:“既是宣撫司的官人,先裡面請,我去通報大王。”語畢,便領着那幹辦公事進了府門,安排在偏廳坐下,自去後堂通報。
那幹辦公事原是徐衛從大名府夏津縣徐家莊帶出來的一個“老人”,姓曹名迅,隨徐衛轉戰各地多年,並無甚戰功,但其人打仗不行,卻粗通文墨,能寫會算,因此在徐衛軍中一直幹着後勤。徐衛念他是故舊,也有意提拔,如今作得宣撫處置司幹辦公事,雖只是七品,卻也是朝廷命官。今日本是旬休日,宣撫處置司的大人們都在休假,想是有什麼緊要之事,否則,這留守辦公的幹事也不會追到家裡來。
那曹幹事在偏廳上也坐不住,來回溜達,一陣之後,望見徐郡王自後堂轉出,忙迎了上去:“大王,出事了。”
徐衛雖居郡王高位,但對這些老人還是比較禮遇,並不着急,和氣道:“別急,坐下吃口茶再說,天塌不下來。”
那曹迅哪有心吃茶,從懷裡取出一物,匆忙遞到徐衛面前,口中說道:“卑職本在衙門值守,有鄜延緊急軍情送達。爲怕延誤軍機,卑職立即去了張參議府上。參議官人看罷,便命卑職立即送到大王府上來。”
徐衛聽到這裡,心知有變,忙打開來看。鄜延經略司報,上月,金東勝州一帶爆發民變,被金軍鎮壓,大量叛軍裹脅着流民從豐州西北方進入遼境。很快,金軍就在東勝州集結部隊,有壓境之勢。數日之前,遼軍也開始在距離東勝州不遠的義子河集結部隊,看樣子,這兩方怕是要動手。徐洪已經命令鄜延軍戒備,並向宣撫處置司稟報請示。
看罷,徐衛吩咐道:“去罷,我知道了。”
曹幹事拜辭而去,紫金虎看着那軍報,若有所思。金滅遼多年,處於女真人統治之下的契丹人,雖然小摩擦一直不斷,但暴亂卻是極其罕見的。這回,東勝州民變,恐怕不是表面那麼簡單。從遼軍的動靜來看,這事八成跟蕭朵魯不脫不了干係。其實也很好理解,蕭朵魯不奉遼廷之命,坐鎮夏境,就是爲東征復國作準備。
這場暴亂十有**就是他煽動的,沒看到麼,亂軍是“裹脅”着流民往夏境竄。如果沒有事先的安排,這些人逃命還來不及,哪有閒工夫裹脅老百姓?聯想到近期來,邊境上契丹人奚人的逃亡潮,便可以窺一斑而知全豹。蕭朵魯不是想在邊境不斷地給女真人制造麻煩,爭取人心,爲將來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造勢。
而女真人現在集結邊境,大概是無法容忍了。完顏亮篡位以來,爲了將心力都用在安撫內部上,對外一直保持隱忍,甚至不惜放低身段,結好南方。可邊境上衝突不斷,他也無法坐視不管,估計是真想幹一仗,打擊遼人的氣焰。
既然他兩方要耍耍,西軍大可作壁上觀,只要不動到我邊境上來,任由你們打去!想到這裡,心中已有數了,只需命令鄜延軍保持戒備,靜觀其變即可。
命令傳到鄜延,徐洪果令鄜延軍按兵不動。有趣的是,金遼兩軍都陳兵邊境,卻遲遲打不起來。鄜延將士們正納悶呢,金軍使就派出了使者到麟州見麟府安撫使徐勇,話說得很軟。夏境的遼人不斷在邊境生事,煽動叛亂,大金國是忍無可忍,決心示以懲戒。因與宋境離得近,因此我們特意來知會貴軍一聲,此次作戰,只是針對遼軍,請西軍弟兄不要誤會。
徐勇因爲得了上頭的命令,不管這事,回覆說,這是你們的事,只要約束部屬,勿犯我境就是,金軍使者當即保證去了。沒兩天,遼軍使者又來,說的也差不離,徐勇還是那般回答。
在知道西軍不會干預以後,雙方拉開架勢真玩的。據麟府安撫司觀察,此次邊境軍事衝突,雙方動員的兵力都不多。金軍動用的應該是雲內州和東勝州的邊軍,而遼軍動用的,應該是蕭合達的部隊。金軍搶先發難,向義子河一帶遼軍集結地發動進攻,遼軍倒也有準備,接戰之後,遼軍卻是不敵,連營壘都棄了,倉皇撤退。金軍也不追趕,很快撤出境去。消息傳到興元府,徐衛倒覺得有些意外。
遼軍的戰力如何,旁人不知道,可他卻清楚。當初跟遼軍並肩作戰,共同滅夏,他見到了這支經歷亡國、奔逃、血戰西域而練就的百戰雄師。又不是猝然遇襲,況且還在境內作戰,爲何卻敗得這麼快?
很快,答案就出來了。
這日,徐衛正在興元軍營裡觀摩士卒操練新式火器,多年來,陝西都作院從未延緩過火器的研發和改良。這次他們要給太原王彙報的,便是一種名叫“長銃”的火器。
校場內,徐衛並宣撫司幾名官員都身着公服,陝西都作院一名伎術官手裡拿着一件器械,正詳細向長官們解釋它的用處。這東西,旁人看着陌生,可徐衛看到它,卻有幾分眼熟。爲何?
這器械既然叫“長銃”,顧名思義,就是比原來軍中所用的“三眼銃”“五眼銃”都要長。什麼地方長?銃管長。那銃管至少有二尺以上,比起三眼五眼銃來,鐵管要細許多,也就陝西普通人家用的細擀麪杖那麼粗。在銃管後端,加裝了一個木製的柄,卻是直把。這些東西都不稀奇,讓徐衛感興趣的是,那銃管後端,藥室上面,有一個奇特的裝置,不知是作什麼用的。
那都作院的官員解釋一陣,徐衛也不想聽了,直接吩咐道:“閒話休說,放一火來試試。”
那人領命,便取了藥丸來準備試射一火。恰在此時,只聽“得得”一陣馬蹄聲,從校場外竄進來一騎,直投這邊過來。走得近了才發現,正是宣撫處置司的準備差使吳拱。
“大王,蕭朵魯不派來了人,已經進了城。”吳拱在馬背上稟報道。
徐衛聽了,本想觀摩完火器試射再走,但突然想到近來遼金之間不太平,蕭朵魯不此時派人來,莫不是與這有關?想到這裡,也顧不得看火器了,留下其他幕僚在那裡,他自己和吳拱趕回了宣撫司。
進了衙門,人已經被安排在右廂等待接見,徐衛徑直前往,只見那廳上坐着一人,作契丹人打扮,聽見腳步聲,立馬起身相迎。徐衛看他一眼,也只四十多歲光景,面生。
在那裡陪同的一名宣撫處置司官員介紹道:“這位便是徐郡王。”
遼使聞言上前,執禮拜道:“在下沈直,見過徐郡王。”
聽他一口漢話,徐衛便知他定是昔年追隨耶律大石西去的漢人,不由地多看幾眼,口中道:“不必客氣,請坐。不知蕭總管派你來,所爲何事?”
那沈直坐下,又拱手道:“想必大王是知道,前些日子,我軍與金賊一戰?”
“略有所聞,怎麼?”徐衛問道。
“東勝州族人不堪欺壓,舉義起事,金賊殘酷鎮壓,無論是起事之人,還是尋常百姓,概不放過。舉義失敗的義軍和百姓經邊境前來投奔時,金軍又一路追趕。我邊境駐軍爲保護族人百姓,與之交戰,卻不幸戰敗。蕭總管震怒,爲防河西族人再遭殺戮,遂決定發兵前往救援。因此,特遣在下前來知會大王及西軍將帥。”沈直說道。
徐衛聽了,忽然想起日前的困惑來。以遼軍的戰力,不可能敗得那麼快,現在這遼使一來,倒讓他有些明白了。所謂戰敗,不過是蕭朵魯不使的障眼法而已,其目的,乃是派起遼軍的憤慨,並迷惑金軍,爲大規模報復作準備。
想明白這一點,他也就猜到了蕭朵魯不打的是什麼算盤。因此道:“救援?你們蕭總管也太見外了,我與他多年的交情,何必相瞞?你直說想取河清軍、金肅軍、東勝州這三處大河以西的地盤就行了,不用遮遮掩掩。”
被說破意圖,沈直倒是面不改色,從容道:“來時,蕭總管就吩咐我,這必定是瞞不過徐郡王法眼的,倒是在下小意了。實不相瞞大王,此番進軍,正是想取三處土地城池。”
徐衛聽了,也不見怪,略一思索,問道:“據說,這幾個地方,近來都不太平。契丹人接連起事,你們集結重兵去取,問題倒是不大。這也是你們和女真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有一條。”
沈直面色一緊,忙問道:“請大王示下。”
“你們只管取了河清軍和東勝州去,金肅軍,我要了。”徐衛輕描淡寫。
沈直好像沒太明白對方的意思,疑惑道:“大王要了?大王的意思是說,西軍要取金肅軍?”
“我說過,這是你們和女真人的事,我管不着,我也不會動一兵一卒。”徐衛道。
這便叫沈直摸不着頭腦了:“西軍既然不出兵,那這金肅軍如何能到了大王手裡?”
徐衛笑了一聲,並不回答。旁邊吳拱見狀,解釋道:“貴軍若是攻下了河清軍和東勝州,如此一來,在大河以西,金肅軍與寧邊州也就孤立了。金軍定然是棄而不守。”
沈直這才明白太原王的用意,心中不禁來了氣。往興元府來的時候,蕭總管再三吩咐他,跟徐衛說話,一定要客氣。但此時,見對方如此無理,他也顧不得許多,直言道:“徐郡王,如果我沒有聽錯。大王的意思是,我軍將士浴血奮戰,擊走女真人,他們留下來的城池土地,西軍卻要撿現成?”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徐衛點頭道。
沈直聞言,霍然起身,堅決道:“天下豈有這般道理?大王但有手段,自己發兵去取,我們無話可說。若是想不出力,又要分一杯羹,恐怕不易!”
徐衛揮揮手,示意他坐下,勸道:“不必如此,稍安勿躁。你聽我說,那寧邊州,已經被我軍鐵蹄踐踏多次,荒廢不堪,金軍幾乎已經棄守。至於金肅軍,我不能讓它落在你們手裡,想必你也知道,金肅軍和寧邊州,一北一東,夾着我豐州地界,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沈直卻是不聽,昂然道:“不管如何,絕沒有這樣的道理。但凡我軍取下,徐郡王若要,除非……”語至此處,他將後頭的話吞了回去。
聽他有威脅之意,徐衛正色道:“除非怎樣?除非發兵去搶?哼,你也不必嚇唬我,實話與你說吧。這條件,你們倘若不答應,這仗,你就打不起來!”
沈直聽了,吃一驚:“大王難道是想相助女真?”
“我若想助女真,就不會問你要金肅軍。”徐衛笑道。
沈直坐在那裡一時無言,良久,方纔道:“此事我作不得主,需回去稟報蕭總管。”
徐衛點頭道:“這是自然,請你回去轉達蕭朵魯不,我祝他旗開得勝。”
“告辭!”沈直一拱手,氣呼呼地往外走去。徐衛輕笑一聲,蕭朵魯不怎麼派這麼一個二愣子來?
吳拱等遼使走後,對徐衛道:“大王,看這樣子,契丹人是急着要開戰了?”
“蕭朵魯不不斷在邊境上煽動叛亂,爲的就是這個。不過,估計倒也不是現在就想東征復國,不過是趁着完顏亮還沒坐穩大位,能搶一點是一點。”徐衛笑道。
吳拱聽了,質疑道:“但如此一來,必然激怒金人。完顏亮縱使想安定,也咽不下這口氣,往後,金軍恐怕也要報這一箭之仇。”
“這是當然,我對你說過,宋、金、遼三方如今之態勢,最好就是靜觀其變。誰先動手,誰就有可能先完蛋。我本以爲是完顏亮最先忍耐不住,嘿嘿,倒沒想到,蕭朵魯不性子還急躁些。”徐衛道。
“我們就真的作壁上觀麼?”吳拱問道。
“爲何不作?他們打他們的,打得兩敗俱傷纔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徐衛笑個不停。說到這裡,又不禁嘆了一聲“契丹人吶,勇則勇矣,只是亡國之痛,實在太過沉重。這人和國家差不多,一旦被仇恨矇蔽,行事便草率起來。聰明如蕭朵魯不,難道也不明白這個道理?不過也好,金遼交戰,雙方都得來巴結我朝,讓他們打去吧。”
“這事是否要向朝廷稟報?”吳拱問道。
“當然要報,得,我這就去寫本子。”徐衛拍拍大腿,站起身來,揹負着雙手,一搖一擺地往左廂去了。
蕭朵魯不之所以挑起事端,一來,就是徐衛所分析,復國之心太切;二來,也有個人考量。遼國取得夏境已經有一段時間,地方上早已平定,從去年到今年的不斷增兵,也使夏境內的遼軍達到相當規模。他走馬上任,自然想要燒幾把火給遼國朝廷看。再加上金國自身的動亂,也讓他認爲有機可趁。
徐衛爲什麼從頭到尾沒想過共同出兵,搞不好趁這機會,還真能把金國打得擡不起頭來。原因就在於,你就算把金國滅了,一轉身,馬上就得面對強大的遼國。這不但不符合大宋的利益,也不符合他自己的利益。
最好就是,金遼之間死磕,打得兩敗俱傷。當然,無論金遼,任何一方如果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那麼大宋必須出面干預。總之一個原則就是,讓金遼互相消耗,直到消耗得雙方都不行了,大宋再慢慢出手。
靖安二年,三月,杭州行在。
近日來,徐良一直謀劃着想奪取河北,只是苦於沒有一個由頭。就在此時,他堂弟就把這個藉口給他送來了。
中書三省都堂內,徐良捧着堂弟的本子越看越欣喜。好消息!金遼兩軍要幹起來了!他們在西線一打,我這正好揮師北上!取河北還不是易如反掌?
當下,請了朱倬和李若樸兩位副相前來商議,都認爲這是個機會!徐良聽了,也不去問折彥質,徑直帶了本子,會同兩位副相前往勤政堂,打算立即向皇帝提出北伐!
卻說另一位參知政事範同,見次相帶着兩位副相往禁中去了,心裡犯了嘀咕,便跑到折彥質的辦公堂裡把這事說了。麟王倒不爲所動,因爲無論如何,只要事關軍國大計,最後必然要到他這裡來的。
勤政堂裡,趙謹和沈擇兩人,正分工明確。皇帝只管坐在御座,聽沈擇給他念本,他再說出處理意見,由沈擇執筆批覆。遇上拿不定主意的,也問沈擇意見。當聽聞次相和兩位副相聯袂前來求見,慌忙讓沈擇退到一旁去。
三位宰執入內,行禮畢,皇帝問道:“徐卿,何事?”
徐良遞了太原王的本子上去,大聲道:“陛下,天賜良機!金遼兩軍,將於西陲開戰!”
聽說金遼兩國要開打,趙謹也感震驚,忙翻了本子看。閱畢,問道:“這金遼開戰,賢卿怎說天賜良機?”
徐良也不奇怪皇帝這麼問,回答道:“聖上,金遼一旦在西部開戰,金軍非但要與遼軍糾纏,更要防備西軍的介入,如此一來,其精銳主力必然被牽制。王師正可藉此機會,揮軍北上,奪取河北!”
皇帝聽了,心跳加速,揮手道:“別忙,你是說,撕毀和約,揮師北伐?”
“聖上,這和約不過是一紙文書罷了。再者,臣去年就提出,倘若時機成熟,不惜背約攻金,當時朝中已經取得共識。”徐良道。
趙謹素不喜征戰之事,現在聽說又要舉兵,心裡先忐忑起來,又見徐良如此熱情,更是有些忙亂,搖頭道:“此事要從長計議,急不得,急不得。”
徐良此時哪裡聽得這種話,往前一步道:“陛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從前,我朝與遼盟,爲的便是共同伐金。只可惜,最終仍是摒棄了盟約。好不容易此番有這機會,豈能錯過?陛下不用擔心,此役便無十分勝算,也有九分把握!東京留守司,淮南宣撫司,精兵三十萬,何愁不能奪回河北大地?”
趙謹讓他這麼一說,無法反駁,目光無意間落在徐衛的本子上,頓時有了主意,舉起那奏本道:“太原王在奏本中說,金遼交戰,必然都要來結好我朝,唯今之計,莫過於坐山觀虎鬥,坐收漁人之利。想太原王沙場宿將,他都這樣說,想必差不了。”
徐良一時語塞,只因謀奪河北一事,他還沒有來得及跟堂弟溝通,所以徐衛根本不知這事,也就難怪在奏本里這般說。
旁邊的李若樸見狀,上前道:“聖上,太原王遠在西北,坐鎮一隅,難免就顧全不了大局。這確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若能奪回河北,則大宋爲北夷所佔之領土,悉數迴歸。陛下一雪前恥,中興大宋的偉業便可大功告成!”
朱倬也出來發言,極力贊同徐良和李若樸的意見。趙謹從來沒想過要作一箇中興明主,只願天下太平,不生事就罷了。但見宰執大臣們都這麼說,也不禁暗想,朕雖不求開邊拓土,但若真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又何妨一試呢?若是真能收復全部失土,也是好事一件。
這樣一想,心裡便有些活動了,卻又拿不定主意,遂道:“既然諸卿都這麼說,那明日朝會,便讓大臣們討論這件事吧。”
徐良最怕聽到這句話,如今之局面,凡事只要拿到朝堂上去討論,必然給你整得稀爛!因此勸道:“陛下,事不宜遲,拖延不得。還請陛下朝綱獨斷,速作定奪!”
“徐卿,朕素知你忠君體國之心,但茲事體大,還是朝會商議爲宜。”趙謹輕聲勸道。
徐良不禁越加急了,如今朝堂上派系林立,各方出於私利考慮,必然顧不得公利,倘若明日朝上意見相左,如之奈何?不行,拼着觸怒皇帝,也要把這事定下來!一念至此,復往前一步,再拜道:“聖上!想宣和年間,宋金事變以來,國朝受辱已甚!誠爲大宋開國二百年未有之變!如今,聖上有機會一雪前恥,並造就祖宗未有之功業,難道聖上就不想……”
話剛說到這裡,忽聽一聲尖喝:“徐良!你膽敢目無君上!”
這毫無預兆的一聲喝,把堂內君臣都嚇了一跳!衆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女人從皇帝背後的屏風轉出來,不是劉皇后是誰?
原來,範同見徐良等三人匆匆忙忙往禁中去,心下生疑,報告了折彥質,麟王又沒反應。他遂找人通知了中宮,劉鳳娘這才趕緊跑到勤政堂偷聽。
她突然現身,堂裡一片寂靜,皇帝早知皇后有竊聽的習慣,本不以爲意。但沒想到她今天居然現身了!一時也不免尷尬!儘管十分寵愛這個皇后,也能容忍她干預朝政,但那都是私下裡,見不得人的。現在劉皇后等於把事情挑明瞭,你讓皇帝的臉往哪放?
“官家已經言明,明日朝堂上百官商議,你如何咄咄逼人,脅迫官家?”劉鳳娘拉長着臉問道。
徐良聽到這話,也不免吃驚,慌忙伏拜下去:“臣一時情急,出言無狀,請聖上恕罪!”
趙謹皺了皺眉:“賢卿也是爲國爲朝計,朕不介意,平身。”
“謝聖上!”徐良又一拜,方纔起身。
劉鳳娘站在皇帝身旁,冷眼盯着徐六道:“聖上已有明示,你等還不退下?”
徐良此時回過神來,讓她這句話一激,往日種種涌上心頭,不禁頂回去道:“要摒退臣等,自有聖上發話。”
這話便是指責劉鳳娘越俎代庖,皇后聽了,頓時火起,怒道:“好你個徐良!你想着爲自己爭名,便要草率啓動戰端!甚至逼迫人主!被本宮喝止,竟敢頂撞!這就是你爲臣之禮麼!”
徐良估計也是氣急,顧不得許多,擡起頭來正色道:“祖宗家法,後宮不得干預朝政!聖上與臣等在此商議軍國大事,娘娘請回避!”
劉鳳娘大概作夢也不會想到,徐良居然讓她滾蛋!一時驚得瞪大眼睛,合不攏嘴!片刻之後,突然發作!指着徐良鼻子道:“官家,這侫臣目無國母,出言頂撞!已失大臣之禮,官家難道不管麼!”
徐良寸讓不讓:“臣爲朝廷次相,政府首腦,首要之務,便是輔佐人主,匡扶朝政!容不得朝綱半點敗壞!”
這話無疑是捅了馬蜂窩!劉皇后厲聲道:“你說什麼?你是說本宮敗壞朝綱?你,你……”
趙謹終究是感覺鬧得不像話,喝道:“都消停些!”
徐良一俯首,不再言語,倒是劉鳳娘不依不饒:“本宮乃後宮之主,這宮裡哪處去不得!本宮掛念聖上,來此問安又怎地?這勤政堂又不是前朝!”
徐良聽了,心中暗笑,前朝你還去得少麼?
趙謹不勝其煩,揮手道:“卿等暫且退下,此事明日朝會再議。”
徐良遂與兩位參知政事拜辭而去,他們一走,劉鳳娘便到皇帝身旁,扯着衣襟哭道:“官家!你看徐良今日言行,早已不把臣妾放在眼裡。他當着官家的面,就敢訓斥,足見其目無君上之野心!”
“唉,他是朝廷的宰相,你也太不分輕重了!這種地方,你也能露面?莫說是他,你簡直讓朕都下不來臺!這事,就此打住,不要再說了!”趙謹懊惱道。
見皇帝這態度,劉鳳娘收住了哭聲,拿出小女兒姿態,柔聲道:“臣妾是聽說官家早膳沒用多少,因此掛念着,便想來勤政堂問安。恰好碰到徐良逼迫官家,一時情急……”
皇帝又嘆一聲:“朕知道,又沒怪你。只是他到底是政府首腦,對宰相,莫說是你,便是朕,也要禮讓。祖宗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你萬不可再這般無狀。”
劉皇后卻不再爭辯,只拿出嬌媚的樣兒來,連聲稱是,消了皇帝心頭之氣。
卻說這一頭,徐良從勤政堂出來,朱倬和李若樸兩個都說他今日不該與皇后起爭執。縱使皇后不對,也不該當着陛下的面頂撞。徐良此時也消了氣,仔細一想,亦覺不妥,心中不禁有些追悔。但事情已經發生,奈何不得。
想到明日要在朝堂上討論,他就有些發怵。不一陣回到中書,他路過折彥質的辦公堂時停下了腳步,最後,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踏了進去。
時麟王正與範同議事,見他進來,兩人都有些愕然。範同見狀,行個禮,便自行退了出去,折彥質起身道:“這倒是怪了,想我自入中書,徐相從不踏進我門檻一步,今天是怎麼了?”
徐良面無表情,也不說話,就站在那裡,半天開不了口。折彥質一見,心下狐疑,便道:“徐相你這是……”
“女真人和契丹人要開戰了。”徐良道。
折彥質頭一側:“嗯?你如何得知?太原王報的?怎麼回事?”本來這中書裡的事,該由他和徐六共同處理,徐衛的本子也應該讓折彥質過了目,纔到皇帝跟前。只是兩位宰相互相爭鬥,把這些規矩都壞了。
徐良當即把事情說了一遍,折彥質聽罷,嘆道:“契丹人到底還是念念不忘復國啊。”
“他復不復國我不管,這是天賜良機,不容錯過。我打算,藉此機會,揮師北上,奪取河北,徹底解除金人的威脅。聖上打算明日朝會時,將此事提出來百官討論。所以,我先來向麟王討教,不知大王意下如何?”徐良語氣生硬道。
折彥質卻沒有直接回答,他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徐相見他這模樣,趁機道:“這不是哪一家的私事,我只願麟王爲江山社稷計,促成此事,時不可失啊。”
折彥質仍舊不語,徐良見狀,又道:“進軍河北,少不得要倚重神武前軍,大王豈無意乎?”就是說,打河北,肯定是你折家軍當主力,到時拿下來,也少不了你折家的功勞。
“這確實是個機會。”好半晌,折彥質才表態道。
聽他如此說,徐六心中一喜,卻也不敢大意,試探着問道:“這麼說來,麟王是同意了?”
折彥質直視着他:“我同意也沒用。”
“什麼意思?”徐良變色道。
“這麼說吧,我是帶兵的人,我知道此時揮師北上有多少勝算。但是,即使我同意,朝中也會有不少人反對。”折彥質道。
“那不用管,只要你我都持此議,聖上必定會慎重考慮的。折相,這事關國家榮辱!馬虎不得!河北百姓南望王師多年,若錯過這個機會,又不知要等到幾時!”徐良懇切道。
折彥質看他一眼,笑道:“徐相爲此事謀劃已久,若得成功,相公足可稱中興賢相!”
徐六知道他言下之意,並不避諱道:“確實如此,所以,我想和折相聯手促成此事,青史上,共留佳名!我今日踏進你這裡,便是念着,無論你我政見是否相合,但我相信,功蓋一代的麟王,想必也是盼着洗雪國恥,一統江山的!”
他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折彥質也就不再冷言冷語,點頭道:“罷!明日朝會,我便與你聯名上奏,望能促成此事吧。”
徐良聞言大喜,面上卻不露分毫,只一拱手:“多謝。”
“不必。”折彥質也沒有多餘的。
徐六轉身身,便要朝外走去,到門檻時,忽又停住腳步,見外頭無人,回過頭來,輕聲問道:“仲古兄,聽說過驅虎吞狼麼?”
折彥質一愣,隨即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良笑笑,徑直去了。其實折仲古哪能不明白?對方的意思是說,皇帝扶持自己起來,就是針對他徐良的,驅自己這頭虎,吞徐良這頭狼。一旦這頭狼被吞了,沒有誰願意養頭虎放在自己身邊。所謂驅虎吞狼,就是這個意思。
但折彥質卻不這麼認爲,徐家的實力急劇膨脹。在朝中,徐良獨相,總攬朝政。在地方,徐家子弟手握西軍兵權,控制着川陝兩地,朝野一相響應,大有權傾朝野之勢,這擱在誰身上,也不會放心。扶起折家來對抗,才能達到平衡。這便是皇帝的主張。我既無心吞你徐良,皇帝也沒心要打我這頭虎,只要我們倆鬥着,趙官家便能高枕無憂。所以,我不會吞掉你,你也不能拱倒我,日子,就要這麼過。
除非哪一天,戰爭真的遠離了,我們這些大家纔有可能被削掉。但以如今天下的局勢看,這一天還沒有到來。而且退一萬步講,真到了那一天,可能,也削不掉了。折彥質這麼想着,輕笑一聲,繼續埋頭處理他的公務。
但他卻忘了一點,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旁人是不是這麼想,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