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他真說當年在燕雲跟卑職會過面?”剛剛榮升承宣使,充陝西制置司參謀的馬擴在奔馳的馬背上向徐衛問道。他這麼問並不奇怪,因爲他當初奉命去耶律大石投降,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舊事,那時候除大石以外,跟他碰過面的遼臣並不多,而且級別都不算低。
混到現在,那肯定是耶律大石重建遼國的功臣之列。這樣的人如果真到了陝西,那十有八九是代表耶律大石本人而來!所以,馬擴有些懷疑。
“張慶是制置司主管機宜,可在人家面前根本不好使,對方就認你!”徐衛大聲應道。說話間,兩人行至館驛前,隨從士兵過來牽了馬,二人快步搶入。
張慶已經等在館驛廳堂,見他們到來,急忙迎上來:“馬參謀,蕭不凌這個人你有印象麼?此番爲首的便是他。”
馬擴想了想,搖頭道:“沒什麼印象。”
“這就怪了,他堅稱當年在燕雲跟你見過面,而且知道你在陝西作官。”張慶疑惑道。
徐衛將手一揮:“不管,見了面再說。”張慶遂引二人進去,至契丹使者院,那幾個還在廳上未走。一見到徐衛等進來,四個全部起身。
張慶入得廳上,介紹道:“諸位,這是我們川陝宣撫處置副使,徐太尉。”
那蕭不凌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但還是頗有禮節地俯首一禮:“久聞太尉威名。”
“這位便是我陝西制置司參謀軍事,馬擴。”張慶又介紹道。
蕭不凌和馬擴兩個都凝視着對方,前者行禮道:“馬參謀還識得在下否?”
老實說,對於蕭不凌這個名字,馬擴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再觀對方容貌,也確定沒見過,遂還禮問道:“足下當年真在幽州?”幽州從前是大遼的南京,耶律大石昔年奉命坐鎮,擊敗童貫統率的十萬宋軍,一直追到邊界上的雄州,這一戰,讓女真人徹底看清大宋軍隊的贏弱!
蕭不凌一笑:“我父名喚蕭翰裡刺。”
馬擴眉頭一皺,隨即臉色大變,馬上問道:“你父當年是北朝南京副留守,他有兩子,不凌當是你的漢名,敢問足下契丹名是?”
“朵魯不”蕭不凌道。
馬擴一擊掌,大聲道:“昔年領兵送我出境的,便是你!”當年馬擴進幽州城出使,當然最後並沒有能夠達成使命”但耶律大石對他還是表現了應有的尊敬,派蕭朵魯不親自護送出境,請他回去轉告童貫,不要幹這種背後捅刀子的事。
“哈哈。”蕭不凌大笑,隨即向徐衛等介紹了隨行三人。都是契丹國文武官員,其中一個還是漢人。
雙方敘禮畢,各自落座,馬擴向徐衛張慶解釋了對方的來歷。又問蕭朵魯不道:“昔日在幽州,有幸得見令尊,不知如今可安好?”
“我父與聖上西征,如今任南院大王。”蕭朵魯不回答道。
南院大王,聽到這個名字徐衛就覺得很熟悉,但這是個官職,並非爵位。
“一別十數載,如今“……”馬擴碰上故人,回憶往事”真是歷歷不堪回首。北朝遼國在女真人雷霆一擊下轟然倒塌,遼末代皇帝耶律延禧至今還是女真人的階下囚。可誰曾想,天不絕遼,耶律大石居然在遙遠的西域重建遼國。
徐衛對過去的事沒有興趣,他只關心對方此行的目的,遂問道:,“諸位此來陝西,所爲何事?”
蕭朵魯不先不回答”而是問道:“我在國內,時常聽行走夏國的商人提到陝西。出發之前”聽說西軍精銳盡出,大舉反攻,局面已經大定。行至夏國,党項人告訴我,說西軍已經收復了全陝,金軍退往河東,可有此事?”
馬擴不愧是幹外交出身的,對於字辭非常敏感,馬上糾正道:,“不是退往,是我軍根據兩國和議,放他們走的。如若不然,也只有一個下場。
”
那四名契丹使者互相對視,其中那名姓陳的漢族官員又問道:“夏國是女真人的屬國,不知道南朝……”看來契丹人也知道宋金議和之事。
“彬彬中華,豈可向狄夷俯首稱臣?”馬擴正色回答道。
徐衛見對方一直詢問,又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心中一動,問道:,“幾年前,據說貴國派兵東征女真,企圖恢復,何以沒有下文?”
蕭朵魯不臉上一沉,幾年前那次失敗的東征,正是自己父親擔任統帥。當時行事太過匆忙,大軍直接從都城虎思翰耳朵出發,不遠萬里東進。走在沙漠裡,糧草用盡,牛馬病死,不得不退回去,連女真人的面前沒碰責。後來女真人又派兵西進,結局還是一樣。
“女真人兵威正盛,普天之下沒有敵手,我主雖矢志恢復,奈何時不與我啊。”蕭朵魯不含糊地回答道。
徐衛聞言一笑,朗聲道:“哦?女真人確實剽悍善戰,可天下無敵有些過吧?而且你說的那是十年前的金軍。”
蕭朵魯不聽後,覺得對方有嘲諷之意,不悅道:“那太尉何不引軍東征,奪兩洱,復舊疆”
徐衛臉色不改,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正在考慮。”
四名契丹使者都吃一驚!你們宋軍強大到可以驅逐北夷的地步?鬼才相信!當年我們皇帝以殘兵擊敗十萬宋軍,你們西軍好像也在其中吧?現在卻來說大話!
見對方遲遲不肯道出意圖,徐衛索性道:“諸位既然言辭閃爍,徐某出身行伍,是個粗鄙軍漢,喜歡直來直去。我說說一點愚見,僅供參考。”
蕭朵魯不趁勢道:“不知太尉有何高見?”
“宋遼,兄弟之國。多年來,貴國好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世人共知,與女真狄夷不可同日而語。當年那樁舊事,徐某作爲武臣不敢妄加評論。我們務實一點,只說現在。”徐衛正色道。
此時,那位姓契丹國姓的使者插話道:“太尉所指的舊事……”
徐衛臉一拉,直視着對方道:“當年的舊事,徐某雖然不便評說但是非對錯自在人心。如果你們來,是爲了糾纏舊帳,你我雙方就真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這話,等於承認大宋當年幹得確實不厚道。
這話讓幾名使者難以接受,你們幹下那等愚事,還不許人說?還兄弟之國!有背後捅刀子的兄弟麼?女真人叛亂,你們南朝不幫就算了,還合起夥來兩面夾攻你討到好,賣到乖了麼?女真人在滅遼的同年,就馬不停蹄地攻宋,老實說,我們這些西征的契丹人當時對此事可是感覺出了。惡氣!
蕭朵魯不伸手道:“太尉繼續。”
“如今女真人竊占契丹舊地,又奪我兩河中原,殘暴不仁,天怒人怨!據徐某得到的消息遼國舊境上的契丹人這幾年,尤其這兩年以來,不斷舉義抗金。奈何勢單力薄,終被〖鎮〗壓。你們皇帝既有恢復之志,何不驅大軍東征恢復故土,拯救黎庶於水深火熱之中?”
蕭朵魯不道:“先前在下已經說過,我主距女真相隔萬里所謂鞭長莫及。”
“若真有心攻金,你們會有辦法。再說了,貴我兩國有相同的敵人,我方豈能坐視?如今,女真人已經不復當年之勇,西面南面前接連戰敗,我方正積蓄力量以求反攻,若此得貴國襄助大事可成!”徐衛道。
蕭朵魯不眼中精光一閃:“太尉言下之意,是說要和我朝聯合共同抗金?是這個意思麼?”
“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並不能代表朝廷。但我相信,若是宋遼能夠重新聯手,我方沒有拒絕的理由。”徐衛言辭懇切。
“如果在下沒有聽錯,太尉是說,南朝需要我們幫助?”那陳姓使者問道。
馬擴盯了對方一眼:“足下沒必要跟太尉咬文嚼字,尋章摘句。這不是誰要靠誰的問題,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志願,我們都需要對方的幫助。”
“早知如此,又何必……”
蕭朵魯不打斷了同伴的話:“實不相瞞,我等此來,是奉了國主詔命。眼下,我軍已經蕩平西域,萬邦臣服。只是歷年征戰下來,軍中士卒思念故土,我主亦有重返東土之意。我們來,就是拜會川陝長官,希望能更切實地瞭解東土局勢。”
這話一出口,馬擴張慶不禁失望。原以來對方如此高級別的使團至陝西,多半是爲了聯合抗金之故,誰料,人家是來調研的。
徐衛也陷入短暫的沉默,一陣之後,點頭道:“好!我當全力支持!諸位既然來了,也別急着走,在陝西盤桓一段時間,也可去四川看看。我就讓子充全程陪同,如何?”
蕭朵魯不大喜,起身拜道:“如此,多謝太尉。”
徐衛也起身笑道:“今日中秋佳節,我就不多說了。已命館驛爲貴客準備酒水、果品、圓饃。諸位今晚就在此把酒賞月。”語至此處,意味深長地嘆道“只是此間月再圓,也不如故鄉美吶。”說罷,引兩位下屬告辭離開,蕭朵魯不也引同伴送至門外。
“此人聲稱自己是個粗鄙軍漢,我看他明白得很。”
此後半月,馬擴就陪着蕭朵魯不等人在陝西遊走,主要是前往光復區參觀,馬擴向客人講述了歷次陝西戰爭的經過,着重強調此次反攻戰役。在蒲津關,馬擴指着浮橋告訴蕭朵魯不,不久前,金軍就是從這裡,在西軍“非送”之下,退往對岸河東,陝西遂告全境光復。
蕭朵魯不等人還獲准參觀了軍營,見識到了西軍確實今非昔比。隨後,他提出前住四川,拜見主持川陝事務的王庶,徐衛亦命馬擴陪同南下綿州。
在他們參觀陝西時,徐衛就已經把這事告知了王庶。所以,蕭魯朵不一行一到綿州,就受到了王庶熱情接待。只是蕭朵魯不對他說的話,跟在陝西沒什麼兩樣。
八月時,徐衛再次上奏請求入覲。他倒不是真心想去杭州一睹天顏,而是因爲自請入覲歷來都是手握重兵的邊疆帥守表明忠心的方法。歷朝歷代,對於手提兵柄,客觀上能對〖中〗央形成威脅的邊疆統帥都是非常戒備的。自請覲見一來可以上朝廷……寬心……,二來徐衛也想去杭州探探情況,摸摸底細。
九月上旬,他接到了來自行朝的詔命。趙官家讓他在今年“防秋”以後,視情況而定”可前往行在入覲。
所謂“防秋”是古代軍事術語。特指中原王朝在秋季的邊疆地區加強兵力守備,防禦少數民族趁秋高馬肥之際入侵。
徐衛前一次自請覲見,趙諶沒有同意,因爲當時宋金和談未成,陝西也剛剛收復。此次批准,是因爲大環境的寬鬆。而且,趙諶也實在想見見這位統率二十萬西軍的封疆大帥。爲了清除太上皇在軍隊中的影響力,他已經先後召見了汾陽郡王折彥質,太保何灌,少保趙鼎,大宋四大軍事統帥,獨差西軍徐衛。
而且趙諶在詔命中還特別提到,讓徐衛帶着髮妻張九月同去。這一度在秦州引起不小的波瀾,張慶就不無擔憂地對徐衛說,官家讓你帶家室去,莫非是對你不放心,要扣留家屬在杭州作人質?
徐衛其實也有這個擔心,但轉念一想,扣留家屬作人質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這樣,朝廷就應該讓自己把全家都帶去”何必只讓帶老婆?再說了,皇帝有明詔,你去也得去”不去也不得去,要真不去,就是準備造山…………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皇帝輕流做,明年到我家…………
九月初八,陝西制置司。
徐衛現在的差遣太多了,他是宣撫副使、制置使、經略安撫使、營田使、秦州知州”而且這些頭銜都實的,不是虛的。但他終究只是一個人,不可能事事都親力親爲。比如秦州知州衙門,他這一兩年幾乎就很少去了”事務都委給司錄和通判。秦鳳經略安撫司,他雖然沒放手,但卻提拔了軍功卓著的原鳳翔府兵馬總管張憲,充任秦鳳帥司兵馬副都總管,又提拔吳磷作經略安撫司參議,爲他分擔。
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制置司。因爲這是唯一直接統管西軍的機構,而且對帥守一級的官員都有處置之權。儘管名義上,綿州方面纔是川陝最高權力機關,但在實際運作中,陝西制置司卻在總兵務。
在制置司二堂裡,徐衛正召集本司參議劉子羽,參謀馬擴,主管機宜張慶,和剛升任制置副使的吳階議事。
“我預計下個月中旬,啓程往行在,離任期間,晉卿總制置司事務,彥修和自常協助。帥司方面,你們也關照一二。此去,少則兩月,多則三月,就勞諸位費心了。”
“相公只管寬心便是。”吳晉卿笑道。
劉子羽和張慶也領命,獨馬擴沒人搭理,他問道:“太尉,卑職……”
“我這正有件要緊的事,跟你有關,只是一時不決,要聽聽你們的意見。”徐衛舉手道。
馬擴立即追同道:“何事?”
“你們看,蕭朵魯不等人已經回到陝西,近幾日準備啓程回國。他們在川陝兩地轉了這麼久,相信對局勢已經有詳細地掌握。本來,我以爲他們此行走帶來了耶律大石的訊息,哪知人家就是來調研的。不過也無妨,這也算宋遼之間,中斷十多年後正式開始聯繫。本帥現在琢磨什麼呢,據蕭朵魯不說,現在契丹人已經在西域安定,兵力雄厚,士氣百倍。如果能和大石聯手,這對於我們驅逐北夷,恢復故土是有莫在幫助的。可人家不肯表這個態,我們是不是應該主動一些?”
馬擴最有發言權,他沉吟道:“大石乃世之梟雄,若得他相助,當扭轉敵我雙方的態勢。算上這回,對方已經跟我方接觸三次,而我們從來沒有人去過西域。卑職認爲,確實應該主動了。”
“現在党項人也對女真人不滿,若我三方能聯合,金人就是再強,也難以抵擋。
現在,我們跟党項人已經搭上線,若能再拉攏契丹人,最好不過。我建議,也別選時間,就乘蕭朵魯不等人回國之際,我方派出使者與其同往。人家不肯說,我們自己提出來嘛。”吳階道。
“茲事體大,是不是上報朝廷一聲?”劉子羽提醒道。
“不必,宣撫處置司有便宜行事之權,再者,我下個月就去江南,到時當面稟報就是。我所擔心的是,此去西域,路途遙遠,一去一來,異常艱苦,恐怕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情。能擔此重任者,一要體魄強健,二要意志堅定,三要才幹出衆,皿要處事靈活,縱觀川陝兩地,符合這個條件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馬擴,看什麼呢,說的就是你!
馬擴沉默了,當年出使金國,促成海上之盟,聯金攻遼的就是他。此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爭議,曾經被國人所憎惡。如今,一個改正錯誤,將功補過的機會就擺在面前。但自己雖然符合太尉的條件,恐怕卻不是合適的人選。這段時間陪同契丹使者,可以察覺得出來,人家對當年的舊事,還是非常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