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渭州。
這一天,是中國傳統的“歲除”,晚上才叫作“除夕”;同時這一天也是姚平仲和徐衛兩位帥守率西南兩路兵馬扼守鳳翔,與金軍拼死抗爭的日子;它還是宣撫處置司參謀劉子羽攜任命狀到達徐原“巢穴”的日子。
說渭州是徐原的“巢穴”有些牽強,西軍將領雖然或多或少都有些“軍閥”習氣,但畢竟軍隊還是天子的王師,不是個人的武裝力量。不過,涇原一路,從老徐經略相公徐茂在世時就打的徐字旗。徐原作徐茂的長子,一直在涇原路帶兵作戰,後來雖然到陝西其他地方歷練過,可最後還是回到涇原,接了老爹的班。
渭州作爲原涇原經略安撫司所在地,徐家兩代鎮守,在這個地方的影響力無與倫比。這也是爲什麼徐原作北路招討司,兼併了環慶一路後,仍舊不改帥府所在,堅持留在渭州的原因。
劉子羽一抵達渭州城,立即前往拜會徐原,可是招討相公並沒有馬上見他,而是讓他在館驛住下,把他晾了起來。一連數日,憂心如焚的劉彥修數次登門卻被擋了駕。讓他實在弄不明白徐原這是在擁兵自重,又或是傳遞其他信息。
歲除這一天,涇原境內的番族各首領大酋都要來拜見徐原。徐氏兩代鎮守,威望極高,境內諸羌都呼老徐經略相公爲“徐家父”,稱徐原爲“小帥”。徐氏的威望,是彈壓邊境少數民族的一股重要力量。
等忙完了公事,徐原回到府中時得知,劉子羽又來了一趟,還是被擋了回去。
“爹,劉子羽這是第四次登門了,再不見,是不是說不過去?”徐嚴接過父親解下的戰袍,又轉手遞給了家人。
徐原捧着茶碗暖暖手心,哼道:“劉子羽這回替三叔跑腿,沒安好心。十有八九,又是要讓我出兵抵擋金人。三叔老糊塗了,當了幾十年文吏,把行軍作戰這一套忘了個乾淨。倉促集結大軍反攻,導致鄜州大敗,這個責任,他必須一肩挑起來,否則如何服衆?”
“這祖父雖然有責任,但前線指揮卻是九叔的事,他是否也逃脫不了干係?”徐嚴對這個問題頗感興趣。
徐原從鼻也裡深深呼出一口氣,嘆道:“老九啊,還是嫩了點,讓三叔當槍使。好端端的虎兒軍,愣給整得死傷過半。責任他也是有的,但不是戰敗之責,而是戰前沒有極力阻止此事。估摸着,他的都統制是給擼了,你信不信,現在劉子羽手裡多半就握着一張任命狀,要爲父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憑什麼?叔祖和九叔壞的事,爲何要父帥去收拾?戰前父帥再三提醒,宣撫相公就是不聽。這回咱們北路討司兩萬人也折個精光,連賠上一個張俊,虧得慌!”徐嚴不滿道。
提起這事,徐原氣不打一處來,將那茶碗往几上一頓,恨聲道:“張佰英這撮鳥!居然背水投敵!鬧得老子臉上也沒光!虧得他追隨我多年,這驢日的東西!”
“哼,兒看他平素裡就不是個實誠人,戳一棍跳一下,私心重得很!他叛變投降,會不會影響到我們北路討司?”徐嚴在下首坐了下來。
徐原思索片刻道:“如果有人要拿這個作文章,倒也算個事。但是現在,三路討司裡,只有我北路兵強馬壯,上頭還指望着咱,不會拿這個說事。”
徐嚴一聽,寬心笑道:“那就好,管他怎麼鬧,我們坐山觀虎鬥,樂得清閒。”
徐原盯了他一眼,皺眉道:“狗屁!什麼叫坐山觀虎鬥?你說話動動腦子!”
“兒一時失言,父親勿怪。”徐嚴嘴上道着歉,臉上仍舊笑意吟吟。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什麼,又道“對了,爹,涇州傳來的消息說,金軍已經進鳳翔府了。”
徐原搖了搖頭:“意料之中的事。大軍在鄜州敗得那麼慘,根本無力守住防線,只能收縮兵力。我估計,你九叔會扼守鳳翔,阻金軍入蜀之途,鳳翔會有一場惡仗。劉子羽此來,就是代表宣撫處置司任命我爲都統制,發兵鳳翔助戰。”
“不去!誰愛去誰去!我們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規模,萬一出去失利,損兵折將算誰的?”徐嚴一梗脖子道。
徐原沒有接話茬,從軍事層面講,鳳翔如果失守,金軍鐵定會以此爲根據地,四出征伐。往南,可攻四川,往西可圖秦鳳熙河,往北,就是我防區涇州。而謂州,就緊挨着涇州。從私情上來說,主更復雜了。
自己這一輩,除去堂妹們,有五個堂兄弟。父親在世時常說,二叔是實誠君子,三叔卻是有一顆玲瓏心。因此,自己這長房,跟二叔家極親近,三叔嘛,有機會碰到就執子侄禮,如此而已。九弟如今在鳳翔想必艱難,我若不去援他,守不守得住城池還真難說。再者,徐成也在他九叔軍中,讓人好生爲難。
思量良久,他忽然道:“你親自去請劉子羽過府一敘。”
徐嚴似乎沒聽懂,疑惑道:“爹,請劉子羽?”
“嗯,今年的事就不要拖到明年了,讓他來吧,我倒要看看三叔想說些什麼。”徐原道。
“爹,那劉子羽是都轉運使劉韐之子,素來機巧,他若見了父帥,必然鼓動如簧之舌加以遊說!”徐嚴提醒道。
徐原有些不耐:“他說他的,兵馬在我手裡,他還能拉得走?讓他來!”徐嚴這纔不言語,當即出府往館驛去迎劉子羽。
到了館驛裡,這除夕之夜,還哪有官員住在這裡?因此分外冷清,徐嚴領着人馬去的時候,正撞見劉子羽單人獨桌,在那飯堂裡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他遂走了過去,把馬鞭往桌上一扔,朗聲道:“劉參謀,小將奉父帥鈞旨,請你過府一敘,走罷。”
劉子羽見了如此無禮,又想到連日求見徐原不得,遂不冷不熱道:“這除夕守歲,共聚天倫,下官怕是不好去打擾吧?”
“你這人……讓你去你就去,哪來的廢話?走罷走罷,看你想說什麼,哼。”徐嚴不耐道。
劉子羽一皺眉頭,自己在虎帥軍中見過徐原次子徐成,印象不錯。沒想到這徐嚴卻是如此不堪。有其父必有其子,看來,這回徐原不是那麼容易說得動的。但鳳翔事態危急,紫金虎以殘兵敗將,不知能撐多久,再難,也要硬頭皮上了。
因此不與徐嚴計較,從容飲下一杯酒後,起身道:“有勞小帥引路。”
徐嚴從桌上取回馬鞭,又往自己大腿上輕抽一下,再看劉子羽一眼,方纔轉身向外而去。劉子羽見他這些行徑,越發不齒。
衆人上馬,往徐原府邸而去。徐嚴等人故意欺劉子羽文吏,在那街市上縱馬狂奔,驚得百姓紛紛避讓,把劉子羽遠遠甩在後頭。
至徐府時,徐嚴早不見了蹤影,只留一門人迎候,劉子羽深以爲恥,然重任在此只能忍着,通報之後,方得入府。
其時,徐原卸甲更衣,坐於花廳烤火品茶,劉子羽踏進門檻後,老遠就執禮拜道:“下官見過招討相公。”
“坐吧,連日公務繁忙,不得相見,劉參謀勿怪。”徐原隨口說道。
劉子羽並不在這話題上發表任何意見,謝座之後,首先就向徐原講述了宋金兩軍態勢。言金軍已經佔領坊耀二州,京兆一府,如今主力部隊進駐鳳翔,正與徐衛姚平仲兩部爭奪城池,情勢十分危急。
徐原聽罷,也不作評論,只問道:“當初,宣撫相公置直屬部隊,聲稱異時有警,可迅速反應。如今直屬部隊何在?”
“徐洪徐勝二位引兩萬軍扼守大散關和尚原一帶,阻金人入蜀。”劉子羽如實回答道。哪料,徐原突出一語,劉子羽大吃一驚!
“是阻金人入蜀,還是保宣撫平安?”
時徐紹將宣撫處置司遷往成州,與蜀地接壤,徐洪徐勝扼守大散關,也確有保護宣撫處置司的作用。但主次需當分明,怎能混爲一談?這徐招討是徐宣撫的親侄子,怎麼說這種話?
“便無宣撫處置司遷往成州一事,大散關也非守不可,招討相公何出此言?”劉子羽反問道。
“哼,當初大軍集結之前,本帥再三勸誡不可輕動。上司置之不理,果有此敗!數萬將士折在鄜州,此誠爲西軍未有之事!讓人痛心疾首!”徐原帶着幾分怒意道。
不知道是因爲他的問題無可辯駁,又或是其他什麼原因,劉子羽沒有對這這個問題加以辯解。徐原見狀,繼續道:“今天下大亂,北夷橫行,朝廷所以倚仗者唯西軍而已。鄜州之敗,其影響之惡劣,不在陝西一地!”
劉子羽仍舊沉默以對,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永遠也說不清。徐招討和徐宣撫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看待問題,永遠不會有一個統一的結果。
“此番金軍入侵,原本只有一路,在陝西並無舉動。這正是西軍養精蓄銳之時,只要對部隊善加訓練,錢糧多多積蓄,待數年之後,時機成熟,再行反攻之事才大有可爲。如今卻如兒戲一般,焉能不敗?”
一陣牢騷發完,劉子羽從始自終不反駁,不辯解,也不發表任何意見。徐原歇了片刻,方纔問道:“彥修此來,所爲何事?”
劉子羽自身邊取出任命狀,起身上前道:“奉徐宣撫令,任命大帥爲宣撫處置司都統制,總管諸軍,主持對金軍事。”
徐原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果然不出所料,三叔還真就拜我爲都統制去收拾爛攤子。當劉子羽將任命狀奉上時,他並不去接,而是話中帶話地說道:“徐某何德何能?敢當此重任?”
劉子羽也不尷尬,將任命狀放在對方身旁的茶几上,又取出一物道:“這是宣撫相公親筆書信,請招討相公過目。”
任命狀他可以不接,但徐紹的親筆書信他卻不好拒絕,雙手接過,也不避諱,當即拆開來讀。劉子羽自回原坐,也不去看他,直到他將信閱畢。
徐紹在信中,從公義,私情,和徐原自身利益三個層面加以勸說。讓徐大接任都統制,率軍助戰。措辭十分溫和,而且絕口不提前些日子北路招討司抗拒命令,不予發兵的事。徐大看罷,臉上陰晴不定。
劉子羽見狀,趁機進言道:“招討相公,鳳翔於陝西之意義,相公比下官更清楚。鳳翔若有失,金軍前沿根據將會從延安往前推進八百里。若對方在鳳翔站穩腳根,往西可圖全陝,往南可攻四川,而往北,則是招討相公的防區。今姚徐二位招討率殘兵扼守,旦夕不可保,莫說相公不發兵,便是發兵遲上數日,情勢也可能大爲轉變。箇中利害,望相公明察。”
徐原聞言看向他,不冷不熱地說道:“人言劉彥修能說會道,在宣撫處置司中人稱鐵嘴,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虛,真是說客之才。”
劉子羽面不改色,朗聲笑道:“自古以來,凡爲說客者,莫不切中要害,言之有物。如若不然,便是吹得天花亂墜,又豈能湊效?下官此來,固爲上司之命,然所言之事,哪一樁哪一件,不事關涇原,不事關全陝?”
徐原一時無言,將叔父的信收好,沉吟道:“前番出兵,我北路討司全軍覆沒,對士氣打擊極大,出兵一事,倉促不得。”左右現在也拿不定主意,先拖着吧。
劉子羽心知他這是舉棋不定,猶豫不決,趕緊道:“招討相公遲不得!遲則生變!姚招討和張都統引六萬軍攻鄜州,回到的只有萬把人,而徐招討折兵兩萬,都是元氣大傷。現在鳳翔城中守衛的,都是些殘兵敗將,如何耗得起?”
“姚平仲關中推爲小太尉,征戰多年。徐九乃我弟,鳳翔一時無虞。”徐原堅持不表態。你想誆我,姚平仲我不知道,老九當初兵力也堪稱雄厚,就算交了一部分,又在鄜州折了一部分,他手裡現在的部隊守守城應該還不成問題。哪有你說的那麼兇險?
劉子羽暗思,對方必有自己一番計較,此時自己再強求也無濟於事,遂不再逼迫。只稱在館驛等候消息。
他走後,徐原一時爲難。不去吧,一來違了節制,於公於私都說不過去。去吧,金軍傾力而來,勝負難料。萬一又敗,自己都得搭進去。北路討司現在恐怕是金軍唯一忌憚的力量,如果自己也折了,那大勢已去,萬事休矣。
涇原路原有精兵五萬,後來持續擴編,又得環慶王似和曲端舊部,總兵力超過十萬,爲三路討司之首。即使張俊賠了進去,現在徐原手裡仍有接近八萬雄兵,實力不可小覷。他的部隊,大多環繞渭州三面,擺在德順軍、鎮戎軍、原州、涇州四地,要支援鳳翔非常容易,涇州南下,直接就是鳳翔地界。可問題是,勝算並不大,這個險,冒不起啊。
“爹,那廝說什麼?”徐嚴等劉子羽一走,馬上就出現了。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老爹也沒有被劉子羽說動。
徐原卻不答,指了指茶几上的任命狀和書信,讓兒子自己看。徐嚴匆匆上前,先就看到了任命父帥爲都統制的命令,扔在一旁,又拿起叔祖的親筆書仔細看了起來。閱畢之後,勸道:“爹,恕兒直言,徐宣撫這是在替自己打算。他想將功補過,將金軍堵在秦鳳大門外,不至於損失太慘。他這算盤打得響,卻沒有考慮到,萬一失利,從今往後,陝西還有本錢去和金軍對抗?兒認爲,兵,萬不能出!此時,我們保全自己,就已經是爲陝西抗金出力了!”
他最後這句話引起了徐原的注意,轉過頭來,詫異地看着兒子半晌,又回過頭去沉思不語。
徐嚴見狀,趁熱打鐵:“金軍鋒芒正盛,他們希望的,就是涇原主力南下,與之決戰。好一舉殲滅西軍!叔祖和九叔已經摺了大部,涇原兵不容有失,爹,不管他來硬的來軟的,我們自己心裡要有個打米碗啊。”
徐原聽到這裡,揹負雙手仰頭嘆道:“難吶,如果拒不出兵,而鳳翔又丟失的話。莫說宣撫處置司,便是鎮江行在,也會對我有意見。我們家雖然鎮守涇原幾十年,可這天下,還時官家的天下。”
徐嚴顯然缺乏面對這種問題的經驗,不以爲然道:“官家遠在鎮江,此時金軍怕是攻打甚急,哪能顧得上陝西?”
徐原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金人本來是隻打中原,進而威脅江南的,此刻官家還在不在鎮江都是未知之數。山高皇帝遠,鎮江行在對陝西,那是鞭長莫及。不過,如果北路討司沒有任何動作,還是說不過去,要怎麼辦,既能向上面交待,又不必去跟金軍死拼?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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