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便有一內侍出宮而來,召趙鼎等三人入內晉見。這三位當朝重臣,都備好說辭,入得宮去。但見天子合衣臥於御塌之上,遂上得前去,大禮參拜。
“方纔在殿上,你等並不表態,何解?”趙桓此話一出,便把趙折何三位驚了一跳。當時殿上情況那麼混亂,數十位大臣苦勸撤離,沒想到官家還注意到咱們。
何灌是武臣,這種情況下不便去挑頭,折彥質也不說話,趙鼎將牙一咬,朗聲道:“陛下,朝中文武多勸撤離行在,但臣竊以爲,此時若拋棄鎮江,後果不堪設想”
趙桓微微起身,目視折彥質與何灌二人,問道:“折卿何卿也是這個意見?”
折仲古略一遲疑,俯首道:“官家,以目下情況來看,委實還不到放棄的地步。”
這話倒引起趙桓注意,命內侍拿了個枕頭墊在背後,半坐起身問道:“你且說來。”
折彥質卻不急於說,而是將藏匿的那份軍報取出,雙手呈上道:“這是前線方纔發回的戰報。”
內侍取過,呈於聖前,可皇帝這些日子聽噩耗聽得太多,以至於對軍報都有一種恐懼感了,輕輕揮手道:“朕就不看了,你直說吧。”
折彥質聞言,硬着頭皮道:“金軍兵分數路,已攻下真州滁州,目前正威逼揚州和州二處,企圖借渡過江。”
皇帝當時就慌了猛然彈起來,一把掀開身上的錦被,厲聲道:“什麼?你是說,在朕說話此刻,金軍有可能已經在渡江?”
何灌見天子慌了神,趕緊勸慰道:“陛下勿憂揚和二州聚集折趙主力,金賊一時難下。且江中尚有水師,應可抵擋。”
趙桓這時候哪裡聽得進去這些話他只在乎金軍和他只隔一條長江了本來,他還指望着折可求和趙點兩軍,能擋住北夷,使他們不能靠近江邊一步。可現在,這希望似乎落空了一想到這會兒金軍說不定快登上南岸,他一顆心沉沉墜下去,眼神遊離,六神無主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喧譁之聲,趙桓如驚弓之鳥一般,駭然道:“宮外何人喧譁?出了甚事?莫不是……”
隨侍在旁的內侍趕緊出去查看,片刻便回報道:“官家,乃耿南仲、黃潛善等數位大臣求見。”
趙鼎側過頭來,與折彥質和何灌交換一下眼色。耿南仲等人此時來闖宮面聖,明擺着就是要與我等針鋒相對務必阻止此事在他們見到官家之前,我們就得把意見陳述清楚
“官家若撤離行在,江防勢必崩潰彼時,北夷南渡,侵略江南,朝廷可就退無可退了唯今之計,是死戰以阻敵過大江一旦退卻,萬劫不復”趙鼎跪拜於地,痛心疾首道。
皇帝沒了分寸,並沒有支言片語。
折彥質見狀,再度進言道:“陛下,和州乃江北重鎮,由臣父統子弟精兵駐守,不敢說就能擊退金人,但足可爭取時間退一萬步說,就是臣父抵擋不住,江中尚有水師。北人不習水性,雖有百萬之衆,何足懼哉?昔日魏武陳兵百萬欲攻吳,周郎麾下兵不過數萬,然就憑水師之利,赤壁一戰名震千石除此之外,東京留守司潰兵逐漸聚集,東京留守張所,及所屬大將韓世忠岳飛等,俱以領兵過江。御營司在江南尚有三萬精兵,可趁機再布一道防線有此三者,必不使金賊登上南岸”
他是西府首腦,掌全務,又是折家將門之子,話語分量自然不輕。趙桓聽了,稍稍定住心神,質疑道:“果真如此?”
“官家,江南水鄉之地,不比兩河中原之利馬軍。金軍雖衆,但在此地難以施展。只要朝廷態度堅決,哀兵必勝臣等請天子效仿真宗皇帝澶州之典故,激勵將士,擊退北夷”何灌是在場唯一武臣,從他的專業角度勸說道。
趙桓雙手撐着塌,眉毛擠作一堆,並不說話。在場這三位大臣,都是朝中首腦人物,也受到他的信任。既然他三個都是這種態度,那說明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只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風險着實太大萬一守不住江防,朕難道要去作北夷的階下囚麼?
趙折何三個輪番上陣,百般勸說,只差沒立下軍令狀說若金軍過江,即斬臣首。趙桓還是拿不定主意,摒退道:“卿等暫退,容朕細細思量。”
趙鼎還想進言,卻見天子重新躺了下去。三重臣無奈,只得告退出宮。方踏出宮門,那外頭耿南仲一夥瘋狗一般撲將過來,七嘴八舌,都是斥責宰執誤國,欲陷天子於險境。
趙鼎是個直性子,拿出舌戰羣儒的風範來,與那一班主張撤離的大臣大打口水仗,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折彥質與何灌立在一旁,萬般無奈。可一衆大臣還是沒放過他倆,撲到跟前,左一句“奸侫”,右一句“誤國”,罵得何灌幾乎擡不起頭來。折彥質火氣上來,放聲吼道:“何與這等貪生畏死之輩作口舌之爭走”
正好此時內侍出來,召耿南仲等入見,趙鼎等三人才算脫了身。
“耿南仲此去,必勸官家處置我等,信是不信?”折彥質邊走邊說道。
“哼他也就這點手段仗着是東宮舊臣,飛揚跋扈”趙鼎不屑道。語畢,還不解氣,又道“當年,東京民變,軍民暴之下,毆傷多位重臣,似唐恪李邦彥等輩,被打得抱頭鼠竄耿南仲若非有官家力保,他早禍事了”
“不管他們如何進讒,該我等作的事,還是要作。折樞密,水師一直是你親自負責,有把握麼?”何灌問道。
折彥質腳步未停,實話實說道:“在天子面前,自然要說得大一些。水師原本就有,只是疏於操練,行在南遷之後,本相擴充軍備,擇熟諳水戰之將加緊訓練。倒也有模有樣,真正行不行,還要打過才知道。但金軍不習水戰,這是毫無疑問的。”
何灌點點頭:“我主持御營司江南防務,三萬精兵倒是佈置妥善。然中原潰軍估計此時還不得安置,要不,我親自去整頓?”
趙鼎是宰相,折彥質是樞相,兩位重臣當即停了下來,對視一眼後,同聲道:“好”
“何少保,如今局勢混亂,一切從簡既然本相和折樞密都點頭了,你馬上去辦這件事,相關文諜,隨後補上就是”趙鼎當場拍板道。
何灌抱拳一禮,並無二話,大步往宮外而去。
“家貧思賢妻,國難顯忠良啊。”趙鼎望着他的背影嘆道。
“但願皇天庇佑,過了這一關,否則……”折彥質的話,更顯深意。
不說朝中亂成一團,衆大臣分成各種派系,羣魔亂舞。卻說在長江北岸,金軍拿下真州和滁州之後,就已經與鎮江府隔江相望了。只是金軍沒有舟船,而這兩地也沒有大型的渡口可供部隊通過。兀朮聽取宋軍降將的意見,兵分兩路,一路取揚州,志在瓜洲渡,一路取和州,志在白橋渡。並約定,無論哪一路先拿下,直接渡江進攻,不必等待。
其中,揚州與鎮江府距離最近,兀朮親率大軍往攻。折家軍駐守的和州,兀朮派出了一員悍將,名喚烏延蒲盧渾,這個人名氣或許不大,但他的哥哥正是金國名將,胡沙虎在大金國的各條戰線上,粘罕和斡離不,以及現在的兀朮,負責對宋攻略。而胡沙虎,則一直負責對付耶律大石。
蒲盧渾率偏師進攻江北重鎮和州,此時的金軍士氣高昂,上上下下都殺紅了眼。因爲這回南征,他們幾乎很少遇到象樣的抵抗。除了攻破東京費些事外,廣大的中原江淮地區可以用不廢吹灰之力來形容。
可一進和州,蒲盧渾發現這個地方實在不是什麼好處去。江淮地區跟中原和兩河完全不同,水的江河溪流隨處可見。這些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是,南水廣植水稻,那水稻收割之後,水田裡除了稻茬之外,就是爛稀泥。一腳下去,一直埋到腿肚。這給金軍的行軍和推進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尤其是騎兵部隊,只能選擇走官路驛道,其他地方根本不能去。而與之對敵的宋軍,正是從西北麟府路撤到江南的折家軍。這是一支既善野戰,又能攻守的精銳之師。只是苦於朝廷對摺家的限制,兵力一直維持在兩三萬人左右,沒能成大氣候。
折可求進入和州後,遍查地形,最後果斷放棄和州北部,企圖將金軍誘入和州南部的橫江渠和裕溪流域。這一地區多山丘,且水流縱橫密佈,大兵團無法展開。
蒲盧渾在當地百姓的引導下,高歌猛進,沿途擊退多股宋軍,沒用多久就進抵和州境內的清溪鎮。這個小鎮背靠萬歲嶺,前面是橫江渠,右邊是裕溪,而左邊,就是金軍來的方向。
金軍把小鎮抄了個底朝天,當時就有人提醒蒲盧渾,說我們沿途過來,無論大小村鎮,多多少少總還有人。這個鎮連個鬼影都沒有,小心宋軍埋伏。
結果話音剛落,清溪鎮背後的萬歲嶺裡就傳來震天的喊殺聲折可求埋伏在嶺下的三千勇士一齊殺出。神臂弓,踏張弩一通招呼,射殺敵軍無數。金人猝然遇襲,倒也不亂,紛紛從鎮中涌出,要殲滅這一夥宋軍。
可很快他們就發現,伏兵不止一處。在裕溪邊上,折家小將折彥野引四千人馬殺出。一時間流矢亂射,殺聲四起。
蒲盧軍自知中伏,嚴令全軍反擊。但那清溪鎮外一眼望不到邊的水田,金軍多穿皮靴,一腳下去,鞋子被扯住,影響行動。反觀宋軍,除了那些拼命放箭的弓弩手外,許多士兵居然打着赤腳,挽着褲腿,操起傢伙就衝上來。
兩面受敵的金軍一時亂了陣腳,四散開來。可這一下才讓他們叫苦連天,橫江渠擋在前面,根本展不開與此同時,那們退到萬岡嶺上的清溪鎮百姓,無論男女老少,齊聲發喊,讓金軍難辨虛實。
蒲盧渾自認倒黴,下令從來路後撤。可他們怎麼跑得過宋軍?皮靴馬蹄多半陷在泥中,行動遲疑,光腳板的宋軍長槍大刀一擁而上,就在那清溪鎮狹窄的空曠中展開浴血搏殺
一路南下所向披靡的女真大軍,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被折家軍殺得屍橫遍野,哀聲四起。當蒲盧渾深一腳淺一腳退到距離清溪鎮數十里之外的含山縣時,仍心有餘悸。這簡直就不是打仗的地方
清點兵馬,竟折了五千餘人這種損失,可真有在東京城下才出現過他這還算是命好的,複雜的地形限制了金軍,同時也限制了宋軍,讓折可求不可能伏兵太多。再加上兵力相差較爲懸殊,折家軍沒敢追殺太兇,否則,蒲盧渾這一路偏師,非要整個傷亡斷手斷腳不可。
經此一役,蒲盧渾不敢再大意冒進,將軍隊屯於城池周邊,詳細摸索地形,尋找通往白橋渡的道路。
這一路金軍偏師被阻擋在和州,而兀朮率領的主力部隊,除了分出部分兵力去攻打附近的州縣外,其他的都集中力量兵發揚州。
揚州,自古以來就是繁榮富庶之地,城池既高且大。原秦鳳帥趙點奉詔鎮守此處。他麾下有秦鳳軍一萬八千多人,都是出生於秦隴之地的勇士。在過去對夏對金作戰中,秦鳳軍累立戰功,便是在西軍裡,也稱得上精銳。
只是如今已然沒有秦鳳經略安撫司,所屬部隊也一分爲二。一部劃給徐衛指揮,成爲名震兩河陝西的虎兒軍。另一部,就在趙點手裡。有如此精銳,按說趙點應該雄心勃勃,力挽狂瀾纔是。
可事實卻並不如人所願,趙點在宰相和樞相點了他的將,讓他守江北防線時,就一再推辭。他的理由是,秦鳳軍是擅自山地作戰和攻守城池的部隊,在江南不土不服,恐怕難以抵擋。
朝廷不許,嚴令他過江佈防。趙點抗拒不了,只能執行。可他駐守揚州以後,只幹一件事情,加固城防。揚州城確實高大,秦鳳軍也確實擅長攻守城池,如果善加經營,確實可以給金軍造成相當大的困擾。
可趙點忘了一件事情,他背後就是長江,一旦揚州城被圍,他將會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你一來就把自己限制在城裡,等於是斷了退路。
當兀朮率領大軍,踏入揚州境內之時,驚喜地發現,沿路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抵抗他甚至懷疑自己記錯了,還專門諮詢了降將和當地百姓,確認揚州和行在只有一江之隔
這一下,最爲精銳的數萬金軍爭先恐後,樂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嘩啦啦齊齊衝到揚州城下
兀朮問,守將是誰?投降的官員告訴他,說是原秦鳳帥趙點,提萬餘秦鳳軍鎮守此城。對於秦鳳軍,從來沒率領過西路的兀朮很陌生,但降將告訴他,紫金虎的軍隊裡,有相當部分就是原來的秦鳳軍。
一聽這話,兀朮倒不敢大意了。既然是對方是精銳之師,那咱們也得把看家的本事拿出來遂催動三軍,廣起砲車,什麼也不管,轟他幾天再說砲石如雨點般在揚州城頭上飛舞了兩天,擊毀房舍無數,但給守軍造成的損失相當有限。
當金軍開始近前攻城時,秦鳳軍作爲西軍精銳,表現出了決死的勇氣和高超的戰鬥技巧。憑藉銳利的器械,讓金軍死傷慘重。攻了好些天,連一座城門都未破。
兀朮親自督戰,限時破城,金軍動用了一切手段,正面進攻,挖掘地道,甚至想引水淹城。可秦隴勇士幾乎全都是玩攻守戰的高手,任你耍什麼手段,都無法撼動城池分毫。
這是兀朮第一次領教西軍的厲害,以後他還會多次領教,當然這是後話不提。
久攻不下,恰逢烏延蒲盧渾報告,說在和州遭遇宋軍伏擊,至今未能搶佔白橋渡。兀朮一怒之下,召蒲盧渾前來同攻揚州城。
金軍會師於揚州城下,兵威大震,傾盡全力扣城仍不能破。此時兀朮也動起了心思,遣心腹悍將引數千精兵往江邊推進,試探對岸鎮江府的反應。進至瓜洲,那防守渡口的宋軍一見金軍到來,以爲揚州已經失守,不戰而潰,奪船渡江而逃。
金軍毫不費力,佔據了長江邊上最重要的渡口,並得到大批船隻。這本來是準備給秦鳳軍,萬一戰局不利,可以入江南渡用的。瓜洲位於大運河的入江口,是控扼運河長江的重塞,也是渡江的必經之地。
瓜洲失陷,也就意味着揚州城處於孤立無援的絕境之中而潰兵渡江登岸以後,直接造成鎮江行在大恐慌鎮江城裡,無論官民皆風傳謠言,說揚州已破,金軍渡江在即趕緊逃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