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祠堂內,火苗閃爍般跳躍,更加映得老文襄伯那張滿是皺紋的臉鬼影重重。常太夫人心悸地盯着他看,試圖從那不再英俊但卻熟悉的五官中看出一絲遲疑。可偏偏事與願違,除卻因過分熟悉而得知他平靜的臉下實則緊張不已外,她壓根看不出別的情緒。
越是緊張,就證明他越在乎榮家人。越在乎榮家人,對榮家唯一僅存的榮氏,感情就來得越真摯。
常太夫人突然想起當年,太-祖攜官兵攻入金陵城內,不論文臣武將,一律蚊子見了血般衝進元蒙舊貴的宅邸,大肆燒殺搶掠。雖然後來修史美化過義軍,但她是過來人,當日親眼所見記得清清楚楚。武將本性粗魯,揮本性燒殺搶掠;而軍中平素出謀劃策做軍師的文臣,也一改往日羽扇綸巾的斯文,坐在轎中命擡轎兵卒再跑快點,待到出府時書生青衫幾乎被血跡染成黑色。
那場混亂維持了七天七夜,不說別人,她的父兄也皆參與進來。滿城的瘋狂下,時任軍中一不起眼書吏的羅晉,是其中最爲文雅耀眼的存在。同樣是青衫,他身上纖塵不染,面冠如玉的少年騎着高頭大馬過節,回眸間便俘獲了她的整顆心。
可成親這麼多年,羅晉的心始終放在榮氏身上。本來她還安慰自己,男人又有哪個能一心一意,只要羅晉最喜歡她,那這一切便都值得。
可如今分宗之事上他明顯向着庶長房的態度,一次兩次,終於讓她徹底清醒。原來這大半生的認知,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夢。羅晉最愛的始終是自己,至於他心底最重要的那個人,毫無疑問應該是榮氏。
一面是自年輕時起綿延大半生的追求,另一面是大半生的老對手,到頭來她最重視的人,心下最看重的實際上是對手。
這種認知,實在讓常太夫人難以忍受。
“不。”
“曾祖母。”
羅薇蓉的驚呼聲,吸引了祠堂內所有人視線。也是在此時,羅晉將所餘最後一片竹簡分開。原本繁瑣的羅氏族譜一分爲二,一邊是伯府所有人,稀稀拉拉只有幾張的另一邊便是庶長房。
“收好吧。”
本來插科打諢,甚至拿祖宗保佑來說笑的羅四海,此刻再也沒了方纔輕鬆。八尺男兒鄭重地走向曾祖父,雙手高舉自他手中接過竹簡。
可不知怎地,本已老邁的曾祖父,這會手勁卻是格外大。羅四海唯恐弄壞竹簡,影響了全家人福氣,一時間也不敢太過用力。兩人這般僵持,乍從外面看起來,竟像是祖孫二人難捨難分一般。
正在此時,羅薇蓉驚呼聲撲面而來。多年夫妻,羅晉怎會對常太夫人全無感情?情急之下他便放手,羅四海幾乎是打個趔趄,好懸才能穩住身形。
“真是個好孩子,這般關係嫡祖母。即便分了家,骨子裡卻是打斷骨頭連着筋,你們若是有心,日後逢年過節也多回伯府看看。”
文老夫人看向他,眼神中全是讚許。一屁股摔倒在地的常太夫人,剛感覺到後椎傳來的疼痛,醒來便聽到這麼一句。
“不行!”
絕對不能再留那些牌位!
她是這麼想的,傳到其他人耳中卻是另外一種意思。尤其是在場唯一的外人,衍聖公府的文老夫人,她就直接曲解了。
“太夫人,雖然差着輩分,但在這我實在忍不住多句嘴。恕我不敬,咱們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有些事該看開,也不能一直拿着。人老了,凡事就是得看開些。虧欠別人也好,別人虧欠也罷,等兩眼一闔雙腳一蹬,腦子裡不就什麼都不想了?
將來到地下,還得靠上面人給咱們燒紙錢。寬和點,給小輩留點好。”
常太夫人手上青筋暴起,她用得着那賤人所生孩子給燒紙錢?
見她這樣,文氏僅有的一點同情她年邁之心也徹底消散。心中大抵對伯府情況有了數,有個如此跋扈的老封君一手遮天,伯府教出來的小輩規矩簡直堪憂。倒不是她以偏概全,伯府最受重視的二小姐,跟庶長房孫女站在一處高下立分。
“既然家已經分完,那我也不再多留。”
雖然礙於山東孔家面子,文老夫人不得不走這一趟,但她想走卻是沒人能攔得住。常媽媽親自往府門外送,一路叫上心腹丫鬟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可文老夫人是誰,莫說衍聖公府一不缺財二也沒地方需要文襄伯府幫忙,就算有需要她也不至於爲常太夫人放下身段。
“老身向來待人以誠,斷不會信口開河。”
依舊是古井無波的臉,臨上馬車時文老夫人留下最後一句話。躬身目送馬車駛過拐角,常媽媽猜不透此言何意。是說不會泄露今日之事,還是在暗自諷刺國公府待人不夠誠信?
即便心裡已經隱隱確定,她依舊期待是前者。但在跟太夫人回稟時,多年習慣她還是據實以報。
“她分明跟那賤人是一夥的,不行,趕緊給山東那邊去信!”
太夫人猛烈地咳嗽着,剛想像往常一樣用菸斗敲擊桌面,擡起手來卻現,因爲今日要進祠堂,她特意捨棄了菸斗,甚至連一雙平素蠟黃的指尖都特意清洗過塗上香粉。
氣急之下,她只能拿手去拍地面。劇痛傳來卻沒多大響聲,她決定不再自虐。可有些疼痛,並不是她想停就能停下。當她覺手上勁太大,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邊立柱傾斜時,已經爲時已晚。
柱子用的一整塊泰山石雕琢而成,泰山石重且朝廷輕易不許開採,如此一大塊莫說是其餘伯府,就連寧國公府都不一定有一塊。除卻文襄伯府,大概也就太廟能用如此大一整塊泰山石來做立柱。兩者材質並無差別,不同之處在於,太廟立柱更爲高大,且其上雕刻九條盤龍,且其它地方裝飾也不是伯府可以媲美。
但無論如何,常太夫人還是以這兩根立柱爲傲。當初封伯後大興土木,重中之重當屬宗祠。莫說羅家祖先都居住於此,就連他們百年後也得進來,宗祠修得好與自身息息相關。恰好當時百草堂百年積累的金銀財寶秘密抵京,她便做主先緊着宗祠用。此舉不僅得了羅晉青眼,且也讓她在同期修宗祠的貴婦中大大出了一把風頭。
當時一想到西側院中帶着庶子爲妾的榮姨娘,出門再接受衆家夫人對她財力的奉承,當時還是伯夫人的常氏走路都帶風。
但就是這根曾經讓她榮耀無限的柱子,如今卻成了她恐懼的源頭。身體止不住後傾,終於後腦勺撞在青石雕塑上,再然後無力地向後滑落,寬大的衣袖揮倒一牌下面的牌位,帶着打翻的燭臺一同凹凸不平地墊在身下。
“太夫人。”
常媽媽尖叫着將人扶起,常太夫人只感覺後腦勺傳來陣陣疼痛,夾雜着一股清脆的響聲,尾椎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快扶太夫人起來。”
“別!”
常太夫人趕忙說着,無奈現場的慌亂掩蓋了她的聲音。且常媽媽平素慣會體查她意思,如今號施令旁邊自有小丫鬟照做。
被兩名丫鬟架着扶起來的常太夫人滿身狼狽,深紫色新衣上沾着點可疑的油光。這還不算,在她衣裙後面,凸起的臀部上插着一盞蠟臺。
丫鬟見如此實在不雅觀,上前碰觸試圖將其拿下來。可誰料蠟臺尖端早已插-進肉裡,這一盆常太夫人險些沒摔倒。要不是顧念着尖端插-進身體裡的劇痛,她可能會真的忍不住再次坐下去,因爲腿上被胳到的地方實在是疼痛難忍。
“常媽媽,這可如何是好?”
作爲積年老僕,常媽媽自然知曉太夫人這次是傷重了。見她呲牙咧嘴,就連痛楚都得強壓着的模樣,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喚府內供養大夫前來。
誰知大夫來了,常太夫人卻一反常態的不給伸手把脈。任由兩名丫鬟扶着,她走到整理牌位的老文襄伯跟前。
“羅晉,既然他們已經分出去,便把那些牌位一併給出去。”
說罷她不顧衣衫凌亂,直愣愣地盯着牆面,似乎能將其盯出個洞來:“好一個祖宗顯靈,還不知是哪家人陰魂不散。”
“也對,是時候把榮家牌位歸還。”
榮氏一句話,成爲了壓彎常太夫人的一根稻草。賤人竟然早就知道!這些年老文襄伯可曾帶着她,如正頭夫妻那般爲榮家人上香?
常太夫人那點小心思,榮氏一打眼便能看到底。嘴角勾起弧度,她不再做任何解釋,任由別人誤會去。反正羅晉供奉榮家牌位,於家人只有利而太多害處。即便爹孃地下有靈看到羅晉不得安寧,也自會將羅家先祖攪到天翻地覆。
羅晉本就打算如此,他畢竟是個外人,莫說對榮家理虧,單是常年供奉外家牌位便多有不妥。先前阿榮沒條件,如今他們分出去,正好也把牌位給出去。
“也好,有你照料榮家先祖,總比我要來的妥帖。”
只聽後面“咚”一聲,本就已經絕望的常太夫人,卻是在丫鬟的攙扶下也再站不穩,直愣愣地向後倒去。而尚未拔-出的蠟臺,也在丫鬟驚恐的眼神中盡數沒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