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青衣公子背影躍上樹梢,極爲瀟灑地躍過牆頭揚長而去。羅煒彤疑惑地看向那道背影,總覺得他一身俊俏的功夫似乎有些地方不怎麼協調。
“到底是什麼地方?”
頗爲不解地關上窗戶,剛關到一半,詠春推開房門輕手輕腳走進來,一隻腳剛踏進來便見她家小姐站在窗邊。
“我的好小姐,你怎麼穿這麼薄下牀,要叫劉媽媽看到保管唸叨我十天半個月。”
薄……羅煒彤攥緊衣袖擡起來,這才發現因爲快要入睡,自己只穿了中衣。夜風吹過,從未曾關嚴實的窗口漏進來一溜風,順着脖子往下鑽,涼意催得她轉身關上窗戶,最後看一眼樹梢,一輪圓月掛在上面,哪還有什麼人影。
只有房內殘存若有似無的香味,證明方纔曾有人來過。
“詠春。”
一聲呼喚打斷了詠春的碎碎念,她忙拿件披風罩在自家小姐身上,同時點亮蠟燭。
“咱們近幾日可曾遇到過什麼男人,渾身撲着薰香?”
詠春納悶道:“男人又怎會塗脂抹粉,只除了唱戲的,不過自打入金陵咱們也沒聽過戲。”
羅煒彤皺眉,她相信自己的直覺,那香味一定是在哪聞過。抽抽鼻尖,仔細尋找着剛纔味道。可惜被那一溜風吹的,本就極淡的香味,這會更是完全被安神香遮住。
“你再想想,肯定有。塗脂抹粉之人不一定好看,若是塗抹壞了也有可能跟戲臺上的花臉般。”
“不好看?”
詠春愁得直抓留海:“金陵城中也有些公子哥喜好塗脂抹粉,不過咱們也沒見那些紈絝。不對,這幾日倒是見過一個……”
“安昌侯世子!”
“小姐,好像是安昌侯世子。”
主僕二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來,恍然大悟後羅煒彤陷入了新謎團。一個人若是想扮醜,自然有千萬種法子,可俊美到人間留不住的袁恪公子,絕不是幾件華服或是塗脂抹粉能裝扮出來。
過往的巧合一幕幕閃現,在船上他蒙面出現,入金陵後錦繡坊初次相見,看似頹廢的安昌侯世子,執摺扇的手上卻有一層習武之人才有的薄繭。涼國公府賞花宴上,他能在德音開窗前便料到其行動。
一次又一次,安昌侯世子總能在恰當時機出現。看似肆意妄爲的混人一個,實則巧妙地幫她解除困境。若他只是金陵城中一個普通紈絝,又怎能準確把握時機。退一萬步講,即便這一次次當真全是巧合,那一個紈絝憑什麼去幫她。
怪不得報恩寺中,青衣的袁恪公子同她一見如故。船艙中匆匆一面,哪能有那般交情。但若他與安昌侯世子是同一人,那一切便都說得過去。
“好端端的,小姐怎麼會想起那人。其實依奴婢看,安昌侯世子倒沒傳聞中那般不堪,他幫過我們好些次。”
羅煒彤點頭,坐在牀上往牀腳處摸去,首飾匣中放着些她不常用的玉佩,其中一隻絨面荷包中裝着只玉麒麟。當日下船前說明此事後,爹孃並未收走此物。入金陵後各種瑣事撲面而來,她也將此事拋在腦後。
這會握住玉麒麟,她卻是有了主意。
“你怎麼這般快回來了,琉璃燈可曾送到書房?”
詠春搖頭:“奴婢剛走到庫房,遠遠地便看到老夫人房中丫鬟拿着那盞琉璃燈。我跟在後頭,瞅着她是往前院走,便擅自退了回來。”
說罷她又開始碎碎念:“還好回來的早,老輩都說春捂秋凍,雖然已過夏至,但金陵入夜也還是有些涼。小姐穿這般薄站在窗前吹風,萬一有個傷風感冒,奴婢耳朵一準被媽媽念出一層繭子。”
羅煒彤捂住耳朵:“好詠春,你家小姐耳朵已經多了一層繭子。平日練功我穿的比這還薄,你且放心。”
詠春聲音低了下去,心道果然還是劉媽媽有法子,先前無論她勸過多少次小姐都不聽,一搬出媽媽立刻奏效。
待詠春掩上房門,抱廈碧紗櫥中傳來她均勻的呼吸,羅煒彤望着帳頂,卻是久久無法成眠。
金陵第一浪蕩子安昌侯世子、金陵四公子中最神秘的袁恪,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之人,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使勁掐下胳膊,痛感一再傳來,她終於確定自己不在夢中。
待朦朧中睡着,已經是黎明時分。頂着烏青的一對眼珠起來,用完早膳後她突然發現,沒了文襄伯府那些個糟心事,大家各有各的事,就連平日需要她陪伴的曾祖母,今早也忙於從榮貴初選的幾處鋪面中,找出一個適宜百草堂開張之處。
作爲家中唯一無所事事之人,閒下來後她突然覺得渾身難受。
“曾祖母,孫女給您捶肩。”
榮氏搖搖頭:“這點事哪能累着你,是不是無聊了,曾祖母這有金陵最新的話本小說。”
翻開小說一看,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寫書者與前人不同,極力去謳歌兩人間深情。對此她嗤之以鼻,這段愛情還不是個悲劇。
門當戶對的存在自有其道理,不同門第自幼吃穿用度,服侍下人的規矩都南轅北轍,兩人衝動之下在一起,日久了矛盾總會凸顯。且天下多數爲人爹孃的還是盼着子女好,即便媒妁之言盲婚啞嫁,也沒想象中那般不堪。
“我去看看孃親。”
眼見小孫女出去,榮氏斜睨眼丫鬟:“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收起來,日後莫給嬌嬌看到。”
想着昨夜丫鬟取琉璃燈時躲在暗處的詠春,榮氏心中更是滿滿的感動。嬌嬌房中不缺這些個玩意,大半夜她命丫鬟去庫房,定也是跟她想到一處去。
這孩子如此爲他人着想,怎麼能不讓人放在心尖尖上疼。
走到正房的羅煒彤還不知她無意間又感動了曾祖母一把,踱步到徐氏身邊,見孃親正在算賬,她靈機一動:“孃親,女兒來幫你覈對。”
徐氏挑眉:“你會?”
“我可以學嘛。”
徐氏當真拿出一本賬冊,又命羅媽媽新拿一隻算盤,母女二人對着頭算起了賬。沒算多久,面對能把人繞暈的賬目她便打起了呵欠。
“看你困成那樣,還是到裡面去睡一會。”
雖然平素最嚴厲,但徐氏也心疼女兒。反正眼見着文襄伯府那堆糟心事差不多解決,即便常太夫人再打什麼主意,分家也是板上釘釘之事。
待過幾日分家後,送走夫君府內也能徹底安靜下來,她也有功夫慢慢調-教幾個丫鬟。不爲伺候人,就讓他們學會這些俗物,放到女兒房中將來出嫁後繼續管着。
嬌嬌模樣生的好,身段更是時下最受歡迎的嬌小。雖然自幼習武但她性子並不野,相反她很會關心人,能讓人打心底裡疼寵。以夫君官職還有家中這些年積累,她日後嫁妝比之金陵城其他閨秀只多不少。
有這三點打底,管家女紅之事不過是錦上添花。主子不會,身邊丫鬟稍作彌補就是。自從女兒出生那一刻起,望着血泊中幾乎不成活的小貓咪,徐氏便做好了各方面打算。
先前之所以逼着她學,其一是讓女兒大概知曉,不至於被下人矇蔽;其二則是女兒一着急,便會撲到她懷裡撒嬌,那時她更能深切體會到爲人母的樂趣。
徐氏陷入深思,羅煒彤卻急的抓耳撓腮。一家人除她之外都有事忙活,只有她閒着無聊四處打擾人。現在想想她不會女紅、不會算賬,府裡的事絲毫幫不上忙,似乎是太沒用了。
“孃親,女兒是不是好沒用?”
徐氏一擡眼皮便知道女兒在想什麼,當即她愛憐地把那顆小腦袋摟在懷裡:“怎麼會,昨日嬌嬌剛救了曾祖母一命。”
“可那事爹爹也可以做到。”
“但只有你做了,別胡思亂想,你是家裡唯一女兒,大家不疼你疼誰。再說放眼金陵城內,哪家的小姐天天忙到腳不沾地。對了,前日去報恩寺時,你表哥不是說今日叫上夢瑤,一道上街去逛逛。算算時辰也差不多,還不趕緊去換身衣裳。”
孃親說得對,官家小姐不就該閒來賞花彈琴。意識到這點,羅煒彤瞬間來了精神。
“呀,女兒都忘了這事。我馬上回房換衣裳,孃親小心些,莫要讓表姐黏上。”
“快去吧。”
對於外甥女跟女兒一見面,便爲她身邊位置爭成個鬥雞眼之事,徐氏高興的同時又有些無可奈何。夢瑤那丫頭……哎,行舟沒那份心,她也不能爲了外甥女去勉強兒子。
待換好衣裳,徐府馬車也停在了跟前。羅煒彤忙迎上去,匆忙間攔住表姐往正房走的腳步。
“孃親正在算賬,我們還是莫要去打擾。反正我人都在這,表姐咱們快些走。”
強拉着一步三回頭的徐夢瑤上了馬車,環顧四周,掀開簾子看外面也只有一匹馬,羅煒彤這才察覺出不對。
“表哥呢?今日他怎麼沒來?”
忽略見不到姑母的遺憾,徐夢瑤神色複雜地看向表妹。自報恩寺歸來後,兄長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神色間少了以往的輕鬆,每日天不亮便起牀誦讀聖賢書。
雖然他說是科舉前臨時抱佛腳,可兄妹十幾年她再明白不過,兄長定是受了什麼刺激。而這刺激,大抵同表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