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船而來的羅府下人濃霧中掌燈,幾十號挑夫扛着箱籠,前後綿延幾裡的隊伍,浩浩蕩蕩朝文襄伯府走去。
碼頭位於城西南,正處在伯府對角線方位。城內道路呈筆直的九宮格狀,一路到伯府,幾乎要繞邊金陵城大半地域。
羅煒彤坐在轎子裡,搖搖晃晃,時間一久難免昏昏欲睡。打個呵欠掀開簾子一角,外面天已大亮,濃霧也徹底散開。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乍見如此長的隊伍,無不往這邊瞅瞅看看。甚至還有調皮的孩子,梳着垂髫高舉冰糖葫蘆,邊喊着順口溜邊跟在兩側蹦蹦跳跳。
“金陵繁華果然更勝惠州。”
轎簾掀高點,只見兩側房屋皆有青磚所築,高大木門上各色銅鑄門神盡顯帝都氣派。單從巍峨的建築,她已能感知兩地巨大差異。所以對於此刻自家的招搖過市,她隱隱有些擔憂。
“孃親,咱們直接從碼頭僱人去伯府,城中人看到,自然知曉咱們被怠慢。可日後再提起來,未免讓人覺得過分招搖。孃親平日教導女兒時曾言家醜不可外揚,若是傳得人盡皆知,最後大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如今這般,難道是另有打算。”
同一轎子內,徐氏頗爲滿意地點頭。女兒看似跳脫,好在心思還算通透。雖然平常行事稍顯沉不住氣,但那也是未經歷練,日後見識多了自然會穩妥。
“嬌嬌想得沒錯。”
羅煒彤詫異:“那又是爲何?”
徐氏拉起女兒手,長長嘆息後緩緩開口:“家醜不可外揚,這道理自是沒錯,可古人還有一言,重症需下猛藥。咱們居惠州時,嬌嬌也曾見夏日酷暑時節,廚娘將腐肉一一剜除。當日你還好奇問過,爲何不放在那,等用時再一併切下。”
放下轎簾,羅煒彤稍作遲疑:“孃親是說,伯府就像那塊腐肉,從根子上已是藥石無靈。若是當斷不斷,甚至連爹爹都會被拖累。”
徐氏點頭,入京前她還對伯府抱有最後一絲期待,希冀他們能看在如今夫君出息的份上,自覺維持面子上的平靜。可碼頭之事卻讓她看得明明白白,伯府衆人還沉浸於僅剩空架子的榮耀中。
一邊苛待夫君,一邊還想讓夫君爲他們當牛做馬,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遙想此刻在國子監讀書的長子,看看身旁可愛的女兒,再遙想伯府內大半生受盡苛待的太婆母,徐氏那顆讓夫君與伯府決裂的心不能再堅定。
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內張燈結綵,正院前的空地上搭起戲臺,鑼鼓聲中武生粉墨登場,一套俊俏的武戲登場後,扯起嗓子唱響《長阪坡》。
正對戲臺的中央位置,伯府太夫人常氏滿是褶子的老臉此刻卻是滿面紅光。今日正主,滿月的伯府九小姐嚴嚴實實裹在襁褓裡,由三夫人抱着,坐於太夫人右側。
“娘快看,咱們小九笑得多歡實,定是知道曾祖母此刻歡喜,也跟着高興。”
太夫人身邊最是得意的常媽媽也是湊上來:“老奴看着九小姐這一個月來長開些,眉眼間竟是跟太夫人越來越像。”
常太夫人目光終於從武生花哨的功夫上挪下來,聽着三夫人和常媽媽捧哏逗趣,一會功夫便覺得曾孫女與自己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當即金口一開:九小姐養在她房裡。
戲文戛然而止,左側的伯夫人與嫡長媳幾乎掩蓋不住錯愕。尤其是現任伯夫人秦氏,她嫁進伯府多年只育有兩子,伯爺其餘庶出子女不算,這倆兒子可是她心頭肉。無奈婆婆蠻橫,硬是將孃家侄孫女塞給幼子。有兒媳夾在中間吹枕頭風,成親這些年她一步步與幼子離心離德。
前陣淮河水災,小常氏之父因治水有功擢升工部侍郎,並藉此事入了聖人眼。消息傳來她卻是身嬌肉貴起來,藉着有孕連晨昏定省都免了。待孩子落地,太夫人那邊也寶貝成金疙瘩,這會又提出親自教養,闔府這麼多小姐,太夫人就從沒教養過別人,小常氏這是要登天?
世子夫人小秦氏給婆婆奉杯熱茶,輕聲細語地勸道:“娘,只要祖母與您高興,大爺和媳婦就高興。”
常太夫人耳尖聽到這話,扭頭誇讚長孫媳婦,順帶敲打兒媳。秦氏一口氣憋在嗓子眼,明知長子媳婦是自己相中的孃家侄女,也明知婆婆有意離間,卻還是忍不住心緒翻涌。
小秦氏福身謝過,話鋒一轉:“也不知府中派出去的人,這會有沒有安置好二弟一家。”
常太夫人面露不屑:“他算什麼貴客,回趟家門子用得着長輩高接遠送?不過是個莽夫,離封爵還遠着。”
嘀咕完她站起來,戳戳龍頭柺杖,目光滿是厲色地看着背後一衆女眷:“身爲伯府之人,待日後飛黃騰達,也自當爲伯府出一份力。人生在世誰沒個三災八難,到時有伯府支持,自立於不敗之地。”
正當衆人正要做出一番深受教化洗禮之態時,門房匆忙跑來:“太夫人,二爺回來了,老奴這便去回稟老爺。”
“哪個二爺?”
門房好懸停住邁往書房的腳,指指南面:“二爺如今已經到伯府門口,好多人擡着好些個行禮,擠在門口朱雀大街上。”
伯夫人秦氏面露擔憂,小秦氏走上前,體貼地扶住婆母胳膊,下巴不自覺往常太夫人那邊揚揚。秦氏見平素蠻橫的婆母此刻臉上青筋暴露,瞬間轉過彎來。這次二侄子一家回京,最愁的可不是她這已經繼承爵位的長房,而是硬生生把人生父逼成庶子的太夫人。
今日一早她敢順婆母意思派小廝去碼頭挑釁侄子一家,存的也是這心思。太夫人與庶長房,於嫡長房而言俱是壓力。雙方鬥起來,她也好隔岸觀火。
由丫鬟僕婦簇擁着,常太夫人走到伯府門口時,就看到那根十餘年未見的眼中釘肉中刺。還是那般滿臉凶神惡煞,眼神桀驁不馴。
一個卑微的庶孫也敢露出這等表情?單看着她便心生厭惡。
“給太夫人、伯夫人請安。”
羅四海跪拜下去,常太夫人端出一副高姿態。依祖制,兒孫向父母問安時需得磕頭跪拜。可這事就如新婦進門須得在婆婆面前立規矩,大丫鬟般捧臉盆、倒痰盂、伺候齋飯般,一般人家也就做做樣子,待跪到一半趕緊虛扶起來。
但她偏不,她就要這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庶孫,如最低等的賤奴般匍匐於門外。殺殺他威風不說,順帶用西側院庶長房制住他,吩咐他多多幫襯府裡。
正當常太夫人設想四品官有哪些作用,又該怎麼用時,磕完頭的羅四海早已起身,在她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徑直走上前。
“孫兒此番回京,所帶傢什略多,不知府中可有安排。”
安排?常太夫人看向秦氏,後者正估量二者會如何互相牽制,乍聽這話下意識回道:“不是住西側院?”
說完她也看到二侄子背後那略多的傢什,目測後稍微怔愣。府中最寬敞的正院住着他們一家,老國公和太夫人居正院後福壽堂。東側院倒是能放開這些物件,不過早已由太夫人做主,撥給三弟一家。剩餘西側院年久失修不說,且早已擠着庶出幾房,如今是絕對放不開這些東西。
轉念一想,二侄子早年便住西側院,還能不知府中情況。此刻這般問,定是準備發難。想明白後,她乾脆隨意扯謊。
“看我聽半天戲糊塗,太夫人早就吩咐,在西側院給侄兒一家收拾塊地方。”
羅四海拜謝,當即領着妻兒向府內走去,停在門外的幾十擡物什卻絲毫未動。眼見領路小廝顧左右而言他,他乾脆挽起袖子:
“這府裡我也不是客人,用不着這麼客氣。你還是快些回去伺候祖母要緊,我自己走便是。”
羅煒彤跟在爹孃身後進了侯府,入目便是一片雕樑畫棟,當真稱得上公侯錦繡之家。還沒等她驚訝於伯府富貴,向西轉個彎後畫風略有不同,此處略顯破敗,甚至連牆角泥子都缺一塊。
而她爹爹自打轉彎後,腳步卻是越發急切。她與孃親多少能趕上,後邊伯府衆人卻被落下一大截。跟在爹爹身後七拐八拐後,三人停在一個更爲破敗的小院前。
說破敗還有些輕,小院木門缺了一角,牆頭一簇簇莠草迎風招展。若非親眼所見,羅煒彤實在難以相信,前面如畫中富麗堂皇的伯府內,還會有這般荒涼的小院。
只見爹爹上前敲門,聲音中帶着點哽咽。待院門顫顫巍巍打開,見着拿着鎬頭的老嫗,他撲通一聲跪在那人腿下。
“祖母,不孝孫兒回來了。”
方纔府門前下轎時囑咐她做做樣子便可的孃親,此刻卻是毫不猶豫地跟隨爹爹跪在門前泥地上,一臉鄭重地吩咐:“快給你曾祖母磕頭請安。”
羅煒彤瞪大眼好奇地看着面前老婦,枯樹皮般的黝黑肌膚、身上的粗布衣衫無一不在昭示着她吃過多少苦。不過比起剛纔府門前通身綾羅綢緞的太夫人,她的目光卻平和許多,看向一家人目光中的慈愛,能直直映到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