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着玄武大街不遠的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內這幾日氣氛頗爲壓抑。羅薇蓉紅着眼,一瘸一拐跟在伯夫人秦氏身後,一路穿過正房,邁進後面鬆壽堂門檻。
秦氏接過常媽媽手中帕子,在冰盆裡攪兩下,擰乾後親自伺候常太夫人擦臉。她手勁正合適,舉止間的嫺熟竟不輸一般大丫鬟。冰塊沁涼的溫度凍得手指尖失去知覺,此刻秦氏滿臉恭順,哪還有半分平日對着庶長房時的伯夫人架子。
“嘶,這麼涼,你想凍死我不成。”
秦氏手一哆嗦,因冰涼而麻木的手一時捏不穩帕子,冰帕子順着常太夫人臉,滑進她脖子,沁涼的溫度終於讓她捨得扔下煙桿。
一直侍立在旁看好戲的三夫人小常氏忙湊上去:“娘許是累着了,伺候的祖母的活吩咐我便是。”
說罷她拿起另一條幹帕子,仔細給常太夫人擦淨臉上水跡。她擦得極慢,跪在秦氏身後的羅薇蓉可遭了罪。剛恢復知覺的兩條腿針扎般疼,腹中更是□□。
“曾祖母,孫女知錯了。”
常媽媽從裡間走出來,懷中抱着個大紅色襁褓,襁褓上繡着百子千孫圖。這會她似沒聽到二小姐請罪般,小碎步走到常太夫人跟前:“九小姐醒了,一睜眼就找曾祖母。”
襁褓中小嬰兒也十分配合地笑出聲,喜得常太夫人忙抱在懷中:“小九乖乖,來,曾祖母抱。”
羅薇蓉寬袖下手握成拳,她奉承曾祖母這些年,竟不如鬆壽堂一個頗有體面的婆子。比起九妹妹,她更是低賤成腳下的泥。憑什麼,明明她祖父纔是文襄伯,她纔是正經的嫡支嫡女。
“曾祖母!”
聽她聲音驟然變大,秦氏忙扭頭,還沒等她給孫女使眼色,常太夫人銳利的目光射來:“看來這兩天敗火,還是沒讓你明白。”
聽到“敗火”二字,羅薇蓉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恐懼。從錦繡坊回來後,她便在闔府譴責的眼神中,被曾祖母關到小佛堂敗火。這幾日清湯寡水不說,一直跪在墊子上腿腳也受不了。這會若激怒曾祖母,再被關佛堂敗火兩日,怕是她一雙腿都得落下殘廢。
想到這,她說到一半的話臨時改個聲調,囁嚅道:“孫女知道錯了,曾祖母。”
常太夫人將煙桿放在遠離襁褓處,挑眉長嘆:“我還沒到眼花耳聾的時候,這府裡一個個竟是恨不得我老眼昏花,看不見聽不到。”
秦氏心驚,婆母一番話分明是在敲打她。再看侍立榻前的小兒媳婦,小秦氏再低眉順眼,眉梢快要飛出來的喜意卻是怎麼都掩蓋不住。
瞬間她心下有了計較,婆母瞄準掌家之權不是一兩天。當年爲了爭過府中對牌,她熬了幾十年,這會她丁點不想再交出去。
“看把你們給嚇得,微蓉快起來,腿疼不疼?”
羅薇蓉被丫鬟扶起來,剛跪得雙腿麻,乍一活動,關節處如針扎般疼,但她只能強笑着搖搖頭:“曾祖母,孫女無礙。”
“沒事就好,要有事得把你祖母疼成什麼樣。她這幾日本就勞累,張羅着府中大小事務,累到連個帕子都捏不穩。”
秦氏忙不迭請罪:“媳婦無礙,過午睡會就好。”
常太夫人眼中滿是不贊同:“我知道你是個妥帖的,可伯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便是再周全,一不留神也可能疏漏。小輩裡面,你那倆兒媳婦都是好的,嫁進來這些年性子也都磨穩了,也讓他們幫襯着你些。”
小常氏錯愕,祖母本說好給她爭一半掌家權,怎麼臨到頭變卦。有婆婆和大嫂在邊上看着,她怕是連口肉湯都喝不到。
秦氏卻是鬆了一口氣,長媳是她孃家侄女,這些年素來跟她一條心。這管家權雖然得分出去點,但也不至於全盤失控。
“多謝娘體貼,這倆媳婦都是利落人,有他們幫着我也鬆快點。”
常太夫人終於露出了秦氏進門後的第一抹笑容,她朝羅薇蓉招招手:“看把這孩子嚇得,日後做事可別再那般莽撞。庶長房不懂事,但咱們文襄伯府可是知書達理的人家。這個把月你也別在外頭露面,等風頭過去,曾祖母給你相看個好人家。”
羅薇蓉心下放鬆,敗火幾日,這事終於算是揭過去。忍了這些年,終於到了她議親的時候。在錦繡坊惹出那一遭,她也嫁不進什麼高門。找個稍低的門戶嫁進去,以她伯府出身,還不得被婆家供着。
秦氏沒孫女那般天真,剛纔那番恩威並施,讓她本能地覺得這樁親事有貓膩:“娘可是對微蓉親事有了打算?”
羅薇蓉垂眸,眼中滿是期待,曾祖母會把她嫁給誰?
沒等常太夫人開口,小秦氏已是滿臉喜氣地說起來:“真得恭喜娘和大嫂,微蓉可是得了天大的造化。那日三皇子路過錦繡坊,正好瞧見微蓉,讓我孃家遞過話來,那意思是要咱們微蓉進府。”
三皇子!羅薇蓉如遭雷擊,三皇子早已有了正妃,且以她身份莫說做不了正妃,側妃都有些勉強。難道她要一頂小轎入府,做個沒名分的侍妾?
沒等她疑惑多久,常太夫人開口了:“錦繡坊那事鬧太大,你剛進府位份可能低點。不過有伯府在,將來如何還不是一句話的事。說句大不敬的話,中宮如今可是大大不如貴妃。”
站在下面,羅薇蓉只看到曾祖母嘴脣一開一合,那些利弊分析她壓根一句都聽不進去。生於文襄伯府,自幼她看最多的便是嫡庶天差地別。以前她是受益者,可不妨礙她鄙薄庶支,瞭解庶支境況如何悽慘。
她從未想到,有一日會自己也會成爲侍妾,過上她鄙視又同情的那種日子。
“曾祖母,孫女不願。”
話音如驚雷般劈在鬆壽堂內,連常太夫人也有片刻呆愣,而後便是怒不可遏:“我看你倒是越敗火越糊塗。”
羅薇蓉跪下來:“還請曾祖母回了這樁親事,孫女資質愚鈍,定不是入王府的好人選。”
常太夫人站起來,走到她跟前:“你當真要拒絕?我再問一遍,當真不願入三皇子府?”
羅薇蓉脊樑挺得筆直,緊咬嘴脣,無聲地拒絕。曾祖母怒氣有如實質,她心裡打鼓之餘,又恨上了庶長房。若非當日三妹妹不配合,她豈會惹下流言蜚語,以至於如今戴罪之身,連祖母和孃親也無立場爲她抗爭。
“好!好!好!”常太夫人連說三個“好”字:“女兒家婚事,向來由長輩做主,哪輪到你插嘴。我看你是燒糊塗了,常媽媽,送二小姐回房,讓她好生冷靜冷靜。”
這是要禁足!被常媽媽半請半押的回自己院子,顧不得腿上疼痛,羅薇蓉調動所有頭腦合計起來。總之她不能入三皇子府,一個沒名沒分的侍妾,日子只會比庶長房還要慘。
那還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