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小源大驚小怪的“小北北,你也遭遇今日了喲”以及隨機瞥到項北兇狠目光而轉變口吻的“小北北,我的小北北,你不會被毀容吧,我來保護被小受受殘酷凌辱的小攻攻”的誇張尖叫聲中,葉黎珊優雅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那顆由現任設計師Silvia親自設計的Damiani藍寶石耳墜放射出極爲耀眼的炫光,“你來找林音?也是……有些事情還是你當面跟她說清楚比較好,畢竟大家以後都還是朋友。她去了洗手間,不如打個電話她吧,剛剛她望着窗外時有點心不在焉,可能沒看見你……搞不懂內急怎麼這麼長時間……”
葉黎珊把“望着窗外”這幾個字咬得特別重,陸西城臉色一白,掏出手機按下快捷鍵,剛接通就被掛斷,再打過去就是冷冰冰女聲“您現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陸西城的黑眸噴射出烈烈怒火,池小源恐懼地嘀咕了一句“我去洗手間喊她”之後逃也似的溜走,再也沒有回來。
項北看了看陸西城,少見地保持了沉默,衣領上還殘留着褐色的咖啡漬。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陸西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葉黎珊害怕地斜睨着陸西城的臉,躲避着他殺氣騰騰的視線,仍心有不甘地抓住機會不放,“西城,是不是還需要給她一點時間,你放心,訂婚的事情我已經跟她解釋過了,要不……”
“閉嘴,夠了!!”陸西城倏地站起身,啪的一聲狠狠地砸裂手機,在女生的驚叫聲中大手一揮掀翻了桌子,甩上門離開了。
葉黎珊慘白着臉坐在一片狼藉中,黑色的睫毛膏混着無法抑制的眼淚滑落在原本白皙精緻的臉上。
“沒事,他不喜歡喝沒有用巴西咖啡豆現磨的咖啡,”項北對着一臉怒氣朝他們走來的經理,揚了揚手中的皮夾子,無所謂地聳聳肩,“都記在我的賬上吧。”
遠處洗手間的門開了,露出林音那一張同樣毫無血色的臉頰,她像一直受傷的羚羊,長長的腿蹣蹣跚跚,慢慢地挪過來。
不是不想見你,不是不想知道原因,而是……那樣又有什麼用呢?
我與你永遠無法回到過去,我與你之間永遠橫亙着無法逾越的鴻溝……你始終是別人的,始終都屬於那座高高在上的西城……
“都在學校裡打什麼電話啊?我馬上回教室了。”傍晚最後一節課,項北和溫御從餐廳喝了咖啡出來,手機響起,項北見是陸西城的號碼,趕緊接起來,然後扯住溫御的胳膊坐站在長廊的石臺上。
太陽掙扎着放射出墜落前的最後一縷殘光,頗爲絢麗地染紅了紫苑高二1班的落地窗,橘色光芒灑在陸西城有一些蒼白的臉上,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項北,想拜託你一件事,能不能去一趟東苑……”
這是他一整天思考的結果,就算林音不願見她,他也拿定主意要與她當面談談,說一說三年前等待的那個晚上,說一說三年後接吻的那個晚上,說一說幾天前訂婚宴的那個晚上……
“喔,什麼事啊?”項北裝傻打趣地挑了挑眉,“東邊的哪個傢伙惹了你?交給我,到了本少爺的手裡,一定讓他看不見今晚的月……西城,等一下……”
項北捂住話筒,“溫御,聽見那羣女生說什麼?”
“唔?沒有,隔壁班的。”溫御靦腆地低着頭,一羣女生擦肩而過早已窘得不知東南西北,“好像……在說東苑的事,聊的……挺熱鬧的。”
忽然從石臺上躍起來,項北朝女生追了過去,一把攬住某女的蠻腰,邪邪地笑起來,“寶貝,剛纔在聊什麼?”
女生們驚呼着掩住嘴巴,那個被項北摟住腰的女生潮紅着臉,“沒什麼,才和東苑一起上了體育課,原來你們班的那個林音,跳鞍馬摔得挺嚴重的……”
女生話音未落就被推開,項北邀功似的舉起手機,“哎,告訴你一件……”,話音剛落,就聽見聽筒嘟嘟茫音。
“這個傢伙,過河拆橋啊?”項北氣急敗壞地收起手機心情糟糕瞪了一眼夕陽。
夕光灑在陸西城奔跑的身上,也讓雅勤沉浸在餘輝暖暖的橘色中,透過醫務室的玻璃船,晚霞撫着葉黎珊纖美的手指,她轉過身替病牀上林音倒一杯熱水,笑靨如花地關切地說:“我送你回家休息吧,這麼嚴重的傷恐怕要休息很久,剛纔我幫你請了假,我家的車在外面等了。”
“嗚……”腳踝纏着繃帶的林音感動地握着葉黎珊的雙手,“那麼這位善良的小公主會不會送我到家樓上的暖煦煦的小牀上呀?”
“當然了,還要幫你換上性感小睡衣!”
兩個女生笑鬧一團,葉黎珊捏了捏她的鼻頭,扶她起身往走廊外面走去,“……告訴我,到底爲什麼會摔倒,記得你以前跳鞍馬不是很厲害嗎?”
林音一跳一跳地隨着葉黎珊直奔電梯的方向,小聲說:“鞍馬,塌掉了。”
“你說什麼?我的天啊……難道又是那幫東城女……啊,不包括你啦……”電梯門敞開,兩個女生邁了進去,葉黎珊按了向下的按鈕,“這件事一定要調查才行,起碼也要讓她們拿出醫藥賠償!”
“算了……也不嚴重……”
“林音,怎麼到了東苑,你就變成大慈大悲的修女了……”
這個聲音被電梯門關住了,而後旁邊的電梯響起叮咚一聲,金屬門剛剛敞開一道縫隙,陸西城拼命地從裡面擠了出來,朝醫務室大步奔跑……
空蕩蕩的蒼白房間,沒有一個人。
藝術修養課在紫苑最高層,池小緣和溫御坐在靠窗的位子,透過落地窗玻璃望向夕陽籠罩之下的一片憔悴景象,憔悴的櫻樹,憔悴的薔薇花壇,憔悴的兩個人……
陸西城從醫務室的那座大樓跑出來,往左邊追去,背影被霞光映得蕭蕭條條。
林音被葉黎珊攙扶着走向右邊的賓利,爲她打開車門……
“唉,悲劇。”
池小緣和溫御同時嘆息一聲。
“沒想到……你也會爲……他們惋惜。”溫御心情沉重地開了口,“你不是一向……力挺西北組合嗎?”
“是啊,不過,換成誰都會覺得心頭一涼吧?”池小緣撇撇嘴,捶胸頓足地大嘆一口氣:“OMG,金城武和梁詠琪拍的《向左走向右走》,真應該換成陸西城和林音。”
溫御繃緊了下巴,篤定地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幫幫他們!”
池小緣怔住,緩緩擡起迷朦的眼睛凝視着義無反顧的溫御,見她不響,溫御有些不愉快:“大家都是朋友,池小緣,你不會連這點同情心……都沒有吧?”
池小緣平靜地眨巴着眼睛,低喃:“同情心,我當然有。但並不意味着我可以放任你撫摸充氣娃娃的手這麼樣的摩挲摩挲……”
溫御大驚失色,才發現剛纔自己在揪心之下,竟然握緊池小緣的手指,嚇得連忙縮了回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次……一定要……謀略一個萬全之策……”
這天放學,池小緣神經兮兮地跑進東苑,喘着粗氣靠在林音班級的門口,她的章魚髮型惹來衆多側目。林音正在收拾書包,擡起頭看到她以一副“Comeon,baby”的姿勢朝林音鉤了鉤食指。
林音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地走了過去。池小源氣喘吁吁地抓住她的肩膀,一陣猛晃,“我……我,偷聽到一個絕密的消息,溫御打算和陸西城,今天去放映室看電影……”
林音困惑地眨巴眼睛:“絕密?”
“是啊,西城少爺家已經有最豪華的私家影院,他怎麼會在學校看電影呢?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打探到這個好消息,我第一時間就來告訴你了呀!”
這段話說完,池小緣就徹底上氣不接下氣了,貌似虛脫地蹲在牆邊。
林音“事不關己”地撇撇嘴,“大少爺看電影,跟我有什麼關係。”
池小緣藝術細胞突發,仰起臉陶醉在憧憬的幻想畫面,繪聲繪色道:“有人說,電影院就是一個失物招領處,那些曾經的快樂和悲傷、痛苦和幸福,如果找不到了,就要去電影院裡尋找。”
林音猶豫地瞟向她,滿眼都是“你在打什麼鬼主意”的疑光。
“哎呀,你擔心什麼呢?難道怕我騙你不成?”池小緣蹙眉低斥一聲,擺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架勢振振有辭地說:“護駕的人是溫御,又不是項北,到時候我把那個呆子引開,那個陸公子沒有援兵,要殺要剮就悉聽尊便了。”
“我能拿他怎麼樣?”林音忍不住笑起來,背上書包,靜靜地凝視了她一會,深吸一口氣,“走吧,我們看電影去。”
她的心思沒有變,無論是當一個可有可無的便利貼還是當一個“永遠留在心底的此生最愛”,林音面臨的抉擇都不會相差太多……溝壑啊,無法填平的溝壑……
可是迴避了那麼久,她發現自己全然沒有想象中灑脫。
聽陸西城親口說出答案,就當是這幾天憋在東苑過着前所未有的悽慘日子的最後歷練吧,林音堅強地微笑着摟緊了池小源的肩膀。
兩人一起走進藝術大樓的禮堂放映廳,這時的幾間影院正同時上演不同的片子。林音站在宣傳海報前愣住,左邊是一部戰爭片,右邊是一部文藝片,她的目光猶豫了一會兒,最終落在左邊海報蒼涼的腥風血雨上,“我們看這個。”
……
“爲什麼選這個啊?”溫御往下咧嘴,無精打采地低頭瞅着手中的電影票,尾隨陸西城往右邊放映廳的方向走,遺憾地抱怨:“那個才上映的北美戰爭片竟然就在家看過了?再看一遍不行嗎,我真的不想……愛情片……”
陸西城的出現引起周圍一陣小騷亂,前排的女生也轉過頭望過來,這個放映廳裡竟坐了大多數的女生。溫御看見女生們紛紛回頭朝着顯然比屏幕更吸引人的陸西城猛流口水……電影票輕掃過線條完美的下巴,陸西城垂着眸勾起了脣角,露出一絲苦笑。
文藝大樓的走廊,左右兩邊放映廳的大門同時合攏,一直等到關燈之後放映了片頭,幽暗的影廳裡,溫御和池小源分別都坐在最後一排的同一個靠近過道的位子,只是他們當中隔着一道厚重的牆壁,所以同時站起身眺望前方,卻始終沒能在人羣之中尋找到彼此。
隔音牆的左側,槍炮轟鳴震耳欲聾,悽慘悲壯的吶喊中隱約聽見男生們理性的探討聲,比如“發現個穿幫鏡,剛纔那跑龍套的都死一次了”、“那槍多打一發子彈”……
隔音牆的右側,月夜蟬鳴輕緩呢喃,柔軟傷感的情話中依稀聽見女生們感性的泣咽聲,比如“東野圭吾是後爹”、“他們只想牽着手在太陽下散步,爲什麼不行呢”……
林音耳鳴地用食指壓住耳底。
在熒幕裡那座白色大樓爆炸時,她煩躁地往右邊瞟了一眼旁邊的池小緣,發現她正聚精會神地睜大眼睛,被一羣肌肉男吸引得翕張着嘴。
陸西城憂鬱地按緊了太陽穴。
在男女主角久別重逢又絕望分離時,他嘆息地往左邊斜睨了一眼溫御,發現他正咬緊了可樂的麥管吸着鼻子,眼窩裡噙着水汩汩的熱淚。
陸西城向左,林音向右。
左右對望之間,那一道厚重的隔音牆,貼着相同的油畫壁紙,兩個人的目光被維納斯的寧靜優美深深吸引,瞬間恍了神。
“《天上的愛與人間的愛》。”林音柔和地眯起眼。
“TizianoVecellio。”陸西城苦澀地輕笑。
他想起,三年前的遇見彷彿地球另一端羅馬許願池裡的那尊聖水常年洗禮的希臘少女雕像,穿着廉價的白色紗裙,靜靜地佇立在華燈初上的靡靡雨霧裡。
他想起,在那個朦朧與明朗重疊交替的夜,分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繽紛的櫻花卻將彼此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他想起,那天早晨剛矇矇亮,在街角甦醒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景象,漫天飛舞的櫻花紛紛零落,像是無法承受太多,而在他模糊的視線中,從櫻花海中走來一個人影。
——斑梭的隔音牆,壁紙有一些殘舊了,林音失神地看着牆壁,在熒幕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中,淡淡地笑起來。
她想起,三年前她吃驚地與一位衣着華麗的太太坐在餐廳裡,受託成爲一個同齡男生的家教,拿着他的照片,她詫異極了,怎麼會有那麼漂亮的男孩呢?
她想起,她偷偷地鑽進梅賽德斯後備箱裡跟蹤他和項北,發現了他們的秘密基地——城南倉庫,是星城支柱國有企業北辰集團所有的最大的一個倉庫。從半年前爸爸擔任城南倉庫的倉儲主任以來,就經常偷偷地觀摩爸爸上班的地方。
她想起,那個小房間裡堆着報紙,毛毯,花盆,玻璃,藤椅,窗臺下放置着的一大盆仙人掌,每一條繩子上面都仔細地夾着許許多多的照片。那些照片如同固守在她記憶中的真實故事:明亮的黎明,孤獨的身影,朝着朝陽奔跑;雨後天空,掛着雨滴的電線杆,一隻停留下來梳理羽毛的白鴿;暴風雨的夜晚,殘缺的花瓣……每一條搖曳的繩索上,都是一個變幻發生的故事。每張照片的旁邊竟都用英文作了註釋,看起來像是一個個腳本。
她想起,他是一個多麼與衆不同的男孩,他竟將一個偌大的世界,濃縮在了一根根搖曳的繩索之中……
陸西城的世界。
——隔着一道厚厚的牆壁,他和她的,所有的回憶,都變成了過去式的殘破腳本。
那道隔音牆上方的兩個時鐘,用穿透牆壁的一根長釘串掛在同一個位置,夜光秒針一秒一秒地爬行着,隔着一堵牆的陸西城和林音同時擡起眼簾,幽暗之中彼此的長睫毛輕輕地扇動,當它掠過數字12時,忽然難以忍受地同時深吸一口氣。
陸西城和溫御出現在雅勤公認的戀愛聖地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事實上學校很多男女朋友都是在這裡認識的,衆多戀愛達人的博客上有傳說“購票的時候隨便說一個座位號,你旁邊的女生就是命運女神……”
前排的女生們在竊竊私語,“……不會吧,陸西城是不是來這裡找女朋友的?”
“他的旁邊是男生啊,討厭,早知道我也去買後排位子……”
頻頻回頭張望的一張張訝然的面容,分明在把陸西城和溫御當成電影在看!陸西城在黑暗之中冷漠地垂着眼睛,低聲說:“溫御,這種狗血悲劇不適合我,先走了。”
黑暗中,隔牆的某個角落……
池小緣左邊的一名東苑男生看見林音之後,隔着她探過頭對林音說,“……對了,上次的化學報告缺了三份,是不是忘在教室裡了?”
林音壓住池小緣的胳膊湊過去,低聲說:“那三份報告昨晚放在老師辦公室了。”
“對了林音,那個……”男生嫌棄地瞟了眼礙事的努着嘴的池小緣,往前湊了湊,“你也喜歡戰爭片?是不是看過隔壁的那個片子?聽說是韓國版《白夜行》……”
池小緣被他擋住了鑑定外國帥哥的視線,終於忍不住爆發,憤怒地撇過頭朝男生猛撲過去,“你這個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的洗冤錄裡的屍體大人,人家林音有喜歡的人啦!”
林音連忙尷尬地對男生抱歉,乾澀地牽動着脣角說,“池小緣,我的心臟病快犯了。”
——放映大廳走廊左右兩邊,影院門同一時間拉開。
原本靜悄悄的空曠大廳傳來彼此交匯的孤單腳步身,終於在交匯的大門口,林音頭疼似的用手掌壓住額頭,和陸西城同時擡起臉來……
那個熟悉的面孔讓她一時緩不過神地怔住。
恍若時間靜止,好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緩緩地牽引着,林音一步一步朝陸西城走過去,難以置信地越過他,望向對面的電影廳,“你……看電影,韓劇?……”
“嗯。”陸西城本以爲不會遇見林音了,喜出望外地牽起脣角但卻發現自己一時之間的僵硬,正想上前和她說話,而林音也思緒紛紜地盤算着怎麼開始一個話題——
“轟”!
如同深夜的海嘯席捲而來,兩扇大門一齊敞開。
黑壓壓的學生蜂擁而出,寂靜的走廊頓時人潮洶涌。右邊大門的激情,左邊大門的悲情,膠着混淆成一大片詭異的喧鬧,霸道地將二人擠開了……
隔着重重的人牆,兩個巍然不動的人影,兩道潺潺憂傷的目光,久久凝望彼此。
然後,不約而同地,仰起頭,望向天花板刺眼的射燈。
轉過身,撐住眼簾,用力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