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在對着李旦行了個簡單的禮儀後,便把身子讓了一讓,露出身後這一席高冠奇服、術士打扮的人。
這倒令李旦心中起了些玩味,那可心思一轉便依稀是有了幾分明白,對於妹妹此遭這般風火的進宮,這其中的來意便多了若許忖度。可他心照不宣,還是含着恰到好處的笑容衝太平頷一頷首:“妹妹這是爲了何事,這跟隨你一併過來的人又是誰人?”
太平抿脣笑笑,那雙善睞的桃花眸裡流轉着波光一道:“皇兄。”啓脣時又順着往李旦面前迎着走了幾步,身子側側,“這位大師可了不得,他是民間高人,觀星占卜之術煞是通曉,說是神仙在世一般也不爲過呢!”聲息泠淙且清越,面上笑容更是真摯,雖然那表情算不得虔誠,可這姿態也決計不是在玩味。
旦笑了笑,並不看那跪身行禮的術士,只對太平頷一頷首:“妹妹什麼時候,也喜歡起這些觀星占卜之術了?”問的委實隨口隨心,沒有怪罪之意。
放在歷朝歷代亦如是,觀星占卜除了被皇上授予特權的專人、還有民間專修此道得了批文亦或者不醒目的異人之外,旁人是不能妄自鑽研的!特別是皇族,平素裡便是看個星星都有“企圖探尋天意、圖謀不軌”之嫌,況乎這般直白明顯的把觀星占卜放上了檯面兒?
想當初高宗一朝,有外戚爲一己之私除去一干皇族,其中高宗的妹妹高陽公主被扣了謀反之罪,那論罪的理由其中有一條就是說公主夜半觀星、其心有異!
這個道理太平公主不會不懂,可她還是這般公然的帶着術士覲見李旦。一來她是仗着自己本就有輔政之權,故而並不忌諱這些;二來,這所謂民間高人身擔重任,於太平來說這一重任至關重要,故而她必須將他引薦!
聞了李旦這嘮家常般的發問,太平雖忖度起他的真情實意到底是什麼,但是她的心中並未緊張,只是笑笑,又盈盈的展顏對着李旦頷首:“皇兄這話委實是玩笑了,臣妹素性喜靜喜茶,偶爾看看道家典籍,卻又哪裡有什麼閒心染指那頗爲玄妙的占星占卜?”旋即把神色倏又一斂,聲色也跟着沉了沉,換面具一般的轉臉兒便隱了方纔那淘巧模樣,變的有些凜凜然大義,“只是沒閒心歸沒閒心,對於那瞧出來的昭昭天命,卻是不能不管顧啊!”落言一嘆。
“是麼?”李旦這才轉目瞧了眼那依舊跪地規整、不見失儀的術士,擺了擺手告免了他的禮儀。
那術士忙道了謝,即而把身子站了起來。
太平纖心輾轉,在這時便又行至那術士近前,轉目看着李旦,眸光凜冽且堅韌:“皇兄,臣妹有一事已然洞悉,便不得不帶着這位大師前來告知。”於此一頓,聲息壓低了低,有些故作神秘,“也好令皇兄您,有個防範,不至於措手不及吶!”
聞言入耳,旦心中那一抹沉澱便愈發的有了底兒。他原本是打算問這術士一些問題的,可聽了太平這話兒後,就又委實沒了興趣!心中明白,太平八.九不離十的是要告訴他,李隆基命裡有煞,不適合做太子云雲了!
妹妹與兒子之間愈演愈厲的龍爭虎鬥他心裡一直有數,明面兒上的鬥法不能徹底滿足太平的慾望、不能讓她有一個快速的實質見效的成果,她這腦筋便又一動,這就給轉爲了暗地裡的觀星占卜一干!
說實話,李旦被他們搞的有些頭疼。自隆基成爲太子以來,左邊妹妹右邊兒子的,這兩個人的活動便委實頻繁,徑天連日的妹妹來他這兒說三兒子的不好,同時兒子隆基也在他跟前說妹妹的不是。他一直都是採取兩邊附和、兩邊哄的態度敷衍這兩個人,心中明鏡兒似的明白他們這之間刻意的爭鬥。只是不知道這兩個人又是怎麼想的,是瞧出了他的敷衍,還是當真以爲他向着他們中的誰?
時今太平又來了這麼一出算是新鮮的,他卻提不起絲毫的興致來應付了,只是覺的無聊又乏味!
穿堂風過,涼絲絲的撲在面上時便好似將那心頭亂緒梳理的清明瞭些,旦順勢對着太平點點頭,示意她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了。
太平似乎感知到旦的微染疲憊和心不在焉,可她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成與不成這話都是得說出來的。她近前幾步,頷首時面上的神色便顯得何其焦灼:“皇兄,臣妹實在沒有叨擾皇兄、刻意恐嚇皇兄的意思,只是茲事體大不得不提及!”黛眉一挑,定定然便落了一句,“這位民間奇人對大唐一片忠心赤膽,他夜觀天象,說五日之內會有大兵入宮!”這一句話聲音不高,可自有着不容忽視的沉仄。
太平是這樣覺的,她認爲李旦早年受到過許多壓迫,忍辱負重渡過的那段日子委實夠苦難,勢必會令他一生都銘記!同時,他也參與和見證過這唐宮中許多場政.變,包括他的皇位也是一場興兵宮禁才得來的!故而他一定是怕極了這好一番歹一番的變化,說別的恐他不信,可說有大軍入宮這類話,即便他不信,他心中也難免不會一“咯噔”,從而會對合該防範之人採取一些措施。
時今同時擁有兵權與勢力的,便只有太子李隆基了!故而李旦這防範的對向便一定是李隆基,他若對隆基施以防範和打壓,那對太平這邊兒來說便委實是利好的!這一場姑侄間八仙過海的鬥法,她便佔據了很大的勝算!
可太平這一次,還是沒有猜準了李旦的心思!
她的目光定定然盯着李旦,生怕遺漏了他面上每一絲一閃即逝的神色,生怕將哪怕一絲的細節給疏忽了掉!她試圖自面目間神態的流轉而瞧出他內心的想法,可須臾的對視,只讓她看出一片雲裡霧裡的混沌!
果然,做了皇帝的李旦那內裡的城府變得比早年愈發的深沉,且又多了一份下意識的疏離和防範。這個發現讓太平很是失落,心下微微有了個放空,思緒隨着一飄忽。
李旦靜靜的聽着太平把這分明逼仄凜冽的字句說完,那神色並未有一絲的變卻,那是一種宇宙乾坤盡在掌握之中的篤定。
他的姿態與口吻是一轍的淡然,隔過妹妹的字句,知道那背後隱藏的真意是要告訴他,自己的兒子太子要反他……
他擡手,並未多問那術士一個問題,卻也沒有懲罰他。沒有喜悅、亦沒有不悅,沒有說相信、亦沒有說不相信,可終究沒有進一步探尋、進一步把這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他叫人帶那術士下去領賞,卻留了太平嘮家常。
太平這一瞬間心口打了一個起落,當真不大明白哥哥這是唱的哪一齣?當她那靈動的眸子微微斂住,心下里輾轉思量着皇上留她是要說什麼話、是要表什麼態時,李旦卻已極溫和的先開了口。
是與方纔那情境、那話題分外不相合的話,他對太平道:“自朕登基以來,便好似有處理不完的事情、忙不完的大小事物需要打理,久而久之便忽略了自家人之間的走動。”旋即頷首,音波和煦未變,神色顯得很貼己、很親暱,“明日若是有空,進宮來陪朕赴個小型的家宴可好?咱們一家人,好好的聚聚!”顯得煞是興致勃勃。
“這……”太平下意識一噤,倏然有些質疑這好好的擺什麼家宴?心下起了一絲疑慮,不知道這究竟是一場家宴還是鴻門宴!
可擡眸時,對上皇兄那真摯又和藹的目光,她心中漸漸有了個安定,卻也由不得她不願意。皇上讓她赴宴,也不管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管來也就是了!便點點頭。
見她應下,旦心中也是一安:“那好,就這麼跟妹妹說定了!”又是一笑。
方纔有些莫名緊張的氛圍,在這時似乎有了個舒緩。太平便也勾勒脣畔的弧度,盈着聲兒道:“臣妹決計是不會遲到的。”
兄妹兩個便又這麼雲淡風輕的說了一會子話,全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家常話,細細想來又委實回想不起來究竟都說了什麼。可涉及當前形勢、涉及太子之類的話題,卻默契的誰都沒有再提及。
包括太平方纔引着那術士進來、說什麼五日之內大軍將入宮的話,李旦更是不曾提及。
事已至此,皇上是什麼心思太平也已瞭然,知道他並不相信什麼大軍入宮的鬼話、且似乎是有些厭惡;她便也聰明的不去觸那眉頭。
就這樣小坐一陣,太平出宮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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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平來的極準時,當被那宦官一路引着入見李旦後,清泠的目光卻陡然與一個人觸碰在了一起……原來太子李隆基也在!
此刻隆基正與李旦面對面坐着說話,看到太平的一瞬也是驚詫,即而又明白了李旦的心思,知道父皇是刻意把他與太平約在一起了。
須臾愣怔,太平便也會過了意,心知這一場所謂的小宴,應該就是皇帝專門爲她與太子之間做說客,爲了緩和他二人之間的關係,故而有意爲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