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臨近夏末,蜀地本就溼,沈絳現在覺得自己皮膚越發水潤了。
由於夜間屋中悶熱,沈絳就在外面的迴廊上倚着柱子看書,結果不小心睡着了,早上烏黑如綢緞般的頭髮被露水打得都溼透了。
“真是三千煩惱絲啊。”沈絳把玩着自己總是打理不好的頭髮感嘆。
在自己院子,沈絳總是一襲白色長掛,光着腳丫,頭髮隨意地綁在後面,有說不出的嫵媚。月光下趙宗實看過一次之後,一夜沒睡着覺,按章契的話說,就是妖孽在世。
從年關到夏末,每個月趙宗實都來看沈絳一次,兩人或對月吟詩,或品酒下棋,沈絳記得第一次喝酒是因爲初春,春寒料峭,趙宗實看他穿的少,逼着他喝了點,暖暖胃,結果沈絳就愛上了這竹葉青的味道,一發不可收拾。
趙宗實愛極了沈絳喝醉後指天畫地的說着可愛的話,小臉紅紅的、鼻頭紅紅的、小嘴更紅,眼睛卻很亮。有時候喝得高興了還會大着舌頭唱沒有格式,聽不清楚詞的歌。每到此時,趙宗實都要費好大勁才能忍住不撲倒那小醉鬼。
蘇軾的文章已經漸有大師風範,每日挑燈苦讀,朗誦之聲總在幽幽深谷中迴盪。而沈絳課餘也總是找機會叫蘇軾一起下廚,提高他的品食水平,教他些基本的燉肉啊做魚啊的方法,以至後來的後來的後來,有了作飯根基的蘇軾創造了著名的“東坡肉”、“東坡魚”。
小蘇轍也到了結髮加冠的年紀,性格也更加沉穩、成熟,但是還是會和趙頊因爲沈絳的歸屬權問題吵架,也仍舊和黃庭堅小朋友保持書信,每次小蘇給小黃寫信的時候,大蘇都會在旁邊嗤之以鼻:“那臭小子的字真是難看的要死”,有時候蘇軾實在看不下去了,還會瀟灑地寫幾個字給小黃,導致後世書法家評論黃庭堅的手札小行書那“撇捺開張、字形扁闊、宅勢向右上揚”的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學蘇軾的。
這天,蘇洵來找沈絳,希望沈絳能蘇轍起字。這對於宋朝文人來說是莫大的榮幸,除非特別尊敬的人,字是不會輕易讓外人起的,所以沈絳很受寵若驚。
沈絳也沒好意思推辭,只能裝做深思很久後,慢慢開口:“轍,輪之痕也,路之由也。就叫子由吧。”沈絳覺得自己真能編。不過看這老蘇的表情很是滿意,說明自己這理由編得還是很得人心的。
於是後世的歷史、文學書上都記載了那眉山蘇家的二子,叫做蘇轍,字子由。也不知道到底是沈絳遵循了歷史,還是沈絳創造了歷史。
“哥,以後你是子瞻,我是子由,我們永遠在一起。”小蘇轍仰着頭,看着比自己高了很多的蘇軾,認真地說完這話,高高興興地跑走了,留下滿臉通紅的蘇軾。
看到這一幕的沈絳心裡卻無比沉重,這兩兄弟都是大才子,大文豪,將來都會大有作爲,永遠在一起,真是很渺茫的事情,尤其是兩小蘇今後還要經歷那麼多痛失親人、兩地分離、數次被謫貶、“烏臺詩案”、客死異鄉這些事情。沈絳覺得有時候知道將來會發生的事也是種殘忍。
“怎麼了?”趙宗實從沈絳身後環了過來。這傢伙,喜歡背後嚇人的毛病仍舊沒改。
“宗實,我想,以後在孩子們面前,我們不要這麼親熱好不好?”沈絳轉過身也環着趙宗實。
“你後悔了?”沈絳能感覺到趙宗實的顫抖和不安。能讓趙宗實不安的恐怕沒有幾人吧。
“當然沒有!”既然他下決心在異鄉愛上他,他就不會後悔,只是,“相愛是我們兩個的事,既然你這個大將軍都不後悔,我個小小私學先生又怕什麼。不過這事本來就是驚世駭俗,我不想孩子們受我們潛移默化,將來怨起你我。”宋朝風氣本來開放,小倌伶人也有不少有才華的,只是等級太嚴,喜好男風的人受人鄙視的居多,沈絳不想因着自己誤導了孩子。
沈絳還想說,可是被趙宗實吻了額頭,乖乖收聲,然後是鼻子,接着是嘴。趙宗實一路下來,吻得溫柔卻密實,沒有一絲遺漏的地方。最後把頭枕在沈絳肩上。
“唉,你啊,滿腦子想的都是他們。”趙宗實長嘆一聲,聲音中充滿哀怨。
“哪有。”沈絳抗議似的輕輕推推趙宗實,嚶嚀着嘟囔一句。
“今夜良辰美景,風月無邊,絳,不如我們?”趙宗實故意降低的聲調,充滿磁性地誘惑着沈絳,沈絳最拿他這聲音沒輒,差點就被甜蜜的氣氛,溫柔的誘哄拐上賊船了。
“好啊好啊,”沈絳興高采烈地蹦起來,查點撞到趙宗實的下巴。“我們把昨天剩的那瓶酒喝完了吧!”
呃,趙宗實好生鬱悶,這壞孩子,真會煞風景。
自小被我們這些善良的同人女姐姐們荼毒過的沈絳,怎麼會那麼輕易就被這個作古很多年的趙宗實勾引上牀呢?想要春風一度,小趙同志啊,組織給你句話:還需努力!
“《中庸》的中心思想是儒學中的中庸之道,它的主要內容並不是中立、平庸,其主旨在於修養人性。其中記載的學習方式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而博學可以從書本、生活中慢慢積累,其他的四個則必須有意識地約束自己、培養良好的習慣纔可以做到,所以,從今天開始,每個人都要嚴格要求自己,一日三省。”沈絳上課的時候,卻能脫卻那仙子般的誘惑,嚴肅地站在那裡,充滿了師嚴道尊,散發着讓人信服的氣息。
總之,還沒有人的一顰一笑能夠這樣牽動趙宗實的心,包括他那小名叫做滔滔的正室。此女非凡,先擱下不表,此後會有詳盡說明。
趙宗實就坐在那裡貪戀地看着沈絳的一舉一動,有時沈絳發現了趙宗實的關注,會回報他以微笑,而更多的時候沈絳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們身上,趙宗實很不爽卻沒有辦法,畢竟沈絳是有了那羣孩子以及做個好先生的夢想,才支撐他活到今天。沈如柳一家的事趙宗實早在汴梁的時候就有所耳聞,卻直到他到了秦州纔有傳言說這突然轉了性,出了名的眉山私學先生是當年含冤下獄的沈如柳獨子。
趙宗實當時就想,既然是罪人之子爲何又要出名惹人猜忌,現在看來,以沈絳的性格來看,出名也不是他故意招搖的,而是他的才華確實不是一個小小的私學能盛下的。趙宗實也想親眼看看沈絳能最後走到何種地步,就算因爲身世問題,將來他的路有萬般艱險,他也想和他攙扶着一起度過。
但是,變故卻在此時風生水起。公元1054年,宋仁宗至和元年秋,仁宗病重。
“絳,我要回汴梁了……”趙宗實在深秋的一天晚上,看着窗外依然綠意昂然的竹子,不敢看沈絳的臉。
沈絳卻放下手中的書,走到他面前,笑着看他,“怎麼?升官了?”
“你這麼想也可以。”趙宗實迫於姿勢問題,只能看着沈絳,沈絳亮晶晶的眼睛曾經多少次誘惑着他吻下去,但現在,他只覺得,吻下去是對沈絳的褻瀆。
“到底怎麼了?升官了還這樣悶悶不樂?”沈絳蹲下身,想開導這個才22歲的少年,這樣的表情實在不適合他,他心裡的趙宗實應該總是那樣意氣風發,笑得自信滿滿。
“我,可能這一去,就不能回來了。”
“爲什麼?”
“皇上病重,睿王又虎視耽耽,所以聖上昭我回去……”沈絳歪頭等着趙宗實繼續往下說,沈絳覺得這不過是皇上要召回信任的將軍護駕,卻沒有想到接下來的話讓他啞口無言。
“聖上昭我回去執印東宮。”執印……東宮?雖然言辭委婉,但是沈絳還是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四個字的含義:當太子!怪不得你會這樣雄姿英發,這樣氣蓋天下,這樣年少得意,這樣藐視天下,原來你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未來的天子。沈絳暗罵自己白癡,怎麼就沒想起這耳熟的“趙宗實”三個字其實是宋英宗的名諱,而那周敦實之所以改名周敦頤,不正是爲了避諱這個“實”字?
沈絳不怪趙宗實隱瞞他,因爲從周圍的人對他的態度,他本應該能推斷出來的,更何況,他也沒有對他隱瞞姓名,所以怪只怪自己麻痹大意、和缺乏聯想。
“確實是升官了呢,你不是應該叫宗寶麼?”沈絳叉開話題,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和這未來天子對話,怪不得有人要刺殺他,他還天真的以爲這是王侯勾結外族刺殺小小防禦史這樣沒營養的行爲,原來要刺殺的還是他,只是這人身份非凡。
“宗寶是皇上起的,宗實是父親起的。”是了,歷史上的趙宗實是這樣孝順的。
沈絳一時沒了話,他想起了那宋英宗那著名的“皇考事件”和那讓人扼腕的英年早逝。本來能遇到皇上,足夠讓沈絳興奮一年都睡不着覺,但是現在他卻一點也不高興,是不是因爲自己愛上了他,所以他無法高興於自己的愛人有這樣一個身不由己的身份和命運?
趙宗實摟過無話可說的沈絳,“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沈絳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好能看見那雙眼睛。“答應我,當個好皇帝,保重身體還有,抱我。”沈絳沉了眼睛,靠在趙宗實身上,感受着那溫暖的胸膛,顫抖的懷抱。最後一次了,就讓自己和他放縱一下吧。
意亂情迷時,沈絳終於找到流淚的理由,或許是疼,或許是離別,或許又是別的。
身上的趙宗實是那樣小心翼翼,溫柔地吻去他的淚滴,“絳。我愛你。”
恐是仙家好離別,故教迢遞作佳期。
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
清漏漸移相望久,微雲未接歸來遲。
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
“跟我走,可好?”沈絳搖頭,他雖是太子,卻不是仁宗親生,多少人等着抓他的把柄,把他拉下萬劫不復,自己怎能去擾他清白。更何況,他還有蘇家那兩個寶貝學生放心不下。
“恨我麼?”沈絳搖頭輕嘆,“我不後悔。”這句就已足夠,不悔不恨。
沈絳披上單衣,赤足下牀,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掬一把月,“情字何解,明月知。宗實,我不能許你未來,但你要記得,我也愛你。”
趙頊抱着沈絳的腿,說什麼也不走,沈絳強忍淚意,抱起他,輕聲哄着,“頊兒,記得先生教你的最後一課:子曰: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愛敬盡於事親,而德教加於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甫刑》雲:‘一人有慶,兆民賴之。’這是《孝經》的天子章第二,講的是天子一人有善行,萬方民衆都仰賴他。頊兒要記住。”懷裡這孩子用心在揹着,沈絳摟緊了他,這般乖巧的孩子,以後怕是再也入不了自己的懷了。他也將是受萬民景仰,流芳百世的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