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兩點左右,薛文琇醒了,常安陪着,看她精神似乎比上午更好了些,於是讓張姐嘗試着給她餵了點流質,她居然也都吃光了,之後張姐又給她打了一針,本想讓她下午再睡一會兒,可是薛文琇擺手。
“去……去把那個……周先生叫來…”
張姐一聽要去喊,常安拉住她,“我去吧。”
她在外面門廳和院子裡都找了一遍,沒看到周勀,上樓,客房的門果然關着。
她以爲周勀在裡面休息倒時差,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結果聽到裡面似乎有講電話的聲音。
常安敲門,很快門開了。
周勀拿着手機站門內,向她比了個“等一等”的手勢,常安沒轍,只能站門口走廊上等,隨之屋裡講電話的聲音也不斷傳出來。
很明顯是工作電話,應該是向下屬交代什麼事,他一邊插着褲兜一邊在屋裡踱步子,那通電話大概持續了四五分鐘,周勀才走出來。
“抱歉,剛好有點事要處理。”
常安知道他很忙,也沒在意,只是捋了下掃到脣邊的頭髮,“那個…我外婆想見見你。”
“她醒了?”
“嗯!”
“好,那我下樓!”周勀起身就往外走,常安一愣,立馬追上。
“等一下!”情急之下她拉住了周勀後腰的一襲衣角。
周勀目光下游,她立馬鬆開手,皺了下眉,“有件事需要提前跟你說好。”
“什麼?”
“我外婆時間不多了,我不希望她帶着遺憾走,所以…”
“所以你希望我在她面前盡力扮演好一個丈夫的角色?”
常安低頭,擱了一會兒才又點了下頭。
周勀倒沒多言,只是伸出一隻手來。
“把手給我。”
常安蹙眉,“什麼?”
周勀:“難道你不該配合一下,周太太?”
常安:“……”
又隔了數秒,她還是乖乖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周勀手上,周勀輕笑,手掌合攏,將她發涼的手扣在自己掌中,五指交纏,握得很緊,緊到常安忍不住擡頭看他,卻剛好與他深濃的目光相撞。
他垂下手去,“走吧。”
一路下樓,穿過一個很大的門廳。
她的手很冰,而他的手卻異常寬大溫暖,竟讓她也有了一絲暖意。
到了房門口,常安定了定,周勀看她,見她嘴角扯出一絲牽強的笑,這才拉着周勀往屋裡去。
“外婆…”她一直把周勀拉到牀邊,“阿勀來了!”
牀上的老人撐着要坐起來,旁邊張姐立馬給她墊枕頭,等人靠坐在枕頭上的時候已經有些喘,緩了一會兒,才說:“你們都先出去吧,我想跟兩個孩子說說話…”
張姐並另外一個保姆知趣,立馬退出房間。
薛文琇這才把目光慢慢越過牀沿,看到一雙手緊緊糾纏在一起,她甚感欣慰,又支起眼皮看向周勀,“周…周…”
“外婆,叫我阿勀就行。”周勀主動開口。
薛文琇很吃勁地笑了笑,“好…阿勀,我今天算是…第一次見你……”老太太口齒還算清楚,思路也很清晰。
周勀立馬道歉,“外婆,很抱歉,我其實早就應該來看您。”
薛文琇:“不礙事…來了就好,小安也一直說你……很忙。”
周勀轉身看了眼旁邊的女人,細想這兩年來她應該在老人面前撒了很多慌。
“忙也不是理由,我應該早點過來…“他對着薛文琇講,手卻把常安抓得更緊。
老太太又看了眼,“我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所以…”
“外婆!”常安搶白。
薛文琇目光剮了一下,“別插嘴…讓我把話講完!”
常安眼中已經有溼意,但還是忍了下去。“好!”
薛文琇再度看像周勀,“…我身體不行了,講不了太多,所以…所以長話短說。”老人又緩了一口氣,房間裡靜得很,她繼續,“我不知道當初…爲何小安會選了你…但我相信,她有她的理由,或者老天安排你們相遇…也有它的理由…不管這理由是什麼,你們結婚已經事實……同牀共枕,成爲夫妻,這是一般人都沒有的緣分……所以阿勀…”她又急促地喘了一下。
周勀稍稍湊過一點身,“外婆,您說,我聽着。”
“你應該也知道小安的情況…她媽媽走得早……她父親早就另娶又組建了新的家庭,雖然小安從來不說,但我知道…她在那邊根本融不進去……所以等我走了,她就只剩下你一個願意親近的人,所以你要答應我……好好……好好對她……別讓她受委屈…”
“外婆…”常安已經漏出泣音,而這一段話幾乎耗盡了薛文琇半生力氣,她仰面又蓄了一會兒氣,不看常安,繼續對周勀說,“我們小安愛哭…但是她很懂事…真的,很懂事……所以你娶到我們小安,是……是你的福氣,你若對不起她…傷她…我和她媽媽都會在天上看着……”
“外婆,您別說了行不行?”
老太太繼續不理,卻拼勁力氣似地盯着周勀看,“我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周勀喉嚨也開始發緊,“我明白,外婆您放心!”他把常安的手拉到自己膝蓋上,五指相扣,與她死死纏在一起,最終卻看向常安,然後一字一句說:“她是我太太,我知道我的責任,也很感激命運把她帶到我面前來,後半生我和她將會是最親密的人,只要我在,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會盡最大所能護她周全,不讓她受傷害,也不讓她受委屈。”
像宣誓,又像表白。
常安已經泣不成聲,周勀握緊她的手,她在情緒翻涌間與他對視。
她清楚他在演戲,或者背臺詞,可是恍惚間覺得他眸光中的那抹堅定又無比深情,就那麼一瞬間,她差點就當真了,眼淚一顆顆砸下來,周勀苦笑,又伸出另一隻手替她擦,再俯身貼到她耳邊,“別哭了,我剛說完不讓你受委屈,能不能給我一點面子?”
常安被他弄得又痛又氣,不敢哭出聲,可情緒在崩潰的邊緣,所以五官都要擠到一起了,最後嘴裡“噗”一聲,像笑又像哭,這些薛文琇都看在眼裡。
“小安的性格…”她再度看向周勀,“你們可能都覺得……她很乖吧,可是事實不是…她…她喜歡走極端…若誰對她好……她就會掏心掏肺,恨不得什麼都給你……若你讓她覺得沒有了希望,她會調頭就走,可能連一聲道別都沒有……這點,這點像她媽媽……”
周勀聽完眸光更深,可不是,這種“說走就走不留一片雲彩”的毛病他已經領教得夠夠的了。
“我知道,我會對她好!”
“……光好也不夠…她…有時候肚量…其實很小。”
常安:“外婆…”
薛文琇:“你別說話,啊…讓我先說完!”她又往上撐了下身子,像搶白似地絮絮叨叨跟周勀說:“你別看她平時…平時不喜歡跟人爭,但是主意都擺在自個兒肚子裡…又敏感,又冷靜……這些性格真的…我怕以後遇到…什麼事,她不懂得…不懂得心疼自己,所以阿勀…你年齡比她長很多…擔待一點,也要制住她一點……這話可能聽上去很矛盾,只是…”
“我懂!”周勀接上去,“我知道她的性格脾氣,鬧起來的時候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有時候都覺得她幼稚,可是遇到事情一旦冷靜起來又完全摸不到她的方向,有時候我都拿她沒辦法。”周勀說到最後嘴角蓄着一抹苦笑,口氣自然又親暱。
常安聽了心口猛地皺起來。
這些話明明只有十分親近的人才會說,可是他與她…怎麼都不像是會說這番話的關係。
薛文琇卻聽了十分滿意,“對…她有時候就是這樣,跟她媽的脾氣性格簡直…一模一樣,所以你要拿捏好……等我走了……她就完全交託給你。”
老人到了這時候還能清晰精準地說中常安的性格。
常安已經泣不成聲,她清楚這場對話代表什麼意義,就是臨終託孤般,把老人生前不放心的部分全都料理完,只是薛文琇畢竟體力有限了,並不能說太多,聊一段就要歇一會兒,斷斷續續,一場對話持續了大半個小時,最後人已經幾乎躺到了牀上,沒力氣再坐起來了,她只輕輕沾了下週勀的手臂,“阿勀…想跟你交代的……已經全都交代完了……我想跟小安…單獨說兩句…”
周勀退避,出去之前常安已經哭得快要沒氣了,肩膀一直在抖啊抖,他扶了一把,又握了下她蜷縮的手指,“好了,別哭了,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人走後屋裡只剩下祖孫兩個人。
薛文琇又把滑下去的身子往上顛了一下,可惜沒成功,常安站起來去扶,她喘得更厲害,但是人似乎再也坐不起來。
一劑藥現在只能維持一兩個小時,常安明白。
“算了…啊…就這樣…就這樣說也一樣…”老人不再掙扎,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仰面,沒看常安。
屋子裡此時越發安靜,只聽到老人的喘氣聲,急促,短暫,一聲連着一聲,如此隔了大概半分鐘,薛文琇纔有力氣開口:“…你上回走後,我讓喬律師來過一趟…名下一些遺產,包括…包括這套房子,等我閉眼後…喬律師都會轉給你……你媽媽生前也是這意思,她看不得你吃苦……一點苦都不行……所以以後你自己…好好的……別虧待自己……”
常安喉嚨裡“嗯”了一聲。
爲數不多的記憶中,薛冰似乎真的很寵她,除了工作忙沒有太多時間陪她之外,其餘真的有求必應。
衣服穿最好的,房子住最好的,去哪都有司機接送。
常安小時候的生活真的猶如“公主”。
老太太又眯了下眼睛,“吃穿用度…我也不擔心…你媽媽留的那份就已經足夠了…其他,那個你選的男人……”她借勢又握了下常安的手,手是暖的,細細柔柔的幾根手指,剛纔已經被周勀捂出了溫度。
老太太眯眼輕笑,“他很在乎你!”
沒頭沒尾的話,常安愣了愣,心裡像被猛地堵住,好一會兒才擡起淚濛濛的眼睛:“是嗎?”
薛文琇又拍了下她的手,“當然,你要相信外婆……外婆活了這麼大歲數……看過的人太多。”
忠的奸的,好的壞的,“人眼神裡的東西騙不了人,剛纔他看你…外婆看出了他在心疼……”
常安一時也不辯駁,這種時候她已經沒心思來考量周勀的話有幾分真,只扯了下被子,“外婆,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就是知道!”
這種臨終遺言的狀態她實在有些撐不下去,“您睡一會兒行不行?”可薛文琇偏拉住她的手,“不用,今天感覺身上輕了,怕以後再沒機會,有些話……還是想問問你。”
“外婆!”
“聽話。”薛文琇手指緊了緊,常安只能再退到椅子上坐下。
牀上的人又仰過去看着天花板,好一會兒,她突然問:“你…是不是…恨過外婆?”
常安一沉,擡頭。
薛文琇眸光虛弱卻帶着一股安寧,她並沒有生氣,“我知道…前幾年你被你爸送來我這……多少是帶着情緒的,然後因爲那個孩子…就你喜歡的那個男孩…從小跟你一起長大的,外婆知道你對他用了很深的感情……可是外婆不同意…因爲你媽媽…你媽媽不同意……”
常安猛一愣,吃驚,“我媽媽她…”
“你媽媽…你媽媽不喜歡那個孩子…當初你父親要接他回來養,你媽反對過……但是你父親一意孤行……所以我相信,這也是你媽媽的意思。”
常安記憶模糊,但隱約似乎真的記得薛冰並沒給過陳灝東好臉色,甚至一度阻止常安找他玩。
“可是那時候我還很小,我媽怎麼可以直接…”
“她沒有直接,她肯定有她的原因……事實證明你媽起初的結論……沒有…錯……我也並不後悔配合你父親……配合你父親把你困在倫敦…………但是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爲他吃了多少苦,那些苦……那些苦值得嗎?而他又爲你做過什麼?……但凡他心裡真的有你,就應該好好拼搏努力……有朝一日拿着底氣來接你回去……而不是…而不是吸毒,打架,然後被警察抓進監獄。”薛文琇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情緒開始有些波動。
常安回:“他沒有進監獄!”
“可是戒毒所和監獄……有分別嗎……還是你覺得……像他這樣的人…還配得上你?”
外婆和薛冰,甚至包括常望德和整個常家上下,都對陳灝東有偏見,這也已經不是第一天的事,常安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再跟薛文琇爭,更何況這種爭論也已經沒有絲毫意義,因爲陳灝東已經快要和其他人結婚。
“好…外婆,我知道了,我以後會盡量跟他少聯繫。”
這時候常安願意乖乖聽話完全順從她的心意,薛文琇安慰地點了下頭,最後自言自語地輕聲嘀咕,“恨不恨我都好,我…無所謂了,眼睛一閉,我下去見你媽媽……也算盡了我的責任……”
薛文琇是當天黃昏走的,算算時間,國內正在跨年,再過一會兒就是新的一天,可是她沒熬過去。
臨走前半個多小時,老人已經發不出聲音,只剩嘴裡出氣,但走得並不痛苦,像是一口氣沒喘上,身子顛了顛,之後就闔上了眼睛。
常安當時就守在牀邊,緊緊捏着她枯瘦的手指,老人嚥氣,她竟沒有哭,只是直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最後身子像撐不住似地趴到了牀上。
護工張姐嚇了一跳,喊着她名字以爲她暈了過去。
周勀使了個眼神,“你們先出去吧,我在這陪她一會兒。”
兩個傭人和保姆出去。
趴在牀上的人沒有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猛擡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裡透亮。
“我給外婆做了一件旗袍,我去拿來,得給她穿上。”
人就那麼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周勀趕緊去追。
旗袍就掛在之前老裁縫工作的那間屋子裡,黑底刺繡,大朵牡丹,她從衣架上扯下來,又往房間跑。
周勀一路跟着,見她跑到牀前,要把牀上的人擡起來,可力氣小,扯了幾把扯不動。
周勀上前幫忙,她推開,“不用!”
“常安!”
“說了不用,你出去行不行?”
可他怎麼放心出去,“我幫你…”
“都說了不用,你聽不懂嗎?”常安邊說邊起身要往牀上爬,周勀氣得一把把她扭過來,“我不管你對我有什麼意見,也不管到底哪裡得罪了你,但是我大老遠跑過來不是想看你一個人逞能,你外婆已經走了,不在了,她活到這歲數已經很圓滿,剩下的就是好好給她辦後事,你是她唯一的親人,我知道現在讓你振作很難,但是你看着我,要麼哭出來好好發泄一場,要麼乖乖聽話,我叫人來給她穿壽衣,你好好想想有哪些人需要通知!”
周勀對着常安就是一通吼,吼聲巨大,嚇得門口候着的張姐和保姆趕緊推門進來,結果只看到周勀雙手扣住常安的肩,而常安跟木頭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眸光深而濃,就像夜裡隨時會起風浪的大海,而在那片大海中央,常安看到了瘦小又蒼白的自己,就如一片小舟,無助,脆弱,像失去了所有希望。
最後周勀揉了下她的肩,放柔一點聲音問,“現在告訴我,是先哭還是先處理後事?”
常安愣了愣,思緒還沉在他那雙猶如深海的瞳孔中,最後竟乖乖搖了下頭,“我不哭,我送外婆走。”
周勀被她這句話弄得心裡鈍痛,忍不住將手臂伸到常安背後,重重揉了下她的蝴蝶骨,蝴蝶骨凌冽,又往上移到她後頸,把人往自己身前帶了帶,垂頭抵住她的額頭。
似親吻又不似親吻的姿勢。
“乖,我陪你!”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掌中的溫熱還包裹着常安後頸那一小寸皮膚,粗糲地廝磨撫摸,像在給她注入力量。
常安竟然笑了笑,“謝謝!”
幾個保姆在門口看到這情形,左右看了眼,都沒吭聲。
……
老太太一輩子愛漂亮,又講究,走的時候自然也不能馬虎。
在張姐的協助下,常安幫薛文琇穿好了旗袍,襪子,高跟皮鞋,又化了妝,盤了頭髮。
一櫃子她生前用的頭飾髮簪耳環,常安憑記憶選了她最喜歡的一副戴上。
很快夜色降臨,李醫生收到消息第一個趕到。
常安:“抱歉,今天這種日子還打擾你。”
李醫生搖頭,“這算什麼話,無論如何都要來的,只是沒想到她選在今天走,不過倒也好,剛好你和你先生都在,熱熱鬧鬧,她走得不孤單!”
常安點頭,她已經從剛纔亂了方寸的狀態中走了出來,此時顯得極其冷靜。
之後喬律師也到了,跟周勀到另一個房間討論後續事宜。
倫敦時間晚上6點半左右,天色已經黑了,薛文琇的訃告正式發出去,很快駐英大使館便打電話過來,具體瞭解了一下情況,並向常安表示深切哀悼,而此時國內剛過凌晨,還沉浸在跨年迎新的喜悅中。
常望德剛剛結束最後一輪春節視察,坐車回住處,一路都是煙花爆竹的聲響。
車子駛入小區,林蔭道上張燈結綵,值班的警衛向他敬禮,他還特意下車親自慰問了一下。
“辛苦了!”
“不辛苦!”
常望德笑着,突然改了主意,“讓車子開走吧,我步行回去。”
身邊跟的警衛員吃驚,“天冷,書記您還是坐車吧。”
“沒事,快到家了,還有幾步路。”
這時常望德的手機響,私人電話,國際長途,他看了眼,頓時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接起來,“喂……”
“爸,外婆走了。”常安的聲音,天寒地凍間,常望德似嗆了下步子。
警衛員趕緊扶住。
常望德撇開他的手,說:“好,我知道了,我馬上派人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