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查出懷孕之後小趙就被周勀調過來了,主要負責她的日常出行。
常安覺得弄個專職司機成天候在長河已經夠誇張了,結果周勀前幾天又從安保公司僱了兩個人,這可好,現在出門逛個花店或者商場後面都要起碼跟三個人,弄得常安現在都不大願意出門。
她在電話裡直接問周歆:“要不你來家裡吧?”
周歆偏不肯,“出來吧,當是散心,聽說現在你都不大願意出門,成天悶在家對身體也不算件好事。”
想想也有道理,加上那天天氣不錯,剛下過一場雨,酷暑被澆散了,陰陰涼涼的很舒服,常安便答應了,跟芳姨交代幾句換好衣服出門。
圖雅咖啡館就在長河附近。
常安本來想步行過去,也當散步鍛鍊,可是一想到兩個大漢始終會如影隨形地跟着她,這麼走路上估計也夠嗆,最後還是叫小趙開車送她。
車子開到路邊停下,常安下車,老遠就見咖啡館門口的遮陽傘下坐了一枚倩影,短髮,染了當季最流行的暗紅色,上身黑色波點半透視襯衣,下身包臀窄裙,裙子開了很高的叉,兩條又直又長的腿從分叉裡斜出來,光一個側影就極其性感動人了。
常安一直都知道周歆魅力十足,氣質出衆,是那種擱在人羣裡一眼就能被發現的類型。
只是沒想到這麼久沒見了,她長了歲數,身上的鋒芒卻更甚。
有些人是註定到哪都要成爲焦點的,就常安從路邊走到咖啡店門口那短短几步路,已經不下於三個路過的男人頻頻朝周歆行注目禮,而周歆似乎也享受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她翹着腿,小口抿着咖啡,神情悠然而愜意。
這是一個剛下過雨,太陽還沒來得及探出頭來的夏日午後。
“抱歉,等很久了?”
原本坐那喝着咖啡的周歆擡頭,目光與常安接觸時有短促的出神,但她掩飾得極快,幾乎是轉瞬之間恢復常態。
“是挺久了,你這是走路過來的?”
“不是,小趙停車去了。”
“我就說呢,看着也不像!”
兩人三年沒見,就這麼寥寥幾句算是打過了招呼,方式自然得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
常安原本還有些不自在的情緒也鬆下了,她落座。
服務生過來。
“喝什麼?”周歆問。
“白開水吧。”
“這麼忌口?”
“咖啡不能喝!”
“果汁花茶那些也不行?”
“能喝一點,但醫生說盡量少攝入糖分。”
“你也不胖啊,看着還是跟以前那麼瘦!”周歆毫不避諱,視線在她周身繞了一圈。
那天常安穿了件很寬鬆的棉布裙,怕出來曬太陽,刻意選了七分袖,露出來的小半截手臂依舊白白細細。
算算時間孕期也滿三個月了,可常安體重是一點都沒長,前幾天去體檢醫生提醒她要注意營養,爲這事周勀也沒少嘀咕。
“要注意妊娠糖尿病,越瘦的人越容易得。”
話題好像很自然地就偏到了這事上,常安轉身對服務生說:“給我一杯溫開水吧!”
服務生應聲離開,離開之前還是沒忍住撇了眼站常安身後的兩名大漢。
大漢一身腱子肉,大熱天還都捂了身統一的黑色西裝,戴着墨鏡,雙腳岔開與肩同寬,兩手交疊置於身後,都是退伍軍人,從個子身高到站姿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一左一右往常安身邊一站,跟兩樽佛似的。
服務員臉色異樣,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幾乎是歪着身子從他們面前繞開。
“我哥給你找的?”周歆微擡了下巴問。
常安笑得尷尬,“嗯,是不是挺奇怪?”
“何止奇怪,簡直二得不行!”
“……”
“不過也能理解,你現在級別不一樣,我哥緊張也正常!”
常安忽略掉周歆話語裡的酸意,轉身跟其中一個大漢打招呼,“我們有事要談,你們能不能暫且找個地方坐坐?”
大漢搖頭,誓死不願離開自己的崗位,常安有些無語,“要不這樣,你們往後退幾步,我在你們視線範圍內就可以了!”
兩個大漢互相看了眼,大概覺得這提議也算合理,畢竟女人之間的聊天多少會有些秘密,於是大跨步一起往後退了數米。
常安頓覺得渾身舒坦了很多。
周歆面帶笑意,目光很自然地落回她身上。
剛常安站着還不明顯,現在坐下來就能看得出了,三個月的身孕,又是雙胞胎,即使再寬鬆的裙子還是能看出小腹那裡已經有微微隆起。
那裡正在孕育着兩條生命,她和周勀的孩子。
周歆有些不自然地抿了下嘴脣,口腔裡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咖啡。
“怎麼樣,辛不辛苦?”
“嗯?”
“我說你這樣一下懷倆!”
常安這才意識到周歆是在問她孩子的事,笑了笑:“還好,現在月份小,倒不覺得什麼,不過醫生說往後可能就會沒這麼輕鬆。”
“嗯,正常,當媽媽總要付出一點代價!”說完周歆自顧自地笑了笑,目光落到杯中。
杯中是已經涼透的美式。
她摸着杯沿,“說到底你好像樣樣都比我幸運!”
常安心裡皺了一下,能夠聽出對方口吻中的情緒,儘管周歆已經掩飾得很好了,但還是有很細微的東西漏出來。
常安想起周歆也是被醫生下過判決書的人,她這輩子也很難再懷孕。
“是麼!”常安輕呵一聲,“可能吧,我有時候也這麼覺得。”
“噗!”周歆又笑,“我以爲你要給我灌心靈雞湯!”
“爲什麼會這麼想?”
“畢竟你能有今天也吃了很多苦,算是夠努力。”
“嗯,這點不假,但我從不否認裡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夠幸運!”
譬如當年她在必死之時被丁守權所救,譬如她在天佑遇到了小芝的母親,再譬如她一身泥濘回來時曾經那些愛她的人還守在原地,周勀,常佳卉,陳灝東,包括這些年遇到的陳阿婆,甚至賣花的阿姨,這些人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也給了她重頭再來的機會,包括腹中這兩個孩子,屬於生命的饋贈。
“細想起來,上天好像對我真的不薄了。”
沒想到周歆很不客氣地“嗤”了聲,“你知道我以前最討厭你什麼樣子嗎?”
“嗯?”
“就你現在這種!”
“……”
“好像受多大委屈都不會有怨言,也從不跟自己較勁,卻又背地裡暗暗使力。”
“……”
“真的,每回你這樣我就覺得特虛僞特討厭,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人大概有一種致命的魅力,所以我這些年也總在想,我到底輸你輸在哪兒呢,現在知道了,大概就輸在性格上!我太要強,脾氣又直又硬,而你總能適時服軟,該哭哭,該犟也會犟,卻從不逞強,所以我哥被你吃得死死的。”
“……”
“當然,這是你的聰明之處,也是你的性格優勢,先天的,我比不過,也學不了,我願賭服輸,可是不代表我就沒你好,這點你承不承認?”周歆突然扔給常安一個問題,表情嚴肅。
常安感受着遠處吹來的微風,夾帶着雨後的清新。
說實話,在這種環境和對話中,她想笑,也確實笑了。
“這種你都要跟我比?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
“好吧。”常安用手遮了下脣,努力忍住笑,“我從沒覺得自己比你好,相反,你才華橫溢,事業有成,年紀輕輕就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獨立工作室,作品也屢獲大獎,這些都是值得我羨慕的地方,但我不會拿自己跟你比。”
周歆又很不客氣地“呵”了聲,“這些方面自然,你比也贏不過我,你當然不會跟我比。”
“錯了!”常安否認,“我不跟你比的原因不是因爲知道自己贏不了,而是我不需要跟誰爭輸贏,我也很少去跟人搶,該我的就是我的,不該我的我不會去強求,所以輸贏對我根本沒有意義!”
從最初的方如珊,到何靈,再到周歆,甚至還有一個田佳琪,常安“樹敵”也算很多了,可是她始終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地只做自己,這份心境就是她身上最奪目的地方。
周歆又何嘗不知呢?
女人一旦陷入“輸贏模式”的怪圈就會失去自我,變得患得患失甚至卑微,就如她當年一廂情願去“獻身”褚峰,究其原因無非是想滿足自己的輸贏心理。
她當時只想跟常安比,比自己能幫周勀度過難關,而常安卻沒這個能力,這種成就感讓她覺得自己“被需要”,可是這種“被需要”如鏡花水月,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實際上週勀既不需要她的犧牲,更接受不了這種方式。
只可惜,當年她不懂,非要付出很多代價撞到頭破血流之後才能清醒。
“其實當年我是真的很討厭你!”周歆的話越來越無顧忌,大概覺得既然約出來聊了,不如聊得透徹一些。
常安也是這心理。
“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喜歡我。”
“不是因爲你和我哥結婚了我才討厭你!”
“嗯,我感覺得出來,你一開始其實並沒有特別討厭我。”
還記得當初她跟周勀剛結婚的時候周歆還成天“小嫂嫂小嫂嫂”地叫,“你甚至那時候看我的眼神裡都透着同情!”
因爲那會兒還有一個方如珊,外面的人都知道方如珊是周勀的情人,常安作爲“家中糟糠”自然會受到同情。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我的呢?讓我想想…應該是你有天突然意識到周勀開始對我動心了,然後你有了危機感,你開始試探並且挑撥,還記得嗎,當時你三天兩頭在朋友圈發照片,你和周勀之間的曖昧照,應該都是發給我看的,想讓我知難而退呢還是想給我傳遞一些東西?可是後來我想,你或許那時候就做錯了。”
“哪裡錯?”
“哪都錯!”常安放鬆地往沙發上一靠,“你既不該在朋友圈發那些有的沒的,讓我覺察出你的心慌。”
“我沒有心慌!”
“你有!”
“……”
“而且很明顯,儘管你肯定不會承認!”常安溫溫柔柔地笑着,眸子清亮,“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因爲心慌纔會搞那些把戲,而且我猜你當時十有八九還把周勀屏蔽了,想想驕傲如你,應該挺不屑做這些小動作吧?可你還是做了,說明什麼?說明你在害怕,你覺得你要失去他了,人一旦露怯就會智商抓急,你當時就是這種情況!”
“……”
“你開始把我當成假想敵,你忌諱甚至討厭我,這種討厭和你對方如珊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常安回憶當年那些人和事,“差別太明顯了,你想啊,那會兒方如珊還在你工作室任職,可所有人都知道當時她是周勀在外面養的女人,你照樣能跟她和平共處,愉快共事,這說明什麼?說明你不討厭她,知道她對你構不成威脅,甚至可能內心還對她抱有同情,知道當年周勀被她吸引大抵是因爲她某些角度跟你有細微的相似!”
常安也直言不諱了,當年關於這點她也相信周歆應該看得出。
想了想,又問:“喜歡的男人跟自己表白,卻被自己拒絕了,然後他轉身就找了個跟自己相似的女人留在身邊,這種感覺是不是還挺過癮!”
“你…”
“被我猜對了是嗎?”常安笑得更寬鬆了,“你那時候應該挺得意的,甚至對方如珊的存在喜聞樂見,以爲只要她留在周勀身邊一天,就說明你在他心裡又多留了一天,方如珊是你的影子,你從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存在感,可是後來我出現了,起初你大概也不覺得什麼,因爲我和他之間真的……一開始很糟糕。”
常安回想起初那兩年,她和周勀之間的相處方式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你那時候應該知道我和他是分居的,分居了兩年。”
“對!”周歆接話,“我承認最初我壓根就沒把你擺眼裡,你知道嗎,你那樣子……”
周歆想到第一次見常安的情景。
那時候周勀還沒跟她領證,但兩家人已經在籌備結婚了,周歆找了個藉口從香港回來,其實主要目的是見一下常安,見一下這個即將要成爲周太太的女人。
她如願了,在家宴上見到了常安,嗯,具體什麼過程已經不大記得了,但腦子裡依舊清晰印着初見常安的模樣。
那個女人,哦不,那個女孩啊,穿一襲寡淡的白色連衣裙,披着寡淡的長直髮,沒有化妝,清湯素面往那一坐,給人的感覺怎麼說呢,好聽點叫本分,難聽點就是沉悶。
再看五官和身材,毫無驚豔感,頂多算清雋秀麗。
“我當時見過你之後很放心,覺得我哥應該不會喜歡你。”
“是麼?你就這麼篤定?”
周歆苦澀笑了聲,“畢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他喜歡哪種類型!”
當時兩人初次見面,簡單交流下來周歆就知道常安不會是周勀的菜,因爲她太本分太無趣了,而周勀之前交往過的異性大多肆意張揚。
“嗯。”常安意味不明地應了下,“那麼你知不知道其實我當年回國之前刻意查過他。”
“什麼?”
“我知道他女人衆多,知道他風流成性,也知道方如珊的存在,我甚至知道他跟你並不是簡單的兄妹關係,而這也正是我選擇他的原因,他需要一個可以讓長輩滿意的太太,而我需要一個回國的理由,我們互相成全,所以一開始我和他就約定好了,我們彼此互不干涉,婚姻只是一個幌子。”
“……”
周歆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但轉念一想這樣多麼合理,“所以當時你才能做到對他睜隻眼閉隻眼,也全然不介意方如珊的存在?”
“對,因爲我知道方如珊只是一個影子,他當時心裡裝的其實還是你。”
周歆抿脣看向遠方,這真是一個相當殘忍的事實,隔了好久,馬路上有車流聲傳過來,她開口:“其實我有後悔過!”
常安:“你後悔什麼?”
周歆:“如果當年我沒有拒絕他,現在站在他身邊的肯定不是你!”
“是麼?”常安很淺淡地笑,“你這麼認爲?”
“難道不是?要是當年我順了他的意,我們換一個城市重新開始,根本就不會有你!”
“這點我不否認,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再來一次,你還是會選擇放棄他去香港,因爲你對他沒有足夠的信心,所以在感情和事業之間你選擇了後者,而且你還天真地認爲你們之間存在的只是倫理問題,倫理克服不了,你妄圖用時間來打敗,自以爲只要他心裡還有你,無論你何時回來,他都會等在原地,但事實呢?這世上根本沒有那麼多矢志不渝,什麼都會變的,更何況還是飄忽不定的感情。”
“錯!”周歆毫不客氣地反駁,“那是因爲你出現了,不然他不會移情,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我很瞭解他,他骨子裡其實很長情!”
常安蹙眉,苦笑,“所以你到現在還認爲是我的存在導致你們無疾而終?”
“難道不是?”
常安啞然,她倒不是對周歆的言論生氣,更多的反而是痛心,爲這個執迷不悟的女人,也爲她和周勀曾經那段感情。
“好,如果你到現在還這麼認爲,我只能說你根本不瞭解他!儘管你口口聲聲說你們一起長大,你們有三十多年感情,可是你卻不知道他這人,長情,也絕情!”
常安腦中勾勒出周勀無數的樣子。
“他當年提出要跟你換座城市重新開始,是做好了背棄父母親情甚至破釜沉舟的打算,所以其實他當時承受的壓力和作出的犧牲要比你大,能做到這一點,不可否認,他那時真的很愛你,可你還是拒絕了他,你當時給了他什麼理由?”
“我……”
“你先別說,讓我猜一下!”常安用手撐了一下腦仁,“你當時是不是說,時候未到,可以再等等?”
“……”
“然後你肯定也向他表達了自己篤定的愛意,只是事實面前,你希望他可以慎重考慮!”
“難得我說錯了嗎?當時那種情況,我們換座城市就意味着一切必須從頭開始,爲什麼非要那麼急!”時至今日周歆並沒覺得自己錯。
常安笑笑,“你是沒錯,你有你的立場,但自你拒絕他那刻起你就已經作出了選擇,在事業和他之間,你選擇前者,而他是被你放棄的那個!”
“我沒有!”
“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但是從他的角度看,他不會原諒你!”
“爲什麼不能原諒?他說愛我,我也愛他,我只是需要再多一點時間,一年,兩年,如果運氣好可能時間會更短,我……”周歆突然變得激動,聲音也大了起來,後面兩個保鏢大步向前。
常安擡手製止,“你們退回去!”
“太太!”
“退回去!”
保鏢不得不聽命。
常安舔着嘴脣在腦袋上敲了下,她突然覺得自己今天不該來,這麼多年了,當初都沒跟她對峙,何苦到這時候還來點撥這個執迷不悟的女人?可是轉念一想,她太“蠢”了,今天若不把話說清楚,或許這女人會一輩子這麼“蠢”下去。
“好,我這麼跟你說吧,以工作爲例,你們合作的事也不少了,他這脾氣,你見過他在哪個項目上走回頭路麼?”
周歆一愕,想了想,“沒有!”
“所以你應該比我清楚,他執着強勢,撞了南牆都不會回頭,只咬牙往前,這性格在感情上也一樣,你認爲他的專情無非也就是覺得他認定了一樣東西不會輕易變心,可若他要放棄呢,放棄也是一樣,一旦認定了鬆手,十頭牛也拉不回,所以當年就算沒有我,沒有方如珊,在你放棄他那一刻起,你們之間就已經完了,他不會再給你第二次選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