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老大身體龐大的兒子仰躺在靈牀上,被成堆的鮮花包圍着。他事實上是躺在花叢中。在低沉幽怨的哀樂聲中,幾十個身着黑衣的人,繞着靈牀轉圈子。蘭老大站在兒子頭前,探下身去,注視着兒子的面孔。然後他就直起腰,擡起頭,滿面都是笑容。他對着衆人說:我的兒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一直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他沒有痛苦,也沒有煩惱。他除了想吃肉之外沒有別的慾望。他的慾望都得到了滿足。他看看兒子那個高高地挺起來彷彿一座山丘的肚子,繼續說:他飽食了一頓肉後,在酣睡中死去,一點痛苦也沒有。我的兒子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作爲這個孩子的父親,我盡到了自己的責任。更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兒子是死在了我的前面,他的後事我會安排得很好。如果有陰曹地府,我的兒子去了那裡,也是享用不盡的。他死之後,我就百無牽掛了。今天晚上,我要在公館裡大宴賓客,你們各位,都去參加,穿上你們最華麗的衣服,帶上你們最漂亮的女人,去我那裡喝最上等的美酒,吃最精美的食物。在蘭公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在各種名貴菜餚的混合香氣裡,蘭老大舉起盛着高級白蘭地的玻璃杯,酒漿在杯子裡盪漾,煥發出琥珀般的光彩,爲了我的兒子享盡人間富貴,無疾而終,乾杯!蘭老大朗聲道。看上去他沒有絲毫痛苦。他真的沒有絲毫痛苦。
我和那三個人的吃肉比賽,在肉聯廠伙房前的空地上露天進行。
在後來的歲月裡,我經常回憶起這件事。每當我回憶起這件事,就會走神,就會把手邊正在做着的、心中正在想着的事情忘記,就會全部身心回到那個日子裡。
比賽安排在下午六點。這個時間,白班的工人剛剛下班,夜班的工人已經入廠。季節在初夏,一年當中白晝最長的時候。下午六點時太陽還很高,農民們還在田野裡勞作。麥收剛剛結束,空氣中洋溢着麥子的香氣。我們廠門前的公路上,晾曬着許多新麥子。有時候,風從廠外刮進來,送來了許多農業生產的氣味。我們雖然還住在村子裡,雖然還是農村戶口,但我們已經不是純粹的農民。我們白天給牲畜注水,夜晚將注水的牲畜屠宰。我們前半夜將注水後的牲畜屠宰完畢,將它們屍體分割成塊,請肉類檢疫站的人蓋上藍色的圖章,後半夜運進城。剛開始幾天,肉類檢疫站韓大叔那個部下還來值班,裝出一本正經、公事公辦的樣子,但很快他就煩了。他把那枚圖章和那個印泥盒子扔在我們屠宰車間,由我們的人自己加蓋。爲了防止水分流失,減輕肉的重量,當然更重要的是怕水分流失影響了肉的質量,我們在肉的表皮上,噴灑了一種防泄漏的膠水。這種膠水對人沒有什麼好處,但也沒有什麼壞處。那時我們的冷庫還沒建好,當夜殺出的肉,必須當夜運出去。我們廠裡有三臺專門爲拉肉設計改裝的汽車,開車的三個小夥子都是復員兵,他們技術過硬,性格果斷,相貌冷酷,讓人望之即生敬畏。每天凌晨兩點左右,肉聯廠的大鐵門在那兩個看門老頭的推動下,喀啦喀啦響着向兩邊張開,三輛滿載着放心肉的大汽車,一輛咬着一輛的尾巴,有那麼點鬼鬼祟祟的意思,從廠子裡開出來,拐一個小彎,爬上柏油的馬路,調整一下呼吸,然後就像野馬一樣,撒着歡兒,向前竄去,雪白的車燈光芒,把通往城市的道路照得雪亮。儘管我知道車上拉的是注過潔淨井水因此才能保鮮的放心肉,但是我每次看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從廠子裡悄悄開出、一上馬路就加大油門猛烈奔馳的運肉車,心中就浮起一種神秘的感受,好像車上拉的不是放心肉,而是見不得人的違禁物品,炸藥或者是毒品什麼的。
我必須鄭重地說明這樣一個被輿論誤導了許久的問題:注水肉並不全是壞肉。我承認,我們屠宰村在個體經營、非法屠宰時期,許多人往肉裡注水,不講究環境衛生和用水衛生,確實生產過大量的劣質肉。但我們肉聯廠將屠宰後注水改變爲屠宰前注水,這是屠宰史上的一次革命,用老蘭的話說就是:這次革命的意義怎麼評價都不會過分。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決定了我們廠生產的注水肉比不注水的肉要鮮嫩許多。我們本來可以使用自來水灌注,但我們沒有使用自來水。因爲自來水裡含有漂白粉等化學物質。我們生產的肉是純粹的農業文明時期的肉,拒絕任何化學物品。因此我決定使用我們廠裡那口深水井裡的水作爲我們的灌注用水。這口井裡的水,透明澄澈,甘甜無比,比那些瓶裝的純淨水、礦泉水的質量都要好。這樣的水,本身就是瓊漿玉液。許多因爲上火而眼睛紅腫的人,用這井裡的水洗一次,眼睛馬上就明亮。還有那些因爲上火小便發黃的人,喝兩碗我們的水,小便馬上就清亮如泉。想想吧,我們用這樣的水灌注即將屠宰的牲畜,用這樣的水灌注過的牲畜殺出來的肉,該是什麼樣子的上品啊?吃這樣的肉,您如果還不放心,那您的心就永遠懸着吧。我們的肉,吃了都說好。我們的肉,被城裡的大商場包銷。我希望大家不要一聽到注水肉就馬上想到骯髒的非法屠宰點,就想到臭烘烘的腐敗氣味,我們的肉水靈靈的,生氣蓬勃,煥發着青春的氣息。可惜我不能讓你見到我們的注水肉,可惜我當年創造的業績已經不復存在,可惜我也只能通過回憶的方式,來重新體味我的也是我們肉聯廠的光榮歷史。
都聽說了我要和那三個大青年比賽吃肉的事,下班的晚走,上班的早來,聚集了一百多人,圍在伙房前,等着看熱鬧。話說到這裡,我又忍不住要分岔,用過去那些說書人的說法就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說在人民公社時期,村子裡的人還集體勞動,在工間休息的時候,曾經有兩個人進行過一次揚名久遠的吃辣椒比賽,贏者獎勵一包香菸。設獎的人是生產隊長,參加比賽的人,是我的父親和老蘭。那時他們都十五六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那次比賽用的辣椒可不是一般的辣椒,是那種特別辣的羊角辣椒。每人四十個,都是那種又長又大、顏色紫紅的。一般的人,吃一個這樣的辣椒都會捂着腮幫子叫娘。隊長的這包香菸,可不是那麼好贏的。我沒有見過我父親和老蘭那時候的模樣,我只能想象。我父親和老蘭,是朋友,也是對頭,兩個人一直着勁兒。經常地摔跤,總是勝負難分。可以想象,他們兩個吃那四十個辣椒的情景;無法想象,他們吃那四十個辣椒的情景。四十個羊角辣椒,擺在地上,是不小的一堆啊。四十個羊角辣椒,上秤一稱,最少也有兩斤吧?他們兩個幾乎是同時吃完,第一輪不分勝負。第二輪每人二十個,還是不分勝負。主持比賽的生產隊長,看着他們兩個變了顏色的臉,心中有些害怕了,說小夥子們你們和了吧,我給你們兩個每人一包香菸。比賽者不幹,第三輪每人還是二十個,吃到十七個半的時候,老蘭把手中的半個辣椒扔在地上,說我輸了。然後他就彎下腰,捂着肚子,滿頭大汗,綠色的、也有人說是暗紅的汁液,從他的嘴巴里流出來。我父親吃完了第十八個辣椒,還要吃,但剛把第十九個辣椒塞進嘴巴,血就從他的鼻孔裡躥了出來。隊長大聲吩咐一個社員去供銷社買菸,最好的牌子,買兩盒。這一場吃辣椒大賽,是人民公社時期發生在我們村子裡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只要一提起打賭比吃的事,人們必定要把這事提起。不久之後,在火車站飯店裡,又發生過一次比賽吃油條的事,參賽者之一是火車站的搬運工,一個以能吃著稱的人,綽號吳大肚子,另一個我的父親。我父親那時十八歲,跟着隊裡的人,去火車站送甜菜。在車站的月臺上,吳大肚子,拍着肚子,在我父親他們面前晃來晃去,大聲搦戰:有沒有人敢跟俺比?我們的隊長被他鬧得心煩,就問:比什麼?吳大肚子說:比吃!俺的肚量天下第一!我們隊長笑着說:牛皮吹得太大了吧?旁邊有人悄悄地跟我們隊長說:千萬不要跟他比,這是有名的吳大肚子,每天都在這裡混,靠這一手吃飯,他飽吃一頓可以三天不吃呢。我們隊長看看我的父親,笑着對吳大肚子說:夥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別把牛皮吹爆了啊。吳大肚子說:不服嗎?不服就比試比試。我們隊長也是個好鬧騰的主兒,就問:怎麼個比試法?吳大肚子指指火車站飯店說:那裡邊,有包子,有油條,還有肉絲麪條,白麪饅頭,隨便你們點。贏家白吃,輸家掏錢。我們隊長看看我父親,說:羅通,敢不敢煞煞他的威風?我父親悶聲悶氣地說:敢是敢,但萬一輸了呢?我可是沒有錢。我們隊長說:你輸不了,輸了也不要緊,如果萬一你輸了,錢由我們隊裡出。我父親說:那就試試吧,我好久沒有吃油條了。吳大肚子說:好,就吃油條。一夥人就吵吵嚷嚷地往飯店走去。吳大肚子還拉着我父親的手,從表面看是親熱的熟人手拉着手兒進飯店,其實他是怕我父親跑掉。進了飯店,服務員就笑着說:吳大肚子又來了。吳大肚子,今天比賽吃什麼?吳大肚子說:你這個小丫頭,沒大沒小的,吳大肚子是你叫的嗎?論輩分你該叫我爺爺呢。那個服務員說:呸,誰叫你爺爺?你叫我姑姑還差不多。飯店裡的服務員聽說吳大肚子又要跟人賽吃,一齊跑出來看熱鬧。正在飯店裡吃飯的幾個人也睜大眼睛往這裡看。飯店裡的一個小頭頭走到前面來,用圍裙擦着手,問:老吳,吃什麼?吳大肚子看了我父親一眼,說:油條,每人先稱出三斤來。三斤,小夥子,怎麼樣?我父親還是悶悶地說:隨便你,反正你吃多少我吃多少就是了。吳大肚子誇張地說:小夥子,好大的口氣!俺老吳在車站混了十幾年了,與人比吃,不下百次,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對手。我們隊長說:今天就讓你碰到一個對手。我們這個小青年,曾經一口氣吃下去一百個雞蛋,外帶上一隻母雞。三斤油條,大概只能讓他吃個半飽吧,對不對啊羅通?我父親低着頭說:吃着看吧,我可不敢吹牛。吳大肚子興奮地說:好!好極了。姑娘們,把油條端上來吧,要新炸的啊。飯店的小頭目說:老吳,慢着,你們應該先拿錢出來。吳大肚子說:讓他們拿吧,反正遲早也是他們掏錢。我們隊長說:老哥,你是不是太狂了?他三斤,你三斤,六斤油條的錢,我們還拿得出來,但俗言說得好,"吃泡屎不要緊,味道不太對"。你怎麼敢肯定我們會輸呢?吳大肚子蹺起一根大拇指對着我們隊長晃晃,說:好好好,算我老吳張狂,惹您生了氣。這麼着吧,我們各自把六斤油條的錢先拿上,放在飯店櫃檯上押着,贏家拿上自家的錢走人,輸家放下錢,也是走人。你們看,這樣辦總可以了吧?隊長想了想,說:這還差不多!我們村裡來的人,脾氣倔巴,說話不中聽,還望各位多多擔待着點。吳大肚子從腰中摸出幾張油膩膩的錢,放在飯店的櫃檯上。隊長也摸出錢,放在吳大肚子的錢旁邊。一個服務員趕緊拿出兩個碗,把錢扣了起來,彷彿怕它們長上翅膀飛走似的。吳大肚子說:各位大爺,現在總算可以了吧?那個飯店的小頭目吩咐櫃檯後的服務員:趕緊着,給吳大爺和這位小夥子把油條稱出來,每人三斤,秤要高高的啊。吳大肚子笑着說:你們這些壞蛋,平日裡剋扣顧客的斤兩,看到我們打賭,就把秤給我們高高的了。告訴你們說吧,孩子們,但凡敢在這裡叫板的,但凡敢在這裡迎戰的,沒有一個是善茬子,俗話說得好:"沒有彎彎肚子,不敢吞鐮頭刀子。"敢在這裡賽吃,還在乎你們的秤高秤低?對不對小夥子?吳大肚子對我父親說。我父親沒有答理他。說話間女服務員把那六斤油條用兩個搪瓷盆端了出來,放在一張桌子上。油條果然是新炸的,蓬鬆肥大,香氣撲鼻,還散發着熱氣。我父親很有風度地看看隊長,問:開始嗎?還沒及我們隊長說話,吳大肚子已經將一根油條抓起來,大嘴一張,就咬掉了半根。他的腮幫子飽滿地鼓起來,眼睛裡淚汪汪的,不看人,盯着盆裡的油條。這個人看來是餓壞了。我父親坐在桌前,對隊長和觀戰的村子裡的人說:對不起,我開吃了。我父親臉上滿是歉意,因爲他看到那些觀戰的人眼神裡都流露出對油條的深厚感情。我父親吃得很穩健,一根大約四十釐米長的油條,他用十口吞下去。每一段油條入口後,他都要咀嚼那麼幾下。吳大肚子根本就不咀嚼。吳大肚子不是在吃油條,而是在往一個洞裡填油條。兩個盆子裡的油條在逐漸地減少。減少的速度在逐漸放慢。當吳大肚子面前的盆子裡剩下五根油條、我父親面前的盆子裡剩下八根油條的時候,他們吞嚥的速度更慢了,而且明顯地看出了艱難。他們臉上漸漸地出現了痛苦的表情。當吳大肚子面前的盆子裡只剩下兩根油條時,他吃的速度就更慢了。我父親面前的盆子裡也剩下了兩根油條。這時候比賽已經進入了尾聲。他們同時吃完了最後一根油條。吳大肚子站了起來,但接着就坐下了。他的身體變得十分沉重。比賽結果是平手。我父親對飯店的小頭目說:我還能吃一根。飯店的小頭目興奮地命令身後的服務員說:快點,這個小夥子還能吃,再給他拿一根來。一個服務員用筷子夾着一根油條飛跑着過來,臉上洋溢着興高采烈的表情。隊長問:羅通,還行嗎?不行就算了,我們不在乎這幾斤油條錢。我父親沒有說話,把那根油條從服務員手中接過來,用手撕開,捏成小球的形狀,往嘴巴里塞着。吳大肚子也說:我也要一根。飯店的小頭頭大喊着:快點,老吳也要一根。但當服務員將油條遞到他的手裡時,他接過油條,往嘴巴的方向舉了一下,似乎有吃的意思,但他沒有吃,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眼睛裡似乎有了眼淚,然後他就把油條扔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說:我輸了……他試圖站起來,他也確實站了起來,但他隨即就沉重地坐下了,那把不堪重負的椅子吱吱扭扭地響着破碎了。在他的屁股下面,那把硬木的椅子,竟然像泥巴塑成的一樣。
後來,吳大肚子被送進了醫院,醫生把他的肚皮豁開,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那些嚼得半爛不爛的油條段兒清理乾淨。我的父親沒進醫院,但是在河堤上走了整整一夜,走幾步,就低頭嘔出一段油條,在他的身後,跟隨着村裡十幾條餓的眼睛發藍的狗,後來連鄰村的狗也來了。它們爲了搶食我父親嘔出來的油條,廝咬成一團,從河堤咬到河底,又從河底咬上河堤。那晚上的情景我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在我的想象中栩栩如生。那是一個恐怖的夜晚,我父親沒被野狗吃掉就是他的幸運。如果狗把我父親吃掉也就沒有我了。我父親自己從來沒有對我描述過他往外嘔油條時的感受。我每次好奇地問他和人家比賽吃辣椒和油條的事,他的臉就漲得通紅,怒氣衝衝地說:你給我閉嘴!好像我戳到了他最痛的傷疤。儘管他不說,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吃了五十九個辣椒之後所遭受的痛苦,我也知道,他吃了三斤油條後,在那個夜晚遭受的痛苦滋味。那時候人們炸油條時,要往麪粉里加明礬,還要加鹼,還要加蘇打。那時人們炸油條時使用的是沒經提煉過的棉籽油,顏色烏黑,甚至發綠,黏稠,類似化開的瀝青。這樣的棉籽油裡含着許多的化學物質,有棉酚,還有敵敵畏、六六六等永遠難以分解的農藥。他的喉嚨像被竹片割着一樣疼痛,他的肚子漲得像鼓一樣。他根本無法彎腰,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動。他手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彷彿捧着一顆地雷,稍微一震動,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後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着,顏色碧綠,彷彿是鬼火。我想他也許能夠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那些油條扒出來吃掉。他也許想到,當那些狗把他肚子裡的油條吃光之後,接下來就會把他吃掉。先吃內臟,然後吃四肢,最後把骨頭都要嚼了……
有了這樣的歷史,所以,當我向老蘭和我父親彙報了三個大青年向我叫板、我決定跟他們進行吃肉比賽的事情之後,父親板起臉,皺着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不行,你不要幹這種丟人的事情。我說:怎麼是丟人的事情呢?你和老蘭大叔比賽吃辣椒的事不是被人們傳爲美談嗎?父親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那是窮的,是窮的,你懂不懂?老蘭和緩地對我父親說:也不完全是窮的,夥計,你跟人家比賽吃油條是爲了解饞,但咱們倆比賽吃辣椒,並不完全是爲了贏那一包煙。父親見老蘭答了腔,也就把口氣放緩了,說:什麼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個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吃的食物是無限的,即便是贏家,那也是拿着小命開玩笑,吃進多少去,還得吐出多少來。老蘭笑着對我父親說:老羅,你別急嘛,如果小通確有把握,我看舉行一次吃肉比賽的預演,也不是一件壞事。我父親聲音平靜但態度堅決地說:不行,這種事不能幹了。你們想象不出那種滋味。我母親也憂心忡忡地說:我也不同意,小通,你還小,胃還沒長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們比,不公道。老蘭說:小通,既然你父母都不願意,那就算了吧。否則,要是吃出毛病來,我也擔當不起啊。我堅定地說:你們都不瞭解我,你們不知道我和肉的緣分。我有消化肉的特異功能。老蘭說:我知道你是個肉孩子,但我也不願意讓你去冒險。你應該知道,我們對你寄予很大的期望,我們的肉聯廠,還指望着你出謀劃策呢。我說:爹,娘,蘭大叔,你們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數。第一我保證不會輸給他們,第二我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擔心的倒是那三個人,應該讓他們立下字據,萬一撐壞了,一切後果自己承擔。如果你執意要和他們比試,那這些工作我們會考慮到的,老蘭說,關鍵是你自己要確保安全。我說:別的我不敢說,對自己的腸胃,還是有信心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嗎?我每天上午,在食堂裡,要吃多少肉?你們可以去跟黃彪打聽一下。老蘭看看我的父母,說:老羅,玉珍,要不就讓小通和他們比試一番?小通賢侄吃肉的本事,已經是大名遠揚,咱們都知道,他的名聲不是吹出來的,他的名聲是吃出來的。爲了萬無一失,我們做點準備,讓鎮醫院派兩個醫生來坐鎮,有情況馬上處理。我說:就我來說,根本沒有必要,但爲了那三個人的安全,讓醫生來也好。我父親嚴肅地說:小通,現在,我和你娘也不把你當小孩子看了,你自己要爲自己負責了。我笑着說:爹,別弄得這麼悲壯,不就是吃一頓肉嗎?我每天都吃啊。比賽的時候,不過是比平日裡多吃一點罷了。其實也不一定多吃。如果他們早早地敗下陣去,我也許還吃不足平日的量呢。
我父親希望比賽能夠悄悄地進行,老蘭說,既然是比賽,那就要讓全廠的人都看到,否則就失去了比賽的意義。我當然希望來觀戰的人越多越好,不但廠裡的人全來,最好能貼出海報,或是用高音喇叭去大張旗鼓地宣傳,讓外邊的人——火車站上的人、縣城裡的人,鎮上的人、村子裡的人,都來觀看。人多氣氛熱烈,能夠調動情緒,更重要的是,我要通過這次吃肉比賽在廠子裡樹立威信,在社會上揚名立腕。我要讓那些對我心懷不滿的傢伙心服口服,要讓他們知道,羅小通的英名不是吹出來的,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出來的。我更要讓那三個參加比賽的小子知道我的厲害,我要讓他們知道,肉是好吃的,但肉也是難消化的,如果老天爺沒給你配備一個特別善於消化肉食的腸胃,你吃下去容易,消化掉難。
在賽事還沒開始前,我就知道這三個小子是註定了要倒黴的。懲罰他們的不是老蘭不是我的父母更不是我。懲罰他們的是被他們吃到肚子裡去的肉。我們屠宰村常有這樣的說法,說某人被肉"咬"着了。這話的意思並不是說肉長了牙齒,這話的意思是說某人吃肉吃多了,把腸胃吃壞了。我知道這三個傢伙會被肉狠狠地"咬"一口的。別看你們現在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待會兒就怕你們哭都哭不出來的。我知道那三個小子心中確實認爲自己碰上了好事,比賽贏了,他們馬上就會名聲大振;即便是輸了,也淨賺了一肚子肉。我知道很多旁觀者也有這樣的想法,甚至還對這三個小子心懷嫉妒,遺憾着這樣的好事爲什麼落到了他們頭上而沒有落到自己的頭上。夥計們,待會兒你們的遺憾就會變成你們的慶幸了。待會兒你們就等着看這三個小子出洋相吧。
那三個跟我叫板的小子,一個名叫劉勝利,一個名叫馮鐵漢,一個名叫萬小江。劉勝利個頭高大,膚色黝黑,瞪着一雙大眼,說起話來習慣地往上擼袖子,一看就是個粗魯角色。他本是殺豬的出身,天天跟肉打交道,應該知道肉的性格啊,打賭吃肉,是多麼愚蠢的行爲啊,可是他竟然這樣做,可見這個傢伙心中還是有數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傢伙不可輕視。馮鐵漢瘦高身材,黃麪皮,哈着腰,看上去像大病初癒的樣子。這樣的黃臉漢子往往有驚人的絕活,我聽說書的瞎子說過,梁山好漢中,就有幾個黃臉的漢子武藝超羣,因此這個傢伙也不能輕視。萬小江外號水老鼠,小個頭,尖嘴猴腮,三角眼,一身好水性,都說他在水下能睜着眼睛抓魚,在吃肉方面,沒聽說他有什麼突出的表現,但他吃西瓜的本領遠近聞名。一個人在吃的方面要想遠近聞名,只有通過賽吃這樣一條途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萬小江與人比賽吃西瓜,一口氣吃了三個。他抱着一牙牙的西瓜,嘴巴像吹口琴一樣來回晃動着,黑色的瓜子兒,從他的嘴角啪啦啪啦地往下掉。這個傢伙也不可輕視。
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向比賽地點進發。妹妹提着一個裝滿了茶水的水壺,緊緊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她的小臉緊繃着,額頭上掛着一層汗珠。我笑着對她說:
"嬌嬌,你不要緊張。"
"哥哥,我沒有緊張。"她擡起袖子擦擦額頭,說,"我一點也不緊張。我知道哥哥一定會贏的。"
"是的,我會贏的,"我說,"即便讓你去參加比賽,你也會贏的。"
"我還不行,"她說,"我的肚子還不夠大,等我的肚子再長大一點就行了。"
我拉住妹妹的手,說:
"嬌嬌,我們是老天爺專門派下來吃肉的,我們每人要吃二十噸肉,吃不完這些肉,閻王爺不敢收我們,這是老蘭說的。"
"太好了,"妹妹說,"我們吃夠了二十噸也不走,我們要吃三十噸。三十噸肉是多少啊,哥哥?"
"三十噸肉,"我想了一下,說,"三十噸,堆在一起,大概像一座小山了吧?"
妹妹高興地笑起來。
我們拐過了注水車間的大門口,就看到了伙房前那黑壓壓的一圈人。我們看到他們時,他們也看到了我們。我們聽到了他們的議論:
"來了,來了……"
我感到妹妹的手緊緊地攥着我的手。
"嬌嬌不要怕。"
"我不怕。"
我們從衆人給我們閃開的縫隙中走進了賽場。伙房門前已經擺開了四張桌子,每張桌子後邊放着一把椅子。那三個大青年已經到了。劉勝利站在伙房門口,大聲嚷叫着:
"黃彪,煮好了沒有啊?老子快要等不及了。"
萬小江鑽到伙房裡去,很快又跑出來,說:
"味道好極了。肉啊,肉啊,我想死你了。親孃比不上一塊醬牛肉啊……"
馮鐵漢抽着菸捲,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副很沉靜的樣子,好像比賽與他沒有關係似的。
我對着用好奇或是敬佩的眼神看着我和妹妹的衆人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我就坐在了馮鐵漢旁邊的凳子上。妹妹站在我的身邊,悄悄地說:
"哥哥,我還是有點緊張。"
"不用緊張。"我說。
"哥哥你喝茶嗎?"
"不喝。"
"哥哥我想撒尿。"
"去吧,到伙房後邊去。"
我看到人羣中有人在交頭接耳,我雖然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但是我猜到了他們在說什麼。
馮鐵漢遞給我一支菸,問我:
"抽嗎?"
"不抽,"我說,"抽菸後影響味覺,無論多麼好的肉也品嚐不出滋味來了。"
"我似乎不該跟你比賽吃肉,"馮鐵漢說,"你還是一個小孩子,萬一撐壞了,我心中會不安的。"
我笑笑,沒有說話。
妹妹回到了我的身後,低聲對我說:
"哥哥,老蘭來了,爹和娘沒有來。"
"知道了。"
劉勝利和萬小江來到桌子前坐下。劉勝利靠着我,萬小江靠着劉勝利。
老蘭大聲吆喝着:
"都到齊了嗎?到齊了就開始。黃彪呢?黃彪,肉煮好了沒有啊?"
黃彪從伙房裡跑出來,用一根黑乎乎的毛巾擦着手說:
"煮好了,上嗎?"
"上。"老蘭說,"各位,我們今天在這裡,舉行我們廠成立以來的第一次吃肉大賽。比賽者是羅小通、劉勝利、馮鐵漢、萬小江。這次比賽可以看成是一場選拔賽,比賽優勝者,有可能參加將來我們廠在社會上公開舉辦的吃肉大賽。事關前途,希望參賽者把全部的本事都拿出來。"老蘭的話很有煽動性,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着,許多的話語,像匆忙起飛的鳥羣一樣,亂紛紛地碰撞着。老蘭舉起一隻手,擺動着,制止了人們的說話聲。他接着說,"但是,我們要把醜話說在前面,那就是,每個參賽的人,都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萬一發生了什麼不良的後果,廠裡概不負責,也就是說,一切後果自負。"老蘭指指正從人縫裡往裡擠着的鎮醫院的醫生,說,"閃一閃,讓醫生進來。"
人們都把脖子往後扭去,看到那個揹着藥包子的醫生,滿頭大汗地擠進來。他站在我們面前,笑着,露出一口黃色的牙齒,似乎是抱歉地說:
"我是不是來晚了?"
"你沒有來晚,比賽還沒開始呢。"老蘭說。
"我還以爲來晚了呢,"醫生說,"院長剛剛通知我,我背上藥包子就往這裡跑。"
"您沒有來晚,您慢悠悠地往這走都來得及,"老蘭對醫生說了幾句,就把目光轉移到我們這邊,問:"各位好漢,你們準備好了嗎?"
我看看那三個就要與我比賽的人。我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正在看我。我笑着對他們點點頭;他們也對我點點頭。馮鐵漢臉上有冷冷的笑。劉勝利板着臉,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彷彿他不是要和我進行吃肉比賽,而是要和我進行生死搏鬥。萬小江嬉皮笑臉,不時地擠鼻子弄眼,引逗得人們發出笑聲。劉勝利和萬小江的模樣,讓我心中感到更加踏實,我知道他們必輸無疑,但馮鐵漢臉上的冷笑,讓我感到深不可測。咬人的狗不叫,我預感到,真正的對手,是這個黃臉的、冷笑着的、不動聲色的馮鐵漢。
"好吧,醫生也來了,我的話你們也聽明白了,比賽的規則你們也都清楚了,肉也煮好了,那就開始!"老蘭高聲宣佈,"華昌肉聯廠第一屆吃肉比賽現在開始,黃彪,上肉!"
"來啦——"黃彪像舊時代飯店裡那些堂倌一樣,拖着長腔喊叫着,端着一個盛滿了肉的紅色塑料盆子,邁着流水般的小碎步,從伙房裡飄出來,在他的身後,緊跟着三個臨時請來幫忙的女工,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步伐輕快,很像訓練有素的樣子,臉上都帶着喜色,手中都端着一個盛滿了肉的紅色塑料盆子。黃彪將他端着的那盆肉放在我的面前。三個女工將她們端着的肉,依次放在那三個人面前。
是我們廠出產的牛肉。
是沒加任何調料連鹽也沒加的像大人的拳頭那樣大小的一方方的牛肉。
是牛的大腿部位的肉。
"幾斤?"老蘭問。
"五斤,每盆五斤。"黃彪說。
"我有意見。"馮鐵漢舉起一隻手,像一個在課堂上提問的小學生。
"說!"老蘭瞪着他。
"這些盆裡的肉一樣多嗎?"馮鐵漢說,"肉的質量,完全一樣嗎?"
老蘭看着黃彪。
黃彪拔高了嗓門說:
"是同一頭牛大腿上的肉,一個鍋裡煮出來的。都是五斤,用磅稱過的。"
馮鐵漢搖搖頭。
"你是被什麼人騙怕了吧?"黃彪說。
"把磅搬出來。"老蘭說。
黃彪嘟噥着走回伙房,把一臺小磅搬了出來,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老蘭瞪了他一眼,說:
"過磅給他們看。"
"你們這些人,就像上輩子給人騙怕了一樣,"黃彪嘟噥着,將那四個盛肉的盆子,一一過了磅,他說,"看到了吧?也就是頭高頭低,橫豎差不了一錢。"
"還有沒有意見了?"老蘭高聲問,"沒有意見就開始。"
"我還有意見。"馮鐵漢說。
"你怎麼這麼多意見呢?"老蘭笑着說,"有意見提出來好,我支持你,說吧,你們三位也是,有意見在比賽前提出來,別到了賽後說三說四的。"
"這四盆肉的重量儘管沒有大的出入,但肉的質量是不是完全一樣呢?因此,我建議將這四盆肉編上號,然後抓鬮,抓着哪盆吃哪盆。"
"很好,合理化建議,採納,"老蘭說,"醫生,你那裡有筆和紙嗎?就麻煩你給他們主持一下公道。"
醫生熱情很高地從藥箱裡拿出筆,撕開一張處方箋,寫了四個號碼,壓在盆子底下;又撕開一張紙,做了四個鬮,放在手裡搓了搓,扔在桌子上。
"各位肉大將軍,抓吧。"老蘭說。
我冷眼看着這些事,心中對馮鐵漢煩煩的。我想這個人怎麼這麼多囉唆呢?不就是吃一盆牛肉嗎?還值得這樣仔詳?正想着呢,黃彪和那幾個女工,已經按照抓鬮的次序,將肉盆子調整好。老蘭大聲問:
"現在沒有問題了吧?馮鐵漢,再想想,還有沒有問題了,沒有了,那麼好,華昌肉聯廠第一屆吃肉大賽現在開始!"
我調整了一下凳子,使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後掏出一片紙巾擦手。在擦手的過程中,我的眼睛往兩邊瞥,看到在我左邊的馮鐵漢用鐵籤子紮起一方肉,送到嘴邊,不緊不慢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有風度,不由我暗暗稱奇。我右邊的劉勝利和萬小江,卻沒有一點風度。萬小江先用筷子夾,但他使用筷子的技巧很差,夾不起來,便扔了筷子改用鐵籤子,嘴裡嘟噥着,兇巴巴地一紮,挑起一方肉,將嘴巴湊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動腮扭,模樣酷似猿猴。劉勝利用兩根筷子戳起一方肉,張開大口,咬去一半,嘴巴里滿滿,難以翻動。這兩個人吃相野蠻,好像八輩子沒撈到吃肉了。我心中清楚,他們很快就會完勁的,這樣的吃法,顯然是吃肉的雛兒,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下子。我更加明確地意識到,只有這個黃着臉的、看起來心事重重的馮鐵漢,纔是我真正的對手。
我將紙巾摺疊好,放在盆子一邊,然後將小褂的袖子往上挽挽,挺直腰板,用親切的眼光,看看衆人,好似一等的拳師開打前的亮相。人們都用欣賞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們都在由衷地讚賞着我的風度,都在感嘆着我的少年老成,都在回憶着有關我吃肉的傳說。我看到老蘭笑眯眯的臉,還看到那個躲在人縫裡的姚七臉上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許多我熟悉的臉上,有微笑,有羨慕,還有因爲饞肉吃而張開的嘴巴和流出的口水。我耳邊響着身邊這三個人咀嚼的聲響,嗚嚕嗚嚕的,聽着就煩。我聽到肉在他們嘴巴里發出的哀鳴,或者是肉在他們嘴巴里發出的怒吼,肉不願意進入他們的口腔。我就像一個十分自信的長跑運動員一樣,悠閒地站在起跑線上,看着我的對手們,沿着跑道,狗搶屎一般地朝前瘋跑去。是時候了,我也該吃了。我面前盆子裡的牛肉們已經等急了,已經等煩了,看客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但我是能聽到的。我的妹妹也是能聽到的。她用她的小手,輕輕地戳戳我的背,低聲說:
"哥哥,哥哥,你也吃吧。"
"好吧,我也吃。"我輕鬆地對妹妹說。然後,我對親愛的肉們說:我這就吃你們。先吃我啊,先吃我啊——我聽到肉們爭先恐後地嚷叫着。它們委婉多情的聲音與它們美好的氣味交織在一起,像花粉一樣撲到我的臉上,使我有點兒心醉神迷。我說,親愛的你們,肉肉們啊,慢慢來,不要着急啊,我會把你們全部吃光,一塊也不剩下。儘管我還沒有吃你們,但是你們已經與我建立起了感情,我與你們一見鍾情啊,你們已經屬於我的了,你們已經是我的肉了,我的肉們,我怎麼會割捨得了你們呢?
我既沒有用筷子也沒有用籤子,就用手。我知道肉也喜歡我用手直接觸摸它們。我輕輕地拿起一塊肉,聽到這塊肉在被我拿起的一剎那發出的幸福的呻吟聲。我還感覺到了這塊肉在我的手中顫抖不止,我知道它決不是因爲恐懼而顫抖,它是因爲幸福而顫抖。世界上的肉千千萬,但有福氣被懂肉愛肉的羅小通吃掉的,實在是太少了。所以我也就理解了肉的激動。在我拿着肉往嘴巴里運動的短暫的過程中,肉的晶瑩的眼淚迸發出來,肉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肉的眼睛裡洋溢着激情。我知道,因爲我愛肉,所以肉才愛我啊。世界上的愛都是有緣有故的啊。肉啊,你也讓我很感動,你把我的心揉碎了啊,說實話我真是捨不得吃你,但我又不能不吃你。
我將第一塊親愛的肉送入了口腔,從另外的角度看也是親愛的肉你自己進入了我的口腔。這一瞬間我們有點百感交集的意思,彷彿久別的情人又重逢。我捨不得咬你啊,但我必須咬你;我捨不得嚥下你啊,但我必須嚥下你。因爲你的後邊還有很多的肉讓我吃啊,因爲今天的吃肉不是往日的吃肉,往日的吃肉是我與肉的彼此欣賞和交流,是我全身心的投入,今日的吃肉帶着幾分表演幾分焦慮,我無法做到心無旁騖,我儘量做到精力集中,肉啊,請你們原諒我吧,我儘量地往好裡吃,讓你們和我,讓我們一起表現出吃肉這件事的尊嚴。第一塊肉帶着幾分遺憾滑落進我的胃,像一條魚在我的胃裡遊動。你在我的胃裡好好地遊動吧,我知道你有些孤獨,但這孤獨是暫時的,你的同伴很快就要來了。第二塊肉像第一塊肉一樣,滿懷着對我的感情我也滿懷着對你的感情,沿襲着同樣的路線,進入了我的胃,和第一塊肉會合在一起。然後是第三塊肉、第四塊肉、第五塊肉——肉們排着整齊的隊伍,唱着同樣的歌曲,流着同樣的眼淚,走着同樣的路線,到達同樣的地方。這是甜蜜的也是憂傷的過程,這是光榮的也是美好的過程。
我只顧與肉們進行着親密的交流,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沒有感覺到腸胃的負擔,但盆子裡的牛肉,已經下去了三分之二。這時候,我感覺到稍微有點疲倦,口裡的唾液大量減少,便放慢了速度,擡起頭,一邊用最優雅的風度繼續吃着,一邊觀察着周圍的情景。當然我首先要看的是我的左鄰右舍,他們是我的競賽夥伴,因爲他們的參與,才使這一次吃肉具有的表演的性質。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要感謝他們,如果沒有他們的挑戰,我可能沒有機會在衆人面前表演我的吃肉技能,這不僅僅是技能,這是藝術啊。世界上吃肉的人如恆河沙數,但把吃肉這種低級的行爲變成了藝術變成了美的人,惟有我羅小通一人。世界上被吃掉的肉和即將被吃掉的肉累積起來比喜馬拉雅山還要高大啊,但成爲了藝術表演過程中的重要角色的,也只有這些被我羅小通吃掉的肉啊。我說得太遠了,這是吃肉的孩子想像力太過發達的緣故,好吧,讓我們回來,回到吃肉的賽場上,看看我的對手們的吃相吧。不是我要醜化他們,我是個從小就倡導實事求是的孩子,你們自己看嗎,先看我左邊的劉勝利,這位形貌兇惡的大漢,手中的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扔掉了;他用粗魯的大爪子,攥着一塊肉,像攥着一隻拼命掙扎的麻雀。我相信只要他的爪子稍微一鬆,那塊肉就會斜刺裡飛上去,或是落在牆邊的樹梢上,或是一直往高處飛,拼命地飛,一直飛到連空氣都十分稀薄的地方。他的爪子上全是油膩,油膩使他的爪子顯得格外的骯髒。他的兩個腮幫子上也明晃晃的全是油膩,油膩使他的腮幫子顯得格外突出。不看他了,請看他身邊的萬小江,這個外號水耗子的人精,他也扔掉了鐵籤子,用手抓肉。我知道他們都是跟我學習,向我看齊。但他們學不了我。天才是不可模仿的,我是吃肉的天才,因此我也是不可模仿的。看看我的手,只有三個指頭的肚兒上有些油,其他的部位還是乾乾淨淨的。再看看他們兩個的手,已經被油黏糊的分不開枝丫了,簡直是兩個指頭間生長了蹼膜的動物,鴨子,或者是青蛙。萬小江不但兩個腮幫子上是明晃晃的油膩,連額頭上都是油,難道這個傢伙是用額頭來吃肉的嗎?難道這兩個傢伙把臉扎到了肉盆子裡去過嗎?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這兩個傢伙在吃肉時,嘴巴里和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嗚嚕嗚嚕的聲音,這種聲音真是對這些美好的肉的侮辱啊。肉啊,如同美人,遭受的大都是紅顏薄命的劫數,既是劫數,就難以逃脫。肉們在他們手中在他們嘴巴里哀鳴,那些還沒有被他們吃掉的,就在盆子裡擁擠着,好似一羣顧頭不顧腚的鳥兒。我真是替這些肉難過和惋惜啊。這就是命運,如果它們能夠被我吃掉,完全是另外的結局啊。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我羅小通肚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天下的肉吃光啊。就像一個對女人充滿了愛心的男人,本事再大,也不能把天下的女人包攬在自己的懷抱啊。沒有辦法,我愛莫能助。你們,別人盆子裡的肉啊,這上等的牛腿肉啊,你們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吧。這兩個粗人的吃肉速度,明顯地慢了,他們的臉上,那種急巴巴的兇悍表情已經被一種愚蠢而慵懶的表情代替了。儘管他們還在吃,但他們咀嚼的速度明顯放慢了,他們的腮幫子一定酸溜溜的了,他們的唾液已經分泌不出來了,他們的肚子一定是脹鼓鼓的了。這些瞞不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們是在硬往嘴巴里塞肉,肉在他們嘴巴里翻來覆去,像乾燥的煤渣一樣難以下嚥,好像他們的咽喉那裡安裝了一道閘門。我知道到了這種火候,他們已經體會不到吃肉的快樂,吃肉的快樂已經變爲吃肉的痛苦了。我還知道,到了這個火候,他們對肉充滿了厭惡和仇恨,他們恨不得立即就把嘴巴里那些肉和肚子裡那些肉吐出來,但吐出來他們就輸了。我還看到,他們盆子裡的肉,已經喪失了美好的面孔和氣味,它們因爲遭受侮辱而容貌醜陋,我還嗅到了它們因爲對吃它們的人的敵意而故意散發出來的臭氣。劉勝利和萬小江的盆子裡,剩下的肉估計在一斤上下,但他們兩個的肚子裡已經沒有空隙。對他們毫無感情的肉在他們的肚子裡神經錯亂,互相撕咬,折騰得倒海翻江。他們的苦難開始了,我已經十分有把握地知道,盆子裡的肉他們篤定是吃不完了。這兩個氣勢洶洶的參賽者,馬上就要被淘汰出局。我的真正的對手馮鐵漢,這會兒怎麼樣了呢?讓我側目看看他吧。
我側目的時候,看到馮鐵漢正用鐵籤子紮起一方肉,咬了一口。他還是那樣黃着麪皮,低着眼睛,不露聲色。他始終使用着鐵籤子,手上自然是乾淨的。他的腮幫子上也是乾淨的,只有兩片嘴脣上有一層油。他吃得不緊不慢,心平氣和,好像不是在衆人面前參加吃肉比賽,而是在一個小飯館的角落裡一個人自得其食肉之樂。他這副姿態讓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再次感到,這是個難以對付的敵人。那些張牙舞爪的傢伙,都是外強中乾;雞毛火,來得猛,去得也快。但這種文火燜豬頭的傢伙比較難以對付。他似乎也沒有發現我在觀察他,還是那樣地不動聲色。我更仔細地觀察着他,發現他在用鐵籤子紮起一塊新的肉時,猶豫了片刻。猶豫片刻的結局是他放棄了眼前那塊似乎大一些的肉,而紮起來盆子邊緣上那塊比較小、看上去也比較乾爽的肉。在他把這塊肉往嘴裡運送的過程中,我看到他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身體聳了一下,我還聽到從他的咽喉深處發出來低沉的響聲。我心中立刻就感到輕鬆了許多。我知道,這個莫測高深的人,敗相也顯露出來了。他選擇小塊的肉,就說明他的胃袋已經滿了。他身體聳動是爲了把一個飽嗝壓抑下去,而伴隨着飽嗝的,是那些往上翻騰的肉。他面前的盆子裡,剩餘的肉,大約也是一斤上下。但毫無疑問,他的潛力比我右邊那兩個傢伙要大一些,而且他的毅力和冷靜,也可以使他堅持到最後,和我爭鋒。我當然希望能有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否則這場比賽就沒有任何觀賞性。一場沒有對手的比賽,就失去了比賽的意義。現在看來,這個擔心是多餘的了。馮鐵漢會用他的頑抗,使我的勝利倍加輝煌。
馮鐵漢感覺到了我斜視的目光,他挑戰般地把目光斜射過來。我對着他友好地笑了笑,然後,捏起一塊肉,觸到嘴邊,彷彿接吻一樣,對肉表示了我的親愛之情,然後,用嘴脣和牙齒探索着,順着肉的紋理,撕下來一綹,肉積極地進入了我的口腔。我看着手中那一綹待吃的肉,看到它的紅褐色的截面,吻了它一下,告訴它不要急。我咀嚼着口腔裡的肉,用始終如一的熱情和敏銳如初的感覺,全面地感受着它的味道和芬芳、柔韌和潤滑——感受着它的一切。與此同時,我腰板挺直,目光活潑,像扇面一樣,掃描着面前的人羣。我看到了人們臉上興奮的或者是緊張的表情。我從他們的臉上,能夠分辨出哪些人是擁戴我的,希望我能贏;我也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哪些人是對我有看法的,他們自然希望我輸。當然,大部分人是來看熱鬧的,他們沒有明顯的立場,只要比賽好看,他們就會高興。我還能從人們的臉上,看得出他們對肉的渴望。他們看到劉勝利和萬小江越吃越艱難的古怪樣子,感到不好理解。這是人的正常的感覺,一個站在旁邊看別人吃肉的人,自然難以理解那種肉滿肚腹直至咽喉而且還要硬往下吃的痛苦的。我的目光特意地在老蘭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與他進行了交流。從他的目光裡,我看出來他對我的信心。我也用目光告訴他:老蘭,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幹別的不敢吹牛,但吃肉是咱的看家本領。我還看到,我的父親和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到了現場,他們在人羣的外圍,躲躲閃閃的,好像是怕被我看到,影響了我吃肉的情緒。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知道他們是最希望我能贏的人,他們也是最擔心我被撐壞了的人。尤其是我的父親,這個多次與人比賽吃東西的人,一個吃的競技場上的老運動員,一個在吃的競技場上屢獲勝利的老將,他自然知道這項比賽的難處,尤其知道比賽後的苦處。他的臉色十分沉重,因爲他更知道,當食物剩下四分之一的時候,正是比賽進入了最艱苦的階段。這個時候,就像長跑運動員進入最後的衝刺時一樣,不但是比體力,不但是比胃納,更是比意志。意志堅強的,就會贏;意志軟弱的,只能輸了。當吃到極限時,那真是連一根肉絲也咽不下去啊。撐死人的是最後一綹肉絲,就像壓死駱駝的是最後一粒米。這項比賽的殘酷性就在這裡啊。我父親是行家裡手,所以,我看到,隨着盆子裡肉的數量的逐漸減少,他臉上的神情就越來越凝重,最後,就像一層厚厚的油漆糊在了他的臉上,使他的面孔在我眼裡模糊不清。我的母親神情還比較單純,我看到隨着我的嘴巴的咀嚼,她的嘴巴也在咀嚼,就好像她的嘴巴里也含着一塊肉似的,就好像她的下意識的咀嚼能幫我一點忙似的。我感到妹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背,緊接着我就聽到她悄悄地說:
"哥哥要不要喝茶水?"
我擺手拒絕了她的提議。在這個時候喝茶,是違規的。
我盆子裡的肉只剩下四塊了,重量約有半斤。我用很快的速度吃下去一塊,然後又吃下去一塊。盆子裡只有兩塊肉了,這兩塊肉都有雞蛋大小,在盆子底下遙相呼應着,彷彿兩個隔着一個池塘在打招呼的朋友。我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感到肚腹很沉重。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胃裡還有一點空隙,稍微緊湊一點,就能把這兩塊肉塞進去。我知道我即便贏不了,也吃出了我的風度。
我把那兩塊像親密朋友一樣的肉吃下去一塊,還剩下最後一塊肉,在盆子裡形單影隻地站着,舉起它的那些像章魚的腕足一樣的小手,對我揮舞着,張開它的那些隱藏在手的密林中的嘴巴,呼喚着我。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使胃中的肉落實了一下,空出來一點位置。我打量着盆子裡的那塊肉,心中頓感輕鬆無比。我感到胃中的空地方安頓下它綽綽有餘。那塊肉十分焦急,在盆子中簌簌地抖動着,我知道它恨不得生出翅膀,自己飛到我的嘴巴里,通過我的喉嚨,鑽進我的胃袋,與它的兄弟姐妹們會合。我用只有我和它才能聽到的語言勸說着它,讓它稍安勿躁,讓它耐心等待。我還要它明白,作爲在這次吃肉大賽中最後一塊被我吃掉的肉,其實是最爲幸運的。因爲,旁觀者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它的身上。它與前面那些無名無姓的肉大不一樣,它成了最後一塊肉,它代表着這次比賽的結束,吸引了衆多的目光。我想喘一口氣,集中一下精力,分泌一點唾液,好用最親熱的感情最飽滿的精神最瀟灑的姿態最優美的動作,完成我的比賽。趁着這喘息的空當,我再次地看我的對手們的情形。
先看劉勝利,這個有着強盜一樣貌相的傢伙,已經丟盔卸甲狼狽不堪了。他的手和嘴,都被肉的汁液黏住了。他煩惱地甩着手,想把手指間那些東西甩掉。他怎麼可能甩掉?肉的汁液也是肉,肉被他糟蹋了,肉就對他有仇。肉死死地糾纏着他,要把他的手指黏合在一起,讓他不能那麼隨便那麼自如地把其他的肉抓起來。肉用同樣的方式對付着他的嘴巴,黏合着他的嘴脣,黏合着他的口腔和舌頭,使他每張一下嘴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彷彿在他的嘴巴里灌注了許多黏稠的糖稀,拉着絲,牽着線,使他不得開心顏。看罷劉勝利,再把萬小江來看,這個小傢伙,被肉折磨成了一個倒黴蛋。他像一隻掉進了油桶的老鼠那樣讓人厭惡讓人憐。他可憐巴巴的目光,躲躲閃閃地看着盆子裡剩餘的那幾塊肉。他油膩膩的小爪子,在胸前簌簌地抖動着,如果他再把這兩隻爪子放在嘴上啃啃,那就十足是一隻耗子了。一個被肉撐得走不動了的大耗子,一個肚子大得像小鼓一樣的耗子。他的嘴巴里發出喳喳的聲音,這正是被撐得要死的耗子才能發出的聲音。這兩個傢伙,已經喪失了戰鬥力,就等着繳械投降了。
接下來看馮鐵漢,我真正的對手。比賽到了最後的關頭,他還保持着很好的風度:手是乾淨的,嘴是利索的,身體是正直的。但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已經不能像適才那樣,用銳利的、甚至是陰鷙的目光和我對視了。他就像一尊底座已經被水浸泡了的泥像,極力保持着自己的尊嚴,但崩潰與坍塌勢在必然。我知道導致他眼神散漫的原因是他的胃腸已經不堪重負,肉在折騰着他,使他的肚子脹痛。我知道那些肉正如一窩暴躁的青蛙一樣,在焦急地尋找出路,只要他的意志稍微一鬆懈,肉們就會奔突而出。而這樣的奔突一旦開了頭,那就由不得他了。因爲剋制身體的強烈反應,他的臉上顯示出一種令人心驚的憂傷表情,其實也未必就是憂傷。我只是莫名地感到那是憂傷的表情。他面前的肉盆子裡還有三塊肉。
劉勝利的盆子裡,還有五塊肉。萬小江的盆子裡,還有六塊肉。
先是有一隻黑色身體上帶着許多白色斑點的大個蒼蠅,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它在空中盤旋片刻,然後就像捕獵的老鷹一樣,一頭紮下來,落在萬小江面前的盆子裡。萬小江舉起小爪子,有氣無力地揮趕了幾下,然後就不去管了。隨着這隻大蒼蠅的到來,成羣結隊的小蒼蠅也從四面八方飛來了。它們在我們頭上盤旋着,發出嗡嗡的響聲。衆人都有些慌張,擡起頭來觀望着。那些蒼蠅在西斜的陽光裡,一個個煥發着黃光,宛如飛舞的金星星。我知道大事不好,我知道這些小傢伙是從世界上最骯髒的地方飛來的,它們的翅膀上和腿腳上,攜帶着無數的細菌和病毒,就算我們這些人抵抗力強,不至於被細菌和病毒放倒,但想想它們飛來的那個地方,還是感到噁心。我知道它們在幾秒鐘後就會以迅捷的速度和無法預料的角度,降落在我們的肉盆子裡。我用電一般的速度,趕在蒼蠅們降落之前,把盆子裡那塊最後的肉抓到手裡,然後將它囫圇着塞進了嘴巴。而這時,蒼蠅們已經開始降落了。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盆子裡的肉上,和盆子的邊緣上,就落滿了蒼蠅,它們的腿腳在挪動,它們的翅膀在閃光,它們的嘴巴在貪婪地吃肉。老蘭和醫生等人,上前來幫助揮趕,但那些蒼蠅暴怒地飛起來,抱着一種魚死網破的態度,硬往人的臉上撲。有許多蒼蠅被人擊中,跌落在地上。但隨即就有更多的蒼蠅從四面八方飛來,補充了死亡者和受傷者造成的空缺。人們很快就累了,煩了,不去轟趕了。
馮鐵漢在蒼蠅降落之前,學着我的樣子,把三塊牛肉中的其中一塊塞進了嘴巴,隨即又把另外一塊搶到了手中,但最後那塊倒黴的肉,被蒼蠅們遮沒了。
更多的蒼蠅降落在萬小江和劉勝利的盆子裡,幾乎遮蓋了盆子的顏色。萬小江站起來,鼓足勁頭喊叫着:
"今天不算數,不算數——"
但隨着他喊叫時嘴巴的張開,一塊破碎的肉,從他的咽喉裡衝出來,哇的一聲響,不知是肉在喊叫呢還是萬小江在喊叫,那塊肉就跌落在地上了。那塊肉落地之後,像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蠕動着,蒼蠅們隨即就把它遮蓋了。萬小江再也管不了自己了,他捂着嘴巴,跑到牆根,雙手扶住牆,腦袋抵在牆壁上,身體像一個爬行中的尺蠖一樣,不斷地弓起來,然後隨着猛烈的噴吐舒展開。
劉勝利咬牙瞪眼地挺着,故作輕鬆地對着老蘭說:
"我本來是可以吃完的,我的肚子還閒着一半呢,但飛來這麼多蒼蠅把肉弄髒了。小羅,告訴你,我不服,我沒輸——"
沒及把這句話說完,他的身體就猛地立了起來。看那樣子彷彿是他屁股下邊一個強有力的彈簧把他彈射了起來。我心中清楚,他屁股下面沒有彈簧,是他胃裡那些肉,猛烈地往上衝擊,要奔涌出咽喉和口腔,產生了巨大的力量,頂着他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他站起來那一瞬間,臉色土黃,目瞪口呆,臉上的肌肉彷彿都是死的。他倉惶地往萬小江那邊跑去,不知道是他的屁股還是他的腿,把身後的椅子碰翻,接着他的身體又與拿着蒼蠅拍子正從伙房裡跑出來的黃彪相撞,兩個人的身體都被撞得前仰後合,黃彪的嘴巴里剛剛吐出一個字眼——估計是一句罵人話的開頭部分——劉勝利就大嘴張開,哇的一聲怪叫,將一口破碎粘連的肉,噴到了黃彪胸前。黃彪淒涼地長叫一聲,彷彿是被猛獸咬了一口似的,接着就大罵不止,扔掉蒼蠅拍子,抹一把臉,追着劉勝利的屁股,飛去一腳,沒有踢中,拐彎跑回伙房,估計是洗臉去了。
劉勝利那幾步小跑,真是好看,他的腿是軟的,羅圈着,雙腳八字外分,沉重的屁股扭來扭去,從後邊看活像是一隻鴨子在奔跑。他跑到牆邊,與小萬並排着,也是雙手扶牆,腦袋頂在牆壁上,哇哇地吐,腰背弓起來,舒展開,弓起來,舒展開——
馮鐵漢嘴巴里含着一塊肉,手裡捏着一塊肉,目光呆滯,陷入了沉思默想狀態。衆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他身上。因爲劉與萬已經敗了,只有馮鐵漢還在掙扎。其實馮鐵漢也敗了,即便他把嘴巴里那塊肉嚥下去,把手裡那塊肉吃下去,再把盆子裡那塊被蒼蠅層層覆蓋的肉吃下去,在時間上,他也敗給我了。但人們還是等待着他,期待着他,就像一次長跑比賽,第一名已經衝了線,人們還是要爲還在堅持奔跑的運動員鼓勁加油一樣。我也希望他能堅持到底,把肉吃完,因爲我感到自己的胃裡還有那麼一點點餘地,還可以塞進一塊肉。如果我再塞進一塊肉,那必將讓觀看的人,對我產生髮自內心的欽佩。但是馮鐵漢打了退堂鼓。他抻脖子瞪眼,總算是把口中那塊肉嚥了下去,大家都爲他鼓掌。他將手中的肉舉到嘴邊,猶豫片刻,然後就把那塊肉扔進了面前的盆子。盆子裡的蒼蠅嗡的一聲飛起來,宛如火盆中的火星子飛濺而起。過了片刻,蒼蠅們落了回去,盆子裡恢復了平靜。馮鐵漢低下頭說:
"我輸了。"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側過臉,對我說:
"我服了。"
我心中十分感動,對他說:
"你儘管輸了,但輸得很體面。"
老蘭大聲說:
"吃肉比賽結束,羅小通獲勝。馮鐵漢表現也不錯。至於劉勝利和萬小江,"老蘭用輕蔑的目光看看他們的背影,說,"沒有金剛鑽,硬要攬瓷器活,糟蹋了兩盆好肉。今後,我們廠還要經常地搞這種比賽,肉聯廠的人,就是要能吃肉。羅小通你也不要驕傲,這一次你是擂主,下一次,很可能會出來一個好漢把你打下去。下一次我們比賽,就不會侷限在我們廠的範圍之內了,我們要把比賽搞成一個社會性的活動,藉以提高我們廠子的知名度。我們要去定做一個獎盃,比賽優勝者,還要發獎金。如果不要獎金,我們廠就免費供應這個人吃肉一年——"
我妹妹尖聲喊叫着:
"我也要比賽!"
妹妹的喊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使她成了賽場上的焦點。她小臉通紅,扎着一根沖天小辮子,大眼睛水汪汪的,身體圓乎乎的,真是可愛之極。
"好啊,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行行出狀元!改革開放好,好在什麼地方?好就好在不會埋沒任何人才。吃肉吃出來名堂,也會出人頭地。好吧,比賽結束。下班的回家去,上班的進車間。"老蘭說。
人們亂紛紛地議論着,散開去。老蘭指指還在頂着牆嘔吐的劉勝利和萬小江,對那個醫生說:"房醫生,要不要給他們打打針?"
"打什麼針,吐出來就好了。"房醫生用下巴點了一下我,說,"我倒是有點擔心這個小傢伙,數他吃的多。"
老蘭拍拍醫生的肩膀,笑着說:
"老兄,您把心放得寬寬的吧,這個孩子不是一般孩子,這是個肉神,老天爺把他放下來就是讓他吃肉的,他的肚子的構造可能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是不是羅小通?你的肚子脹不脹啊?要不要醫生給你看看?"
"謝謝,我很好,"我對醫生和老蘭說,"我真的感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