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不久,父親和母親就把我送到了學校。雖然這不是新生入學的季節,但因爲有老蘭的面子在,學校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父母把我送進小學的同時,也把妹妹送進了村子裡的育紅班——現在都改叫學前班了。
從村子出來,過了翰林橋,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學校的大門口。這裡原來是老蘭家的莊園,但破壞得已經很厲害。那些青磚藍瓦的建築,向人們昭示着蘭家的輝煌。蘭家可不是土財主,蘭家在老蘭的父親那一輩上,就有了去美國唸書的留學生。老蘭的驕傲是有理由的。大門口上方有一個鑄鐵的花格子圓拱,上面焊着四個紅色的鐵字:翰林小學。我已經十一歲,插班讀一年級。我比班裡那些小學生大幾乎一倍,個子也高出了半截。早晨站隊升國旗的時候,學生和老師都很注意地看着我。我想他們很可能以爲一個高年級的學生混到了一年級的隊伍裡來了。
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材料。讓我老老實實地在那個小方凳上坐四十五分鐘,我感到無比的痛苦。而且每天不是一個四十五分鐘,每天要坐七個四十五分鐘,上午四個,下午三個。我坐到十分鐘時就感到頭暈,就想躺下睡覺。老師唆唆的講課聲我漸漸地聽不到了,身邊同學的唸書聲也聽不到了,老師的臉我也看不見了。我感到眼前有一塊像電影銀幕一樣的白布,白布上晃動着很多影子,有人影子,有牛影子,還有狗的影子。
那個班主任蔡老師剛開始還想修理我——她是個女的,圓圓臉,雞窩頭,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來搖搖擺擺,像河裡的鴨——但很快她就不理睬我了。她是教數學的。在她的課堂上我睡着了。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起來,大聲在我的耳邊喊:
"羅小通!"
我睜開眼,懵懵懂懂地問:
"什麼事?你家裡死人了嗎?"
她以爲我故意咒她家死人,其實她冤枉了我。我在夢中夢到好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大街上奔跑,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叫着:快快快,快快快,老師家死人了。但老師看不到我的夢境,所以我說她家死人了她就以爲我在故意地咒她。她很有修養,如果是那些沒有修養的老師肯定會當場扇我一個大耳刮子,但我的班主任老師只是紅了紅她的圓圓臉,然後就回到講臺前,**了一下鼻子,好像一個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她用上牙咬了一下下脣,像鼓足了勇氣似的問我:
"羅小通,現在有八個梨子,要分給四個孩子,怎麼個分法?"
"分什麼?"我說,"搶唄,現在可是原始積累時期,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拳頭大的是爺爺!"
我的答案逗得教室裡那些小屁孩子笑了起來。我知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答案,他們只是感到我回答問題的態度很好玩,一個笑了,然後都跟着傻笑。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名叫綠豆的小子把兩道黃鼻涕都笑了出來。這些愚蠢的小傢伙,跟着一個愚蠢的班主任,變得更加愚蠢了。我得意洋洋地看着班主任,只見她用那根長長的教鞭猛的抽了一下講臺上的桌子,圓臉漲得通紅,憤怒地說:
"你給我站起來。"
"爲什麼要我站起來?"我問,"爲什麼他們都坐着,你卻要我站起來?"
"因爲你在回答問題。"班主任說。
"回答問題就要站起來嗎?"我傲慢地說,"你們家難道沒有電視機嗎?你們家沒有電視機難道你就沒有看過電視嗎?難道你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看過豬走嗎?你看電視時沒有看到過那些召開記者招待會的大人物嗎?他們從來都是坐着回答問題,只有那些提出問題的人才站起來呢。"
那些傻孩子又哈哈地笑起來,我的回答他們不可能聽懂,他們怎麼可能聽懂!他們可能看過電視,但他們看電視只會去看那些動畫片,不會像我這樣關注重大問題。他們更不會像我這樣,通過看電視瞭解國際國內的大事。大和尚,那個元宵節前,我們家就有了一臺日本原裝的彩色電視機,平面直角,21遙。這樣的電視今天已經成了老古董,但在當時,那可是最先進的。別說是在我們鄉下,就是到了北京、上海這些大碼頭,也是最先進的。這臺電視機是老蘭讓黃豹送來的。當黃豹把那個方方正正的黑得發亮的傢伙從紙盒子裡拔出來時,我們不由得發出了驚歎聲。漂亮,實在是太漂亮了。母親說。連平日裡很少喜形於色的父親也說:瞧人家這東西,是怎麼造出來的呢!?電視機盒子裡那些固定機器的白色泡沫塑料塊兒也讓父親大爲驚異,他說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輕的東西。我對此自然不以爲怪,因爲我們在收破爛時,多次地見過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其實毫無用處,所有的破爛收購站都拒絕接受。黃豹不僅僅給我們送來了電視機,而且還給我們送來了一根高大的電視機天線杆子和一架魚骨天線。天線杆子高十五米,是用無縫鋼管焊接起來的,鋼管的外表上塗抹了防鏽的銀粉。天線杆子在我們家的院子裡豎起來,我們家立即就有了鶴立雞羣的感覺。我想如果我能爬到天線杆子頂端,站在天線上,就可以把全村的風景盡收眼底。當那些漂亮的畫面出現在電視機屏幕上時,我們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電視機把我們全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我的知識也因之大增。讓我來上學、而且是從一年級上起,簡直就是開國際玩笑。我的學問和知識在我們屠宰村除了老蘭就是我。儘管我不識字,但我感覺到那些字都認識我。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不用學習的,起碼是不必要在學校裡學習的。難道八個梨子分給四個孩子這樣的問題還需要在學校裡學習嗎?
班主任老師被我的話給噎住了。我看到她的眼睛裡有亮晶晶的東西。我知道那些東西一旦從眼睛裡流到臉上就是眼淚。我有點怕那些東西流出來,也有點盼望着那些東西流出來。我心中有點得意,也有點害怕。我知道一個能把班主任氣哭了的孩子會被衆人認爲是個壞孩子,但同時也會被衆人認爲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我知道這樣的孩子不是個一般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往好了發展可以成爲大幹部,往壞裡發展可以成爲大土匪,總之這樣的孩子不是平凡的孩子。很可惜很慶幸班主任老師眼睛裡那些閃亮的東西終究沒有流出來,她先是用很低的聲音說:
"你給我出去。"
然後她用很高、很尖的聲音喊叫:
"你給我滾出去!"
"老師,只有皮球纔可能滾出去,刺蝟把身體縮起來像個皮球也可以滾出去,"我說,"我不是皮球,也不是刺蝟,我是人,我只能走出去,或者是跑出去,當然我也可以爬出去。"
"那你就爬出去吧。"
"但是我不能爬出去,"我說,"如果我是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我只能爬出去。我已經很大了,如果我爬出去,就說明我犯了錯誤,但是我並沒有犯錯誤,所以我不能爬出去。"
"你給我出去,出去……"老師聲嘶力竭地喊叫着,"羅小通,你把我氣死了啊……你這個混蛋邏輯……"
老師眼睛裡那些閃光的東西終於從眼眶裡涌出來,流到了腮幫子上,變成了眼淚。我心中突然充滿了一種類似於悲壯的感情,眼睛竟然在片刻之間也溼潤了。我可不想讓眼睛裡那些溼漉漉的東西流到腮幫子上變成眼淚,那樣我在這羣傻孩子們面前就會威風掃地,那樣我與老師脣槍舌劍的鬥爭就會變得毫無意義。於是我站起來,朝外邊走去。
出了校門往前走了不久,我就站在了翰林橋的橋頭上了。我手扶着橋上的欄杆,看着橋下碧綠的河水。河水中游動着一羣黑色的比蚊子的幼蟲大不了多少的小魚。一條大魚衝進小魚的羣中,張開大口把許多小魚吸了進去。我想起了一句話: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小蝦吃泥沙。爲了不讓別人吃,就要大。我感覺到自己已經很大了,但還不夠大。我要趕快長大。我還看到河水中有許多蝌蚪,它們聚成一團,黑乎乎的,活潑潑的,在水中快速地移動着,好像一團團的黑雲。我想,爲什麼大魚吃小魚,不去吃蝌蚪呢?爲什麼人也吃小魚,貓也吃小魚,渾身羽毛翠綠、嘴長尾巴短的魚狗子也吃小魚,還有很多動物都喜歡吃小魚,但是爲什麼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蝌蚪不好吃。但我們根本就沒吃過蝌蚪,怎麼就知道蝌蚪不好吃呢?我想那就是因爲蝌蚪有一個難看的外貌,難看的東西就是不好吃的。但是我又想,要說難看,蛇、蠍子、螞蚱都不好看,爲什麼大家都搶着吃呢?蠍子以前是沒人吃的,但是從八十年代開始人們就把它們當成了美味佳餚端到餐桌上來了。我是在老蘭家的一次宴會上初次吃到蠍子的。我想要告訴大家,自從春節給老蘭拜年之後,我已經成了老蘭家的常客,我自己或是帶着妹妹,經常地去老蘭家玩耍。老蘭家那幾只狼狗已經跟我們很熟悉了,我和妹妹進門後,它們不但不再吼叫,它們還對着我們搖擺它們的尾巴呢。還是那個老問題,爲什麼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或者是因爲它們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但那些螺螄肉,不也是黏糊糊的很像鼻涕,爲什麼大家很喜歡吃呢?或者是因爲蝌蚪的父母是癩蛤蟆,而癩蛤蟆是有毒的,所以大家不吃它們。但青蛙的幼年也是蝌蚪,青蛙是許多人喜歡的美味,別說人吃它們,我們村子裡有一頭牛也吃青蛙,但爲什麼人們不吃那些長大會變成青蛙的蝌蚪呢?我越想越糊塗,越想越感到世界上的事情很複雜。但我也知道,也只有像我這樣有知識的孩子纔會去考慮這些複雜的問題,我遇到的問題多,不是因爲我沒有學問,恰恰是因爲我的學問太大了。我對班主任老師基本上沒有好感,但她最後罵我的那句話卻讓我對她心存感激。她說我是"混蛋邏輯",我覺得老師對我的評價十分公正,聽起來她好像是在罵我,但其實是在表揚我。我們班裡那些小屁孩子只能聽懂什麼是混蛋,但他們怎麼能聽懂什麼是"混蛋邏輯"呢?別說是他們了,我們整個村子裡,又有幾個人能知道什麼是"混蛋邏輯"呢?我無師自通地明白了,"混蛋邏輯"就是混蛋想事的方法。
按照我的"混蛋邏輯",我由蝌蚪又想到了燕子。其實也不是我想到燕子,是燕子們在河面上低飛,飛得真是好看。它們不時地用肚皮觸及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浪花,在水面上形成一些小波紋。還有一些燕子站在河邊,用嘴巴挖泥。正是燕子壘巢的季節,杏花已經開了,桃花還沒開。桃花雖然還沒開,但也含苞待放了。河邊的垂柳樹已經綻開了葉片,布穀鳥在遠處啼叫。按說這正是播種的季節,但我們屠宰村已經沒有人靠種地吃飯了。種地,出大力,流大汗,收入菲薄,只有笨蛋纔去種地呢。我們屠宰村的人都不笨,所以我們村子的人都不種地了。我父親說他原本是想回來種地的,但是他現在也不種地了。我父親已經被老蘭任命爲聯合肉類加工廠的廠長,我們村成立了一個華昌總公司,老蘭既是公司的董事長,又是公司的總經理。我父親管理的肉類加工廠就是華昌總公司的下屬企業。
父親的工廠就在我們學校的東邊半里路的地方,我站在橋上就能看到工廠裡高大的廠房。那些廠房原來是織帆布的車間,現在被改造成了屠宰場。所有的動物,除了人之外,只要進了我父親的工廠,都是活着進去,死着出來。我對父親的工廠的興趣遠遠大於我對學校的興趣,但是父親不讓我去。母親也不讓我去。父親是廠長,母親是廠裡的會計,村子裡許多個體的屠宰戶參加進去成了廠子裡的工人。
我溜溜達達地向父親的工廠走去。剛被老師趕出教室時,我心中還有點不安,感覺到好像犯了一點小錯誤,但我在明媚的春天裡溜達了一會後,心中的不安就消逝了。我突然感到在這麼好的季節裡,關在屋子裡聽老師嘮叨真是愚蠢。就像那些明明知道種地要賠錢但還是低着頭種地的人一樣愚蠢。我爲什麼非要上學呢?老師知道的並不比我多,甚至還比我知道的少。而且我知道的都是有用的知識,他們知道的都是無用的知識。老蘭說的話都很對,但他讓我的父母送我去上學就不對了。他讓我的父母把我妹妹送到育紅班也是不對的。我想我應該去把妹妹從育紅班裡救出來,讓她跟着我在大自然裡遊玩。我們可以下河摸魚,也可以上樹捉鳥,我們還可以去田野裡採野花,總之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比上學有意思。
站在河堤上,我躲在一棵柳樹後邊,看着父親的肉類加工廠。這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周圍一圈高高的圍牆,圍牆上拉着防止攀爬的鐵蒺藜網。與其說這是一個工廠,還不如說這是一個監獄。圍牆裡有十幾排高大的車間。在西南角上,有一排低矮的房子,房子後邊有一根高大的煙囪,冒着滾滾的濃煙。我知道那是工廠的伙房,從那裡經常散發出撲鼻的肉香。我坐在教室裡就能嗅到肉香,只要我嗅到肉香,老師和同學就不存在了,我的腦海裡出現了美妙的畫面,那些冒着熱氣、散發着香氣的肉肉們,排成隊伍,沿着一條用蒜泥、香菜等調料鋪成的小路,蹦蹦跳跳地對我來了。現在我又嗅到肉香了。我辨別出了牛肉的氣味,羊肉的氣味,還有豬肉和狗肉的氣味,腦海裡接着出現了它們可愛的容貌。在我的腦子裡,肉是有容貌的,肉是有語言的,肉是感情豐富的可以跟我進行交流的活物。它們對我說:來吃我吧,來吃我吧,羅小通,快來啊。
雖然是大白天,但加工廠的大門緊閉着。這兩扇大門可不像我們學校的大門那樣用指頭粗的鋼筋焊成,空隙巨大,小牛都能鑽進去;這可是兩扇貨真價實的大鐵門,是用兩大塊鋼板切割成的。這樣的大門必須要兩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才能推拉得動,而且在推拉的過程中會發出喀啦啦的巨響。這是我的想象,但後來我目睹了幾次大門開關的過程,竟然與我想象的毫無二致。
我被肉味吸引着走下河堤,越過了一條寬闊的瀝青鋪成的馬路,與一條在路邊灰溜溜地溜達着的黑狗打了一個招呼,它擡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像一個進入淒涼晚年的老人。那條狗走到路邊的一排房屋前停下,又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趴在了門口。我看到那個門口旁邊的磚牆上掛着一塊刷了白漆的木牌子,上面用紅漆寫着大字。我不認識那些字,但是那些字認識我。我知道這就是新近剛剛成立的肉類檢疫站,父親加工廠里加工出來的肉,只要蓋上了他們藍色的圖章,就可以對外銷售,就可以進縣城,進省城,甚至到更遠的地方。不論到什麼地方,只要有了他們的藍章,就可以暢通無阻。
在這棟新蓋起來的紅磚瓦房前我並沒有耽擱太久,因爲屋子裡根本沒有人。我透過污濁的窗戶玻璃看到,屋子裡並排安放着兩張辦公桌,還散亂地放着幾把椅子。桌子和椅子都是新的,上邊的灰塵還沒有擦。我知道這些灰塵還是傢俱廠倉庫裡的灰塵。一股刺鼻的塗料味從窗戶的縫隙裡鑽出來,刺激得我連續打了好幾個響亮的噴嚏。
我沒在這裡逗留太久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爲父親的加工廠裡散出來的肉味吸引着我。儘管過了春節之後,我家的飯桌上,各種肉食已經不是稀罕的東西,但肉這個鬼東西,據說就像女人一樣,是永遠吃不夠的。今天你吃得夠夠的,但明天又想吃了。如果人們吃飽了一次肉就再也不想吃肉,那父親的肉類加工廠很快就要關門大吉。這個世界之所以是這個樣子,就因爲人們有吃肉的習慣,就因爲人們有吃了一次還想再吃一次、一次一次吃下去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