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珠一語不發的快步走進西櫻園,用黑沉的眸子掃了掃四周明顯都有些氣不敢大出的僕役,眉毛挑了挑,擡步進了屋。
花廳裡,冒着騰騰熱氣的水桶被屏擋檔着,瑞珠瞧了瞧四周沒人,稍稍猶豫了一下就邁步往裡屋裡走,剛走到門口就見紅玉帶着一個清秀的小侍端着一個木盆撩簾走了出來。
瑞珠望了望木盆裡被剪得亂七八糟的污衣污褲,鼻子裡輕‘哼’了一聲問:
“他不願洗?”
“不是。”紅玉擡起眼掃了一眼目光黑沉的瑞珠,停了停才接着低聲道,“那孩子一路小心,把裡衣外衣縫在一起了,不剪的話脫不下來。”
“……”瑞珠原本就緊抿的嘴脣更緊的閉了閉,陰着臉一語不發的擡手撩起了門簾,一低頭走了進去,紅玉望着重又垂下的門簾,胸口莫名的漲了漲,隨後臉色有些發暗的轉過頭,一語不發的帶着身旁的小侍走出屋去。
瑞珠剛一進屋,那原本昏昏欲睡的靠在牀邊的瘦小身影突然神經過敏一般的‘騰’的一下彈坐了起來,在看清楚進來的人是瑞珠以後,就更是立馬精神百倍的‘呼’的一聲跳了起來,戒備異常的瞪着一雙黑亮的大眼,兇巴巴的尖聲叫道:
“你,你別想趕我走!”
瑞珠頭一眼望到一身乾淨的白綢衣服的景憐,愣愣的失了會兒神,然後被景憐那一聲尖得刺激耳膜的尖叫刺得清醒過來,皺着眉上下掃了掃硬邦邦的像根小棍子一般仰着下巴瞪着她的男孩,輕輕冷笑了一聲低聲道:
“既然你犯傻來了,以後自然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景憐原本以爲瑞珠一定會轟他,卻沒想到瑞珠一開口說的是這話,微微愣了愣,景憐又驚又疑的如同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瞪着眼瑞珠,瑞珠卻只目光黑沉的四下打量屋裡的擺設,前後觀望了一番以後瑞珠緊閉的嘴動了動,終於把目光又轉回到景憐身上的低聲道:
“這院子便給你了——貼身的侍從你要是不習慣生人,我便飛鴿傳書去京裡叫留在京裡的人把跟你從若狹來的那些人都帶過來,不過在他們過來之前你只能先湊合着用我府裡的下人了,我自會要春航給你派兩個伶俐聽話的,要添減些什麼物什你只管遣人去找月總管要,我這裡只是一個被削了官爵的王爺府邸,吃穿用度也許比不了你若狹皇宮,不過該有的也不會少了你……”
景憐白着臉看着瑞珠的嘴一張一動,手腳一陣一陣的發涼,瑞珠望了一眼景憐越來越僵白的小臉,低下眼正想把剩下的話講完,卻冷不防那瘦小單薄的身影突然‘呼’的一下躥到了她面前,白着臉咬牙切齒的尖叫了一聲:
“你,你究竟把我當作何物!”
景憐氣得已完全顧不上自己那雙原本動一動就疼得彷彿刀割般的腳,手指發顫的直戳上瑞珠的鼻子,瑞珠怔怔的望着景憐紅得彷彿快滴出血來般的眸子,忽然皺着眉低低的問了句:
“你是不是發熱了?”
“你管不着!”景憐惡狠狠的一把揮開瑞珠貼到自己額頭上的手,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一般‘嗷嗷’的豎起毛瞪着眼,瑞珠皺着眉盯着景憐的臉,之前她一直沒顧得上仔細瞧他,記得剛見他時他一身髒兮兮的,臉上除了那對眼睛還是黑白分明的其餘都被厚厚的泥蓋在下面,再加上她當時因爲猜到一定有京裡的人送他來,心裡一時又驚又怒自然也就更顧不上多看他,如今這孩子與她相距不過就兩步的距離,又一臉苦大仇深的狠瞪着她,她自然也就跟着把他上下仔細打量個通透,結果發現這小破孩兒一臉小臉洗乾淨以後居然還是白白淨淨的,雖然白得有些發了青,不過卻也不像經過多少風吹日曬的。
瑞珠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在知道這小破孩兒沒受多少苦以後心裡居然鬆了鬆,但仔細想想其實她自出了京就已料到京裡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放她一世逍遙,她這麼着急的讓春航和茹葉生孩子,其實也不過就是爲了預防有一天她突然被一道聖旨詔離了,萬一回不來了,她那一家的美人親親立馬就不再留戀的到地下找她去……
雖然她也明白用孩子來拴住人命有點卑劣……不過她原本就算不得什麼光明正大的好人,所以非常時期使出些非常手段也是應該,到了以後……以後會怎樣她現在不願多想,不過若不是眼前這小破孩兒一臉苦大仇深的擺出副非要和她掙個你死我活魚死網破的架勢,她剛纔還真險些被口惡氣迷了心竅,如今雖然不知爲什麼,但心裡那口堵在心空上的惡氣卻是真的就那麼忽然的散了,她與其每天苦大仇深的恨着怨着,不如珍惜時間的多陪陪她家裡的美人親親們,還要爭取時間和佾情那傻小白也搞出個娃娃來,然後還有紅玉……仔細算算她要做的事多到若是堆起來能把她壓死的地步,她哪裡還有閒功夫怨東怨西?
所以……
算了。
“你啊……”伸出手,蓋在小破孩兒青白青白的小臉上,瑞珠嘴裡模糊的嘟囔了幾聲,終於低低的嘆了一聲,咕噥的說了聲:
“一小孩兒,氣性別總這麼大了,只不過被人說了幾句不愛聽的話,也沒必要氣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了吧……”
果然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嚇一跳,這小破孩兒什麼時候一張臉瘦得都沒貓臉大了?她記得就算是當初落在山崖下沒吃沒喝的日子裡他也沒瘦得這麼脫型過,臉上就剩層皮兒了,不過還是要說人家天生的胚子好,要是別人,早瘦成骷髏樣了,可瞧瞧人家,她若是不摸,一定還在以爲這小破孩兒溜光水滑的瓜子兒臉又標準了不少呢!
景憐‘格格’的咬着牙,還想再像剛纔那樣一把揮開瑞珠的手,可全身的力氣卻全用在了控制自己的身子如讓自己軟弱的在她面前倒下去上。
瑞珠望着光咬牙不說話的景憐,忽然低低的嘆了口氣,努力瞪着眼想讓自己的眼淚不再往下掉的景憐就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已被瑞珠像抱孩子一般的抱了起來。
“你,你放開我。”景憐咬着嘴脣,又驚又怒的啞聲尖叫起來,瑞珠被景憐的叫聲刺得又皺了皺眉,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牀前,把景憐放到了牀上,然後接着皺眉——
她府裡那隻黑黃白的醜貓恐怕都比他重……她記得之前她沒少揹他抱他,不過那時他也不是這麼沒分量啊……
“你,你別摸我!你這個壞人,一見面就趕我……我,我恨死你了!嗚……你就這麼把我一個人扔在京裡……嗚……你知道我是怎麼過來找你的嗎……這一路上我明明知道那些一輛接一輛在我面前停下來搭我上路的馬車肯定有問題,可就只能讓她們帶着我走……嗚嗚……我也不想……嗚……可是若不搭馬車我根本找不到這裡……嗚……你這個壞女人,我,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瑞珠望着那個那個坐在牀邊上,一邊嘴裡不停的說‘恨死她’一邊卻又怕她離開一般死死的抓着她衣服的孩子,心裡升起一種略帶無奈的無力感,她就是怕這小破孩兒對她……才故意把他留在京裡的,原本想幹晾他個三年五載以後,等他年紀也大了,她那位女帝姐姐一定不會不管這位前來和親的小皇子的,到時選個年齡相當的青年才俊配給他,大家都皆大歡喜,多好——
“你先撒撒手……”瑞珠一邊困難的想從景憐手裡解救出自己被抓得嚴重變了形的袖子,一邊試圖給面前這個一眼就知道也是個死心眼兒的孩子講通些道理:
“我把你留在京裡是爲了你好……”
“哼……你這個女淫賊……嗚……我知道你把我留在京裡是不想讓我打攪你去女盜男娼……”
“誰說的……你看你爲過來找我吃了多少苦,這一路上若是沒有李竹君帶着人在一旁護送,像你這樣什麼事也不懂的小白,肯定早不知被別人連蒸帶煮的吃了多少回了,你……”
“嗚……你,你這個女淫賊……嗚嗚……你混蛋!嗚……黑心賊……王八蛋……”
她汗,沒想到這小祖宗經過這一番磨練居然學會新的罵人的話了,還說得這麼利落……懷柔政策不行的話,她就再試試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
“我其實是真爲你好,你看看,我比你大了十歲還多那麼一兩個月……等你大了,我已經老了……唔,雖然還不能算是太老,不過也終究肯定是往三十上奔的人了,到時孩子沒準兒都已經七八個了,你這麼一個青嫩可愛的美少年一上來就給那麼多孩子當大爹,豈不是委屈死了?唔……還有,我這個人花心得可以,雖然以後一定不會再多沾惹那些花草,不過也已經有春航蕈香茹葉佾情紅玉他們了,你一個堂堂若狹的小皇子,又這麼青嫩……不,是白嫩俊秀,自然應該配一個年輕才俊,到時她只對你一人好,眼裡也只有你一個,夫唱婦隨,你想幹什麼她全由着你,只知道愛你寵你,那豈不是最好?”
景憐瞪着哭得紅通通的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瑞珠一張一合的嘴,眼裡的淚漸漸彷彿燒乾一般的不再落下來,一張還掛着淚痕臉慢慢從青白變成鐵青,景憐抓住瑞珠衣服的手雖然還是不肯鬆,但指節的地方卻慢慢彷彿僵死一般的開始泛起死白。
“我應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夫,可我在你心裡,”又薄又小的嘴脣慘白的抖動了半天,景憐終於艱難的擠出一個又尖又澀的聲音,“我在你心裡,便真的連個人儘可婦的娼夫也不如嗎?”
瑞珠被景憐那又幹又尖的聲音刺得眉頭跳了跳,剛想開口說話,卻被景憐一下變得慘白異常的臉色嚇了一跳。
景憐牙關緊咬的深吸了口氣,還想再說些什麼,可眼前卻突然感覺一黑,身子向前一晃便栽了過去,瑞珠一把扶住景憐快要栽到牀下的身子,感覺那剛剛還是滾燙如火的身子卻涼得彷彿冰棍兒一般,再瞧瞧那張僵得鐵青異常眉目都僵硬了的小臉,瑞珠感覺背上有些冒汗——
她就說這小破駭兒氣性太大,總不會是一下子氣死過去了吧?
就在瑞珠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裡屋的門簾忽然一挑,紅玉帶着四兒從外面走了進來,瑞珠一見四兒,彷彿得到大赦一般鬆了口氣,四兒一見景憐面色鐵青人事不知的閉着眼,就飛快的走過去和瑞珠換了個手,瑞珠小心翼翼的幫着四兒把身子輕得跟貓兒一般的景憐平放到了牀上,然後伸出手擦擦頭上的汗,有些不自在的走到紅玉身邊,站着。
“你怎麼知道這小破孩兒是個氣迷心,和我說不上兩句話就能把自己氣死過去?”瑞珠瞟了一眼站在牀前正要給景憐扎針的四兒,轉過頭低低的問一旁的紅玉。
紅玉擡起眼淡淡的望了一眼明顯有些心虛的瑞珠,把一旁小侍端着的熱水和乾布全接了過來,打發那小侍出去了以後才神色不動的低着眼,輕輕的回了句:
“原本請四兒公子來不是爲了這個的。”
瑞珠應景般的輕輕‘哎?’了一聲,瞧了瞧那個躺在牀上滿臉狼狽淚痕的孩子,又瞧了瞧一旁的紅玉和四兒,想走,又有些不好意思邁步。
紅玉又瞧了一眼一臉尷尬的瑞珠,忽然一手拿起剪刀一手拉起瑞珠垂在身側的手,把瑞珠拉到牀前,指了指景憐那雙還穿着破舊布鞋的腳,低低的說了聲:
“你自己看吧。”
瑞珠疑惑的望向景憐那雙穿着破舊布鞋的腳,瞧了瞧紅玉,又瞧了瞧自己手裡紅玉塞過來的那把剪刀,雖然她很想問紅玉幹嘛不直接給他脫鞋算了,還想問他她一個女的給他脫鞋是不是不太好——可轉念一想當初在雪山遇險那段時間別說鞋,那小破孩兒上廁所時褲子都是她給脫的,他那雙小白豬蹄她也不只是看過一遍兩遍了,當初她都沒問過什麼是不是男女授受不親,如今若是真這麼問出來了豈不是就太有點裝大尾巴狼了嗎?再說人都說無欲則剛,她自覺沒對這小破孩兒起過什麼歪心,雖然他確實挺漂亮,挺粉雕玉琢,叫人看着挺心裡癢癢,不過她剛纔也是真心實意的向他擺事實講道理,跟他說她們年紀相差太大,她的臉皮也沒厚到能恬着臉吃下他這麼嫩的一株草,更何況她還有她的美人親親和未來的幾個要叫她孃的孩子,自然就更不能那麼沒臉沒皮耽誤人家嫩蔥少年,所以她確實是真心想讓他斷了對她的這份心思,想叫他別這麼看不開,別這麼氣迷心,別這麼……
“明白了?”
紅玉瞥了一眼自用剪刀鉸開景憐腳上那雙破鞋開始就愣在當場的瑞珠,拿過瑞珠手裡的剪刀,先用手裡沾了熱水的帕子浸溼那雙被黑黑黃黃的污跡粘在一起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的布襪,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把能揭開的地方用剪刀先鉸了開,一點一點的把那些碎布和碎布下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的腳分開。
景憐在昏睡中臉色青白眉頭緊皺的跟着紅玉的動作一陣一陣抽搐,四兒把幾根銀針紮在景憐瘦得小白玉棒子一般的手腕上,轉過頭輕輕說了句‘我來’,紅玉退了一步,把位置讓了出來,然後就木着臉看着四兒用不輕不重又迅速異常的手法揭開景憐腳上剩下的布襪,瑞珠的臉微微有些發白,尤其是在看四兒面無表情的把一罐燒熱了的藥酒全倒在景憐腳上以後更是下意識怕痛一般的嘬了嘬自己的牙花。
景憐疼得即使是在昏睡中依然下意識的向上翻彈了一下,嘴裡‘嗚嗚’的叫了兩聲,隨後又眉頭緊皺的死咬住自己薄薄小小的嘴脣,彷彿即使是在夢裡依然對着他恨着的那個人般。
瑞珠白着臉望着景憐那雙被水泡、膿腫、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弄得腫成了一塊奇形怪狀的饅頭的腳,心裡奇怪的麻痛了半天,她原本以爲這小破孩兒一路有李竹君她們護送,不管怎麼樣也不會吃太多的苦,可卻沒想到不要說是太多的苦,即使只是一星半點的苦對這小孩兒來說也是成百上千的翻了倍的,他在若狹裡雖不是什麼受寵的皇子,可畢竟也是金枝玉葉,又有一個寵他護他的皇姐,自然是錦衣玉食絲綢薄絹的養起來的,那雙腳別說是十里二十里的山路,恐怕連從牀到屋門那麼段的距離都沒自己走上過幾回,就算有李竹君她們護着,又有馬車隔三差五的讓他搭着,可他之前坐得都是什麼車?住的又都是什麼地方?光說他那輛若狹陪嫁過來的馬車,當初爲了把叫沁言的那個人送回帝京她們快馬又加鞭的急速行軍,可坐在那馬車裡她們卻連一絲的顛簸都感覺不到,就算這樣那小破孩兒坐在那十幾二十層的新棉褥子上面還不停抱怨嫌身子下面不夠軟,硌青了他的腿——如今他這一路犯倔,不肯和李竹君好好的走,偏要自欺欺人的弄個什麼‘是他自己來找她的’把戲,明明可以使喚人卻偏不用,鬼才知道他這一路上究竟被那些破馬車顛哭了幾次鼻子,又被那些吃不慣口的粗食餓掉自己多少嫩肉!
話說回來又說回去,別看她現在這樣,她,她可不是在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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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52:22 PM《穿越文合集》第二十五章
四時花開3作者:宮藤深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