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正是顧慎爲最清醒的時候,向木老頭問道:“他的武功怎麼樣?”
“方殊義?很難說,兩個小羅嘍還不能讓他使出全力,不過他是一名好殺手,先殺死一個人,隨後轉身,活捉數十步之外的第二個人,當時天很黑,我都看不到人在哪。還有他的速度,我功力全在的時候肯定能跟上,現在就有點勉強了。”
說起武功,木老頭無用的廢話最少,施青覺站在他身邊,衣服上沾着血跡,垂頭不語,身體在微微發顫,果然都是龍王安排好的,他連幾名奸細的死活都不在乎,何況是自己與高楊?
高楊已經被送入房間休息,生死不知,能不能請來孫神醫也很難說。
木老頭回想片刻,繼續道:“他殺第一個人的時候我就躲在附近,仔細想想,方殊義的手法跟普通的金鵬殺手還是有區別的,他追到身後,等了一下,目標轉身他才拔刀,好像就是爲了看着對方的眼睛。”
木老頭雙指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然後改變方向,指向施青覺。
對金鵬堡的人來說,這的確是一個不小的變化,顧慎爲想起前段時間在金鵬堡的所見所聞,知道青面們的重新訓練已經基本完成了。
木老頭當時跟在龍王身邊,所以他也想起青面們模仿龍王等人武功的場景,“獨步王敢把他放出來,看來是有點信心了。”
“好。”顧慎爲結束問話,木老頭退下,臨走時看了一眼施青覺,眼神中既有蔑視也有期待。
“很高興你能活着回來。”顧慎爲先開口,因爲施青覺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話反而無從說起。
“你的三個人,兩個被殺。還有一個,估計這時候也被殺了。”施青覺準備了半天,說話時還是顯得很突兀,第一句沒提高楊,也沒提自己,他隱隱覺得。才加入龍軍一天,沒資格向龍王要求什麼,那三名奸細的遇害,龍王才應該負更大的責任。
“這種事情總會發生。”顧慎爲平淡地說,他沒將這個還俗的膽小和尚太放在眼裡,這時卻對他有了一點好奇。
“總會發生?所以龍王就派他們去送死?就爲了觀察對手的武功怎麼樣?”
“你高估我了,我沒有那種神奇的本事,能預料到他們何時會露出馬腳,何時會被天山宗高手殺死。我只知道當探子會有危險,僅此而已,木老頭看到方殊義殺人是一次巧合,你們回來之前,我剛剛接到情報。”
龍王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和,施青覺感到意外,他本已做好當面斥責龍王的準備,這時卻無處發力。怒氣因此更加旺盛,“我和高楊呢。不是被你派去送死的嗎?”
“派去?”顧慎爲稍微提高聲調,向前邁出一步,施青覺不由自主後退兩步,怒氣一下了減弱一大截。
“高楊被天山宗收買,你爲了師門之誼拒絕再寫出名錄,你們兩個從一開始就沒有向我表達出效忠。自願前往南牆酒館的時候,卻希望我預料到危險並提前阻止你們嗎?”
施青覺的怒氣一點不剩,本來是一件義憤填膺的事情,突然間變成了無理取鬧,他不知道這種轉變是怎麼發生的。龍王的話有一點道理,但那不是全部,龍王的神態、語氣,乃至呼吸,都顯露出強大的信息:他所做的事情理所應當。
“我……我……”施青覺張口結舌,竟然心虛起來,“我只想要一句提醒。”
“這裡是璧玉城,殺戮與陰謀無處不在,你想要什麼提醒?”顧慎爲其實沒有必要說這麼多,可是還俗和尚那副受傷害的模樣,激起了他進一步挫敗對方的意志。
周圍的人都已清醒,唯一的酣睡者當然令人厭惡。
“張楫也是這麼說的。”施青覺驚訝地叫出來,龍王的話竟然與天山宗宗主出奇地相似。
顧慎爲愣了一下,頓時意興闌珊,“張楫曾經是金鵬堡的教書先生,他教給我許多東西。”
施青覺恍然地點點頭,冷靜了許多,說:“我告訴張楫,龍王對李削竹感興趣。”
“嗯,你猜得很準,不過你不說他們也會明白。”
“李削竹從前是中原人,差不多是八年前來到四諦伽藍,論修爲、論學識、論辯才,都不是上上之選,卻得到諸多高僧的認可,不過兩三年的工夫,就升爲住持,我想這其中必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八年前,正是顧家遭遇滅門之禍的時候,一名僧人從中原遠道而來,悄無聲息地留在四諦伽藍,隨後成爲住持,經歷被嚴格保密,以至許小益打聽不到詳細情報。
四諦伽藍住持法奉四十歲左右,臉上總掛着平易的微笑,在高官面前甚至顯得有一點諂媚,顧慎爲一看到他的俗家姓名“李削竹”,就想起了衛嵩留下的“管聲足下”幾個字。
龍王沒吱聲,施青覺得寸進尺,他的怒氣被龍王幾句話擊得粉碎,他服輸卻不服氣,於是強迫自己向前邁出一步,繼續道:“龍王通過我透露消息,想必是要引蛇出動,逼李削竹主動出擊,四諦伽藍在西域秉持中立,龍王也不願意得罪全寺高僧,不過李削竹的住持之位就是他們通過的,想離間可不容易。”
從怒氣勃勃到畏懼退縮,再到侃侃而談,施青覺幾次轉變,每次都像是變了一個人,顧慎爲感到好笑,又有點欣賞,和尚雖然二十幾歲,人也足夠聰明,心志卻還跟少年一樣尚未成熟,擁有無數種可能。
這或許是一名可塑之才,顧慎爲想,張楫沒將他殺死,大概也是因爲這個原因,作爲一名教書先生,看到有潛力的後輩,總會生出栽培之意。
“四諦伽藍不是李削竹一個人的,高僧們支持他,但不會無條件地永遠支持他,一切皆有界線,李削竹只要越過這條界線,就會失去支持,那就是我的目的,也算是一種離間吧,你覺得可行嗎?”
龍王居然正式地徵求自己的意見,施青覺吃了一驚,再次感到龍王難以預料,輕易間就將自己的怒氣與反擊化解於無形。
一個人得知道好歹,施青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猶豫一會,放棄了與龍王在言辭上一爭高下的念頭,轉而思考四諦伽藍的種種情況,“我剛纔誇張了一些,大多數高僧不問世事,甚至不記得李削竹是什麼時候入寺的,選舉住持的權力掌握在少數高僧手裡,大概不超過十位,他們的弟子最爲衆多,只要提出人選,很少不被通過。”
“法衝。”顧慎爲說出一個名字。
“嗯,他算一位,法衝的蓮字輩弟子最多,而且他那一支大多習武,乃是四諦伽藍最重要的護衛力量,我師父……就是法衝的親傳弟子。”
顧慎爲覺得夠了,“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談話戛然而止,剛剛想起的許多信息還沒說呢,諸多建議甚至沒機會冒頭,施青覺很不適應,咳了兩聲才退出,走到門口他問:“我還是護軍府主簿嗎?”
龍王點頭,施青覺壯起膽子加了一句,“高楊是個莽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被收買,已經受到懲罰,龍王……能讓孫神醫救他一命嗎?”
顧慎爲再次點頭。
秦夜明悄悄進屋,鋪好牀,吹熄沒用的油燈,將桌面上的東西稍作整理,隨後悄悄退出,他越來越熟悉龍王的習慣了。
施青覺心情複雜,心裡最大一塊石頭落地,疑惑卻紛至沓來,經歷昨晚的事情,他對任何人都無法完全相信,真怕龍王又使陰招,沒準此時此刻高楊已經被殺,所謂請孫神醫救命不過是空頭許諾。
他輕輕推開門,聽到高楊在睡夢中的痛苦呻吟,放下心來,於是搬動椅子,坐在門口,突然懷念起青燈古佛的生活,還俗才寥寥數日,期間的跌宕起伏比寺廟中十幾年還要劇烈,想想就後怕。
可他活下來了,再想想又有一絲得意。
施青覺很困,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與此同時又極度興奮,明明雙眼緊閉,思緒還在飛揚,反而睡不着。
光活下來不行,他想,得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活下來,張楫沒殺他,龍王也沒有,這其中必有原因,他們都在自己身上發現了某種素質,所以纔會網開一面。
施青覺信心漸增,思緒轉向四諦伽藍,他現在完全站在龍王的角度,思考李削竹與顧氏滅門的關係,他知道的事情太少,全是道聽途說:龍王真名叫顧慎爲,父親是中原的官兒,多年前全家遷到西域,幾年後被金鵬堡屠滅,李削竹恰好此時進入四諦伽藍,高僧們支持這位新人,璧玉城外駐紮着兩萬中原軍隊,西域東部還有更多……
施青覺慢慢睡着,思緒信馬由繮,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一下子清醒了,睜開雙眼騰地坐直,自言自語道:“誰給李削竹搭線,誰就是僱兇者,這就是龍王的計劃。”
牀上傳來迷茫的問話:“小禿兒,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高大哥,你好好休息,孫神醫會來給你治病的。”
“唔。”
施青覺終於明白龍王故意泄密的用意,於是他心中也形成一條計劃,“再見到龍王,我一定要說出自己的想法。”他默默地對自己說,這是璧玉城,得牢牢抓住每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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