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提前到來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龍庭,許多人在意外之餘展開了豐富的想象力,甚至有人聲稱親眼看到龍王騎着大鵬鳥,從空中飛來的。
誇日王很願意向衆人顯示他已經將龍王牢牢籠絡在手中,於是在第二天傍晚,舉辦一次大規模的洗塵宴會,遍邀北庭貴族。
顧慎爲覺得自己像一隻遠道而來的珍禽異獸,得到廣泛的注視與讚歎,唯獨缺少一點尊重。
在北庭人眼裡,“龍王”只是一個江湖綽號,跟什麼刀王、槍王、大力王沒有任何區別,顧慎爲此前就從方聞是那裡得到過提醒,可直到這次宴會,他纔有了切身感受。
聖日王,繼位排名第二位,據說對汗位沒有野心,一見到龍王就親暱地拉住他的胳膊,“大鵬鳥呢?快叫出來讓我看看。”
當顧慎爲說紅頂大鵬已經很長時間不在自己身邊時,王爺一臉的失望,放開龍王,從此就沒怎麼搭理過他。
其他客人的態度與此類似,不是過於親熱隨意,就是倨傲冷淡,總之誰也沒有當他是真正的王。
與之相對照,誇日王不僅是主人,也是整場宴會的焦點,無論年紀,不分地位,都不遺餘力地向老汗王最寵愛的孫子獻媚,就連身爲親叔叔的聖日王,也費力地挪動着矮壯的身軀,推開擋路的人羣,藉着酒勁大聲說:“誇日王,我很不高興,你爲什麼拒絕娶我的女兒?難道她太醜,配不上你嗎?”
北庭王族同姓通婚的現象並非罕見,所以聖日王的質問不算匪夷所思。
誇日王在外人面前永遠保持和藹可親的態度,他先幹了一碗酒,說:“我的好叔叔,無論是誰娶到您的女兒,都該覺得高攀,可是您應該知道,我將選妃的權利交給了老汗王,他不開口,我連一名女奴都不敢碰,弓箭太久沒射,都快長蟲啦。”
這是北庭人喜歡的笑話,一帳篷的爽朗笑聲,震得顧慎爲耳朵發麻。
聖日王莫名其妙地受到感動,高舉酒碗,“老汗王的目光遍視草原,不遺漏一草一木,所以他知道,誇日王纔是北庭的希望,所有爲北庭而不是爲自己着想的人,都應該自動讓路。”
這話接近於公開要求大日王放棄繼位競爭。
大日王沒有參加宴會,可帳篷裡的人並非全是誇日王的支持者,聽到這話叫好的人不多,許多人猛灌美酒,還有人又圍在龍王身邊問東問西,都假裝沒聽到聖日王的話。
顧慎爲是個耐心的觀察者,他不急於在陌生的環境中樹立權威,那樣做既無必要也很難取得成效。
他將誇日王身邊的人與自己的部屬相比較,發現從前的判斷的沒有錯,面對兩強相爭,搖擺不定、兩方下注乃是人之常情,這種人在哪都佔據主流。
顧慎爲用一場勝利鞏固搖擺者的立場與信心,而且沒有過分地刨根問底,他對忠誠的期待向來不高,有,他會非常高興並小心珍惜,沒有,也不影響他的計劃。
誇日王顯然不會支持龍王的想法,面對冷場,他看上去神色不動,可目光卻在幾個人身上多停留了一會,這些人要麼裝糊塗過頭,露出鄙視的態度,要麼是聽得太認真卻沒有贊同的意思。
他們上了誇日王的黑名單。
誇日王是天生貴胄,從小耳濡目染北庭人對汗王毫無瑕疵的忠誠,已經將其視爲自然而然的必不可少之物,好比呼吸的空氣,少一點都會讓人感到難受與危險。
他還沒有當上汗王,卻已經開始考驗擁戴者的忠誠度。
在顧慎爲看來,這是一個缺陷,一些潛在的支持者很可能被嚇跑,轉而投奔另一方。
即使這樣,誇日王仍然佔據優勢,大日王昏瞶的跡象日益明顯,實際上已經退出競爭汗王的圈子,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
顧慎爲也有缺陷,他不喝酒。
在北庭人的宴會上竟然不大口喝酒,幾乎就是對主人的污辱,誇日王對此寬宏大量,其他人可不這麼隨和,一旦端起酒碗,發現龍王竟然沒有配合,立刻顯出驚奇不解的神色,隨後懷着不滿離去。
顧慎爲因此失去了一些潛在的朋友。
狩獵與戰爭是北庭人酒後兩大永恆的話題,比美酒與女人更受歡迎,很快,即將到來的“庭原之戰”,成爲所有人嘴上掛着的詞。
誇日王說得沒錯,北庭與中原終有一戰,起碼北庭貴族已經做好準備,族中的戰士早已前往指點地點集結待命,人人都覺得,這將是數十年以來最大規模的戰爭,稱其爲決戰也不爲過。
不是所有貴族都有誇日王的覺悟,大多數都想在中原放馬,“吃光他們的莊稼,搶走他們的女人和牲畜,用不上十年,中原的蝗蟲就得死光,成片的土地都會變成北庭人的牧場。”這樣的話總能得到大量附和。
主戰場位於東西兩個方向,可即使是最西邊的戰場,距離西域也有一千多裡的距離。
在兩個大國眼裡,西域只是一個小麻煩,得到它固然有助於戰爭,失去它卻也不會產生根本性影響。
顧慎爲明白自己遭到輕視的原因了,他開始全盤思考自己的計劃,發現許多環節都需要做出調整。
宴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日逐王到了。
他率領一隊親兵,騎着最快的馬緊趕慢趕,還是比龍王晚了一天一夜,顧慎爲要不是爲了等待荷女與初南屏,還能跑得更快。
火焰駒的確是一匹神馬,連帶着另外兩人的坐騎也快了許多,日逐王血紅的眼珠子更是證明這一點。
日逐王手裡握着馬鞭,滿頭大汗,進到帳篷裡,從離自己最近的人手中一把奪過酒碗,仰頭喝光,順手扔掉碗,對一切問候不理不睬,專注地尋找目標。
很快他就找到了。
“我的馬呢?”日逐王走到龍王面前,壓低聲音問道,憤怒卻一點也沒得到掩飾。
“應該停在外面吧。”顧慎爲站起身,假裝沒聽懂對方的話。
“少跟我裝模做樣,今天要是看不到火焰駒,咱們就來個血濺當場。”
怒氣衝衝的日逐王一進來就吸引不少人的注意,當他與龍王對峙並且擡高聲音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到了這裡。
誇日王身爲主人,有義務維持客人之間的和平,於是走過來,熱情地說:“老察,你不是打獵去了嗎?怎麼提前回來了?還沒見過龍王吧,來,我給你們介紹。”
日逐王跑去提前會見龍王,在北庭的王族圈中不是秘密,誇日王佯裝不知,只是想給雙方一個臺階。
日逐王顯然只想要馬不想要臺階,掃了誇日王一眼,殺氣騰騰的目光仍然盯着龍王,“四王,你得原諒我,這小子偷走了我的火焰駒,跟要了我的命一樣,這個仇要是不報,我就成他孫子啦。”
誇日王表面神色不動,心裡卻吃了一驚,想不到看似沉穩冷靜的龍王,竟然如此大膽與莽撞,敢於得罪重要的北庭權貴。
他只是吃了一驚,其他人聽到這話可就是嚇了一跳,日逐王喜歡炫耀,火焰駒在北庭聲名顯赫,人人都知道老察將它看得比親兒子還重要。
聖日王有點喝多了,跌跌撞撞地擠過來,“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龍王肯定不知道火焰駒是十王的心肝寶貝,只要交出來,我保證日逐王不會與你計較的。”
日逐王很想將老酒鬼一腳踹倒,想讓他不計較,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可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是要回寶馬,於是強忍怒氣,等龍王做出回答。
顧慎爲張開雙臂,“我受到老汗王的邀請,以爲北庭人會信而守諾,沒想到老汗王的保證根本沒有用。”
“你少拿老……”日逐王即使在暴怒之中也及時閉嘴,一帳篷的貴族,對老汗王丁點不敬,馬上就會傳出去,那可是大禍。
誇日王正色說道:“老汗王的話的即是天意神旨,草原上任何人都不會違背,請龍王不要再說這種話。”隨後轉向日逐王,“也請十王向客人做出表率。”
日逐王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他的脾氣很暴烈,人卻不蠢,絕不會當衆對老汗王不敬,於是低聲問道:“你敢說自己沒偷我的馬?”
“我沒偷你的馬。”顧慎爲平淡地說。
日逐王愣住了,看龍王的樣子,的確不像是撒謊,站在一邊的誇日王卻在心中暗笑,龍王的“我”大概不包括他的部下。
聖日王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多餘,打了一個酒嗝,向龍王臉上噴出一股濃重的酒氣,“沒有火焰駒,你怎麼能這麼快到龍庭呢?”
日逐王拼命地點頭,“對,怎麼能這麼快?”
顧慎爲揚起頭,看着滿屋子的貴族,說:“我跑來的。”
聖日王眨巴着眼睛,突然笑得前仰後合,其他貴族也跟着發出笑聲,好像龍王講了這次宴會上最有意思的笑話。
“你跑來的?”日逐王沒笑,眼中的殺氣更濃了。
“我可以證明。”顧慎爲仍然冷靜,既沒有被日逐王嚇着,也沒有因爲鬨笑而難堪。
誇日王的眼神發生了一些變化,終於明白,自己從前小瞧了這個臉色蒼白的龍王。
顧慎爲心裡的想卻是另一件事,在見過幾位最重要的北庭王之後,他對盟友的選擇已經可以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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