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老和尚法延走出帳篷,肋下纏着繃帶,又說了一遍,“沒想到。”
顧慎爲對這個和尚有股說不出的厭惡感,毫無來由,卻極爲強烈,於是握刀盯着他,一句話也不說。
法延的目光極具穿透性,全身的精華好像都集中在雙眸裡,如同一位慈祥的長者在看着淘氣的後輩,“大雪山與曉月堂聯手了嗎?”
顧慎爲一驚,荷女加入曉月堂的事很少有人知道,老和尚竟然只憑一聲慘叫就猜出實情。
法延的視錢從龍王臉上轉到帳篷那邊,裡面的慘叫聲已經停歇,“請問是曉月堂哪位高人?”
荷女走出帳篷,臉色還是不太好,腳步虛浮,可她畢竟能行走了。
顧慎爲又是一驚,他每次對抗入魔,經過第一階段的折磨之後,連起身都做不到,必須繼續運功自療,荷女這麼快就能行動zì yóu,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法師認得曉月堂的‘高人’嗎?”荷女的聲音有氣無力,卻表露出明顯的警惕,她跟顧慎爲一樣,對老和尚存有本能的反感。
法延明顯一愣,昨晚荷女出手時蒙着面孔,速度極快,老和尚沒看到她的樣子,發現帳篷裡走出的竟是一位妙齡女子,與他的預想頗爲不符,“女施主姓康還是姓韓?”
“我姓霍。”荷女原名霍允,她這個姓氏知道的人很少。
法延更意外了,搖搖頭,又點點頭,“曉月堂重出江湖,已經開始接受外姓弟子了?恕老衲孤陋寡聞,請問韓堂主一向可好?”
“堂主好得很,可她沒跟我提起過法師。”
“韓堂主一向少在江湖上行走,老衲只是耳聞,無緣得見真身,她自然不會知道老衲的虛名。”
法延對荷女似乎越來越感興趣,盯着她不放,就算是普通人也顯得失禮,他卻毫不在乎,“女施主修行混神大轉多久了?”
“和尚知道得很多嘛,竟然認得本門秘術。”荷女的戒心越來越重,腳步站穩,說話聲音也鎮定許多,正在積聚力量準備發起進攻。
法延似乎沒有感覺到危險,反而仰頭尋思了一會,自顧自說下去,“無道書、大覺劍經、混神大轉,三套魔功,怕有近百年無人同時修得,女施主年紀輕輕,竟然……”
“魔功?”荷女冷笑道,“神功殺人,魔功也殺人,還分什麼神魔?”
荷女雖然動了殺機,可是對老和尚着實忌憚,嘴上說着話,卻不敢輕易動手。
曉月堂秘術衆多,顧慎爲頗有耳聞,這三年裡,不知道荷女又學了哪些絕招,看樣子,她能不受限制地使用《死人經》劍法,十有仈jiǔ與此有關。
顧慎爲心裡同意荷女的觀點,同樣是殺人的武功,沒有神魔之分,法延是四諦伽藍高僧,大概跟蓮華、蓮心兄弟二人一樣,夢想着消除天下人的殺心,纔會產生迂腐之見。
法延雙手合什,口中默唸了幾句經文,擡頭說:“區別還是有的,這三套魔功……”
和尚突然閉嘴,與此同時,顧慎爲與荷女一起衝進帳篷。
兵器相交,發出一聲脆響,一道人影從帳頂突破,騰空而起,落地之後連跳三次,停在數十步之外。
顧慎爲揮刀劃破帳篷,與荷女走出來,這人能在兩大殺手的圍攻之下逃出去,武功非同一般。
月光普照,顧慎爲眼角瞥到被荷女用來練功的史大治,那名健壯的漢子身上看不到任何傷口,只是面部極度扭曲,雙眼暴睜,嘴巴張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臉色蒼白,蒙着一層冰霜。
他好像是在冰冷的環境中被嚇死的。
顧慎爲只是瞥了一眼,隨即望向那名潛入帳篷的高手。
一身道裝,三縷長鬚,手握三尺長劍,正是獨自離開又偷偷返回的斷生道人。
斷生道人在千鈞一髮之際逃生,兀自心有餘悸,臉上卻露出獰笑,“可惜可惜,三大神功竟然全落在一個小女娃手裡,老天不長眼,你家道爺可有點不服氣。”
荷女傷勢未愈,無法用劍,但也不懼,挺身說道:“不服氣就過來拿好了,打敗我,神功自然歸你。”
通過剛纔那一次交手,斷生道人已經發現荷女內功受損,可她身邊還有一個龍王,兩人聯手,他沒信心敵得過,於是轉向法延,“和尚,降妖伏魔乃是佛門重任,如今兩大魔頭站在身邊,你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嗎?還不快殺了他們,以除後患。”
“阿彌陀佛,魔由心生,須從心除,兩位施主入魔未深,還可挽救。”
斷生道人哈哈大笑,長劍在空中一揮,“好慈悲的和尚,不以蒼生爲念,只會推卸責任,除魔這種累活,只好讓道爺來做了。”
斷生道人話是如此說,心裡其實已經打定主意,龍王與荷女要是一齊上,他絕不接招。
讓他高興的是,走出來的人只有荷女。
荷女看了顧慎爲一眼,示意自己沒事,向前走出幾步,劍懸腰下,兩手空空,“魔頭在此,請道長來除魔吧。”
帳篷裡的和尚們全都走出來,就連受傷嚴重的蓮青,也扶着師兄站在法延身後,一同觀戰。
法延垂頭小聲誦經,似乎對場上決鬥不感興趣。
顧慎爲仔細觀察,想看看荷女的武功到底修到什麼程度。
斷生道人臉上獰笑不減,長劍在地上一劃,挑起一片沙幕,沙幕升起一人多高,驀然向荷女攻去,彷彿一柄巨大的刀劍。
斷生道人長劍不停划動,沙幕層層飛起,匯成一股風暴,撲向目標。
荷女內功尚未完全恢復,不敢硬接,只是施展輕功,在沙幕中間閃來避去。
飛沙走石越聚越多,將荷女包圍其中,相形之下,天山第一刀賀三才的地趟刀法就顯得低級多了。
斷生道人覬覦那三大魔功,沒有馬上使出十成功力,而是慢慢增強力道,希望將荷女內功耗盡,一舉將她生擒。
很快,他就將後悔自己的決定。
遠處的大批強盜們發現這邊有戰鬥進行,舉着火把慢慢逼近。
荷女驟然發起反攻,原本如扁舟飄浮在驚濤駭浪之中,轉眼間變成一柄利劍,衝破重重沙幕,伸手拍向敵人。
斷生道人早有準備,反應還是慢了一點,胸前中掌,連退十餘步,覺得這一掌軟弱無力,並無大礙,心中一寬。
沙幕落地,荷女站在原地,大汗淋漓,似乎剛纔那一掌已經用盡全部力量。
斷生道人在胸前拂了一下,笑道:“幹嘛,調戲道爺……”
話才說到一半,身子突然矮下一截,竟然不由自主地跪下,接着口吐白沫,雙手在自己身上抓撓,傾刻間臉紅如血,竟像是瘋了一般滿地打滾。
觀戰的和尚們面面相覷,法延經誦得更快了。
顧慎爲在荷女那一掌裡看到八荒指力的影子,可是施展得如此輕易,發作得如此之快,又跟雪娘等人大不一樣。
斷生道人全身火燒火燎,碰着哪都覺得刺痛無比,偏偏又奇癢難耐,非要在地上蹭來蹭去不可,總算心中尚存一線清明,不顧一切地大聲求饒,“姑娘,姑奶奶,饒命啊,是我混蛋,是我有眼無珠,饒命,饒命!”
聲音變得淒厲,與史大治死前的慘叫倒有幾分相似。
正在接近的強盜們又停在遠處。
面對斷生道人的哀嚎與討饒,荷女無動於衷,轉過身來,目光只在顧慎爲身上停留,眼神中甚至有一絲挑戰的意味。
這一刻,她不是龍王的影衛,而是曉月堂御衆師,身負三大神功和諸多奇門異術。
顧慎爲微微揚着頭,也對那充盈耳間的慘叫聲無動於衷,恰恰相反,站在月光中的魔女卻讓他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動,他明白,和尚說得沒錯,無道書與死人經都是魔功,他和她已經入魔,而且樂在其中。
他們是與衆不同的一類人。
荷女露出微笑,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會是這世上唯一理解她的人。
他們是如此相同的一類人。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將兩人驚醒。
或許和尚已經發現他們無可挽救了吧,兩人想到一塊,於是相互走近,並肩站立,面向十二名僧人。
“極樂針,女施主福緣不淺,竟然得到韓堂主傾囊相授。”
荷女拍中斷生道人那一掌果然另有玄機,她兩指之間夾着染毒細針,刺中目標重要穴位,其實與八荒指力並無相同之處。
“和尚好像對曉月堂非常熟悉。”
“老衲一生當中倒有一半時間花在研究曉月堂秘術上,多少知道一點,這極樂針,據說會持續七天七夜。”
“沒錯。”
斷生道人聽得清清楚楚,立時魂飛魄散,此時道袍已經撕得七零八落,一邊翻滾,一邊向荷女爬來,嘴裡還在不住求饒。
“女施主不打算救他了?”
“幹嘛要救?”
法延嘆了口氣,“老衲願向女施主討教曉月堂神功,不知女施主意下如何?”
這麼客氣的挑戰,荷女還是第一次遇見,和尚武功不俗,她已經見識過,但她不怕,而且很想報反噬之仇,“從命。”
荷女轉向顧慎爲,不知道是一時衝動,還是別有目的,低聲說:“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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