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奇就要回堡了,韓機奴大聲宣佈這個消息,一臉的期盼,好像等着丈夫回家一聚的小媳婦,同時,他看着歡奴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歡奴是他要獻給韓世奇的珍寶,在金鵬堡,能有一個穩固的靠山並不容易,他不能心懷一點的“嫉妒”。
被強行命名爲“歡奴”的顧慎爲,如今被免去了全部差使,每天無所事事,唯一的任務就是休養生息,等待殺手韓世奇的“寵幸”。
“臉上多點笑,別總像家裡死了人。”韓機奴常常這樣教訓歡奴,還總想借機向他傳授一些技巧。
顧慎爲只能儘可能躲着,韓世奇與遙奴本來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現在卻混在了一起,不僅遙奴提出和韓世奇一樣的要求,顧慎爲設想的解決方案也與兩者同時相關。
遙奴必須死,顧慎爲必須拿回白絹,他現在已經練成陰陽兩種勁力,可以修行速成法門了,如果“合和勁”真像父親說的那樣威力巨大,他也可以馬上開始報仇了。
雖然速成法門藏有極大的隱患,頂多兩三年就會發作,但是顧慎爲不需要這麼久,他只要幾天,甚至幾個時辰的神力,就能殺光仇人,救出不知身在何處的姐姐。
至於自己的生死,他早已不放在心上,有時候盯着右臂上的烙印,他甚至覺得死比活着更好。
遙奴走火入魔的跡象越來越明顯,隱痛已從天池穴發展到天泉、曲澤直到內關穴,幾乎整條手臂都會時不時地抖動,如果遙奴對內功稍有了解,也會發現事情不對頭,但他現在不僅沒有懷疑,練功還更加刻苦了。
顧慎爲會假意奉勸遙奴放緩修練,越是這樣,遙奴練得越勤快,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手臂抖動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他修練到更高層次,症狀自然會緩解。
顧慎爲幾乎將整部“合和勁”正常練法都背給他聽,陰陽勁三層之後的描述令他心馳神往,更加不願放慢修練進度。
“合和勁”基礎難打,威力偏小,只有陰陽兩勁都修到第三層以後,修練者纔開始脫胎換骨。
顧慎爲一直在偷偷地尋找白絹的下落,幫遙奴糾正修練姿勢時常常暗中搜索一下,但是白絹太輕太薄,隔着衣服很難摸得出來,他也趁遙奴不在時搜過他的行禮,甚至連其他少年的行禮也都搜過了,仍是一無所得。
遙奴將白絹藏得很好。
眼看着韓世奇回期日近,顧慎爲快要沉不住氣了,他曾想向雪娘求救,但是殺手看中孌童這種事終歸難以啓齒,雪娘也未必願意幹涉,而且也解決不了關鍵問題:韓世奇只要看到歡奴一眼,馬上就能認出他來。
除非再打一架,就像一個月前那樣,打得鼻青臉腫,讓韓世奇認不出他,甚至可能對他失去興趣。
這個簡單的計劃卻不是很好執行,現在九名少年的關係與剛進金鵬堡時不一樣了,遙奴地位日見增高,已經完全控制住了五名少年,連歡奴也一致被認爲投靠了遙奴,只有戚奴與謝奴兄弟倆自成一派。
如果一定要在金鵬堡選擇朋友的話,顧慎爲寧願是這兄弟二人,雖然雙方如今形同陌路,幾乎從不說話,顧慎爲思來想去,還是隻能找他們打架。
戚奴不像是會武功,但是身體強健,力量很大,顧慎爲只是希望不要將他惹得過火。
顧慎爲現在要做的只是等待,韓世奇回堡的那一天,就是他找戚奴打架的時候。
無事可做的時候,顧慎爲經常一個人坐在鬼叫崖的邊上,在這裡不會受到打擾,韓機奴不管多想向他傳授“技巧”,也不願意來這裡。
他常想這處懸崖到底吞噬了多少具屍體?墜到崖底的屍體是慢慢腐蝕,還是被野獸直接吃掉?或許真的有虎狼在下面徘徊,等待從天而降的美食。
最後,顧慎爲突然明白過來,他這是在思索自己的命運,是活在世上毫無希望地等待報仇,還是乾脆縱身躍下一了百了?在內心深處,他厭惡身負重任,厭惡忍辱負重,他應該過着與此完全不同的生活纔對。
“神意如此”,每次思索的結果,顧慎爲都是用這四個字總結,必須得有神意的支持,一個武功低微的孤兒才能向獨霸西域的殺手組織復仇。
顧慎爲像一名虔誠的信徒,生命垂危,只靠一股執着的信念而活,他堅信那個他無法命名的神意,他必須堅信,他只能堅信。
神意真的再一次顯靈了。
遙奴死於進堡之後的第三十天,顧慎爲終其一生,都不會忘掉遙奴死的樣子,雖然他未曾親自動手,但這是因他而死的第一個人。
那天早晨,九名少年按慣例去八少主院中向八少奶奶請安,小姐剛一邁進院子就開始發作,“她孟家有什麼可驕傲的,祖上不過是販夫走卒,如今放債聚賭,害死人的人還少嗎?她家那些生意,要不是我爹高擡貴手,還能做得下去?”
“小姐不必動怒,你是‘大頭神’的女兒,犯不着跟勢利之人計較。”丫環小遂勸道,她就是從前的小如,“稱心如意”不能叫了,只好改爲“稱心遂意”。
金鵬堡“獨步王”的夫人姓孟,出自璧玉城鉅商之家,孃家乃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富戶。
“哼,上官家和我爹一樣,乾的都是殺人放火的勾當,她那麼矜貴,怎麼也嫁到這石堡裡來了?我……”
雪娘及時止住了小姐,這裡是金鵬堡,還是少揭上官家的老底爲是。
小姐進了正廳,屏風擋住了身形,奴僕們才獲得准許擡頭,但是仍然跪着。
“發誓。”小姐命令道,和所有自命不凡的貴人一樣,她也從這些毫不真誠的誓言中得到了一絲滿足。
奴僕們一個接一個地重複誓言,常常被小姐打斷,一旦覺得某人的語氣不夠虔誠,她就命令雪娘上前戳一下,直到這人讓她滿意爲止。
每個人的誓言都和第一天差不多,每次小姐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們都要重新說一遍。
這絕不是美好一天的開始,但是和平時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奴僕們進行完例行公事之後,就可以逃離小姐與雪孃的視線,度過正常的一天了,顧慎爲有時猜想,留在這裡跟隨雪娘習武的遙奴,日子可能並不好過,只是他從來不會提起。
宣誓活動已經到了尾聲,就剩下一名笨嘴拙舌的老婦,翻來覆去幾次也說不清誓言,她總是這樣,只要雪娘再督促一下,她總能背完整了,雖然下一次她還是會忘。
小姐不停地指責老婦不夠忠心,同時參雜了對孟家與上官家的顛三倒四的指責,就在這個節骨眼,遙奴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笑了。
這不是一般的笑,而是大笑,繼而發展爲狂笑,最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這一院子的人都是小丑,其中最可笑的就是坐在屏風後面的小姐。
遙奴笑得如此詭異,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他笑得滿地打滾,雪娘才跑過來,一腳踢在脅下,斥道:
“你瘋了!笑什麼笑?”
她這一腳踢中的是人體要穴,可是對遙奴一點效果也沒有,他繼續笑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雪孃的臉。
雪娘心事老辣經驗豐富,這時卻也有點摸不着頭腦,忍不住擡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隨後惱羞成怒,連出幾腳,皆是狠招,全都命中要害。
遙奴不再滿地打滾,身子僵挺得像一尊倒下的雕像,但是笑聲卻沒有停歇,而且變得越來越淒厲,如嚎似吼,好像從體內深處傳出來的。
院子裡的人受到驚嚇,全都退得遠遠的,屏風後面的小姐驚恐地問道:
“他、他中邪了嗎?”
雪娘纔不相信什麼中邪的說法,又一腳踢在遙奴的太陽穴上,笑聲終於停止了,“不用怕,小姐,他只是差了內息。”
所有人當中,只有顧慎爲心中雪亮,遙奴的走火入魔發作了,但是這情形也是他想像不到的,他一直以爲走火入魔就是吐血而死。
雪娘命令少年們將遙奴擡回居所。
小院中有現成的房間專門收容垂死的奴僕,少年們直接將遙奴擡了進去,然後一窩蜂地散了,只剩下顧慎爲一個人。
韓機奴聽到聲響,過來看了一眼,對遙奴的下場他自然幸災樂禍,但是也不願陪在死人身邊,吩咐歡奴守在這裡,自己匆匆離去。
遙奴還沒有死,呼吸微弱得幾乎檢查不到,顧慎爲確定房內房外沒有其他人,跪在炕邊,先在遙奴身上搜了一遍,然後雙掌按在遙奴胸前兩邊的天池穴上,運起陰勁,輸入一股內息。
足有一柱香的時間,遙奴啊了一聲,醒了過來,眼神茫然,但是不再笑了。
“白絹呢?快還給我。”
顧慎爲急切地說道,他不能讓遙奴就這麼死了,那張重新出現的白絹,如今寄託着他整個的報仇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