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一名權宦是件困難的活兒,當這名權宦年紀老朽、脾氣古怪、渾身是病的時候,帶來的就只是折磨了。
小閹十四五歲,長得眉清目秀,服侍中常侍快一年了,幾乎不知道這位天下最具權勢的閹人長什麼模樣——從進宮的第一天起,他就被告知不可正眼瞧人,對地位更高的人,則不能有任何擡頭的動作,主人的一根手指、一聲咳嗽甚至毫無聲響,都是命令。
至於這命令的具體意思,他得揣摩。
小閹的主管上司曾經以無限崇敬的語氣闡述這個詞,“揣摩,一生一世也領悟不完的玄奧大道、人間至理,保身立命的根本,初入口時酸澀,越嚼越有滋味,它就是你手中的武器,沒有刀劍,卻能殺伐隨心,沒有文章,卻能驚豔天下,最奇妙的是,這裡沒有任何規則可供學習,從頭至尾,你都得自行領悟。”
小閹似懂非懂,但是當時他“揣摩”到了主管的意思,於是跪下指天發誓,他會永遠忠於主管,通風報信在所不辭,但凡有一點機會,也要在中常侍面前美言幾句。
主管至此才肯定此子乃可用之才。
小閹迅速成中常侍嚴沁不可或缺的工具,無論走到哪,都要帶着他,小閹揣摩出了自己的實際地位:他是一根會走動的柺杖,同時兼負諸多職責,唯一不準有的是嘴巴。
他還沒混到開口詢問的資格,更不用說“美言幾句”。
離中常侍下達最後一道命令已經半個時辰了,小閹傾盡自己近一年來所學到的全部技巧與領悟,還是沒能從一牆之隔的主人那裡揣摩到任何信息,這是不常見的事情,他已經學會從細碎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中判斷主人的情緒與需求。可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屋子裡沒傳出一點聲音。
安靜,不同尋常的安靜,小閹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相信這預示着什麼,可他卻揣摩不出來。
揣摩像一柄過於龐大沉重的巨刀。小閹使盡全身力氣也揮舞不動,在越來越強的壓力之下,他遵守強烈的本能與預感,丟掉巨刀,邁動腳步,輕輕推門而入。
如果主管在這裡,定會爲此發出嘆息,小閹已經通過重重考驗,偏偏在最後時刻做出錯誤判斷。他應該去找地位更高的人開門纔對。
即使走進屋子裡,小閹仍然揣摩不到主人的任何情緒,於是,服侍中常侍近一年來,他第一次稍稍擡起頭,他首先看到一張皮膚鬆弛的醜陋臉孔,與他想象中的主人模樣倒是有幾分相似,但這張臉沒有給他任何命令。接着他纔看到那個再明確不過的信息。
驚恐萬分的慘叫聲穿透幾道牆壁,清晰無比地傳到前面的大廳裡。彷彿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刃,直刺聽者的心臟。
張佑抖得太厲害了,手中茶杯掉在地上,人也從椅子上摔落,看他的樣子,似乎要往桌子底下鑽。馬上又站起身,有些惱怒又有些可憐地看着顧慎爲,“顧公子稍等,後面……這羣小猴子沒一個省心的……”
張佑連滾帶爬地跑到後院,衝進房間。看到小閹已經暈倒在地上,對面的中常侍嚴沁,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胸前插着一柄匕首。
“親孃啊。”張佑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硌得生疼,他卻動不了。
顧慎爲沒有等在前廳,就站在張佑身後,看着死去的閹宦,嚴沁看上去已經很老了,而且身體狀況很差,從五官到皮膚,每一寸都在下垂,即使沒有那柄匕首,他好像也活不了多久。
很難想象,這就是服侍過幾代皇帝、權傾天下的中常侍嚴沁,更難以想象,他曾經派人前往西域僱用金鵬殺手,事後又幾次反覆,莫名其妙地想要留顧慎爲一命。
在他心裡裝着最多的秘密,大概就是因爲這個原因,那柄匕首正好插在他的心口上,一切秘密都隨着這一刺煙消雲散。
“時間不長。”顧慎爲說。
張佑悚然回頭,這纔看到顧慎爲,他沒有憤怒,而是像看到了救星,伸出雙臂想要抱住大腿,被躲開了,“顧公子,龍王,不關我的事,這、這是怎麼回事?我該怎麼辦?”
“不要移動屍體,該通知誰立刻就去。”
張佑被“屍體”這兩個字嚇了一跳,但是顧慎爲的鎮定與命令語氣還是讓他清醒過來,騰地站起來,跑到院子中間大呼小叫,那些因小閹慘叫而躲藏不出的閹侍與普通僕役,一個個聚過來,聽候指示,他們都沒看到屍體,但是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顧慎爲走進房間,跨過暈倒的小閹,仔細觀察屍體,伸手在上面輕輕按了兩下,然後在屋子裡走了兩圈。
小閹幽幽醒來,看到屍體驚叫一聲,看到顧慎爲又驚叫一聲,然後他認出這人是中常侍今天請來的客人,他想站起來,四肢軟得像棉花一樣,只得跪在地上。
“你一直在服侍主人?”
小閹的腦子開始轉動了,立刻從客人的問話中揣摩出危機,努力控制自己的舌頭,辯解道:“不、不是,我、我守在外面,剛剛進來,就看到、就看到……”
“你一直守在外面?”
“嗯……不不,大概半個時辰之前,我到前面迎接顧公子,回來向中常侍稟報,然後才守在外面。”
“那時他還活着?”
“活着……”小閹的語氣急轉直下,當時嚴沁什麼也沒說,身子也沒動,小閹將這當成一道命令,於是出屋關門,接着他又想起什麼,“肯定活着,中常侍大人身上沒有匕首。”
顧慎爲掃了一眼桌上的茶杯與打開的藥盒,“在你之前,誰在服侍他?”
小閹剛要開口,張佑急匆匆地跑進來,他已經恢復冷靜,突然明白過來。向顧慎爲求助是錯誤之舉,將他留在現場更是錯上加錯,“請顧公子到前面稍坐,發生這種事……唉,這怎麼可能?肯定又是那羣殺手乾的,無法無天。這可是京城,從來……”
顧慎爲回到了前廳,張佑一改之前的冷淡態度,親自奉茶,雜七雜八地閒聊,他現在的想法很簡單,發生這麼大的事,這所宅院裡的所有人都不能走,即使是客人也不能走。
沒過多久。一隊士兵到來,大部分進入後院,另有五人走進前廳,領頭的是一名配劍武士,張佑幾步迎上去,“高大人可算來了,天降大禍,怎麼就你一個人……”
高大人四十歲左右年紀。身材健碩,相貌威嚴。裹在鮮明盔甲和紅色披風裡,就像是從壁畫中直接走出來的伽藍護法,看着張佑,說:“拿下。”
兩名士兵立刻上前,將張佑按倒。
張佑又驚又怒,“憑什麼抓我?中常侍遇刺與我無關。你一個小小的東門司馬……”
高司馬冷冷地說:“宮中命令,要捉拿所有相關人等,下官違逆不得,請張公稍安勿躁。”說罷使個眼色,兩名士兵託着張佑向外走去。
顧慎爲的父親顧侖曾經擔任過皇帝的侍衛。所以他對皇宮守衛稍有了解:最外圍由羽林軍巡視,之前發生皇宮暗殺的臨水宛囿,就歸羽林軍警戒,當晚值班的校尉因此入獄,再往裡一層纔是真正的皇宮,其安全由衛尉總管,東南西北四座宮門各有一名司馬看護,宮門司馬穿着華麗,職務並不高,也就難怪張佑怒氣勃發,走出好遠還在叫嚷。
高恩賜帶着兩名士兵前行數步,略一拱手,說:“下官東門司馬高恩賜,拜見顧公子。”
“將軍要來捉拿我嗎?”顧慎爲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
“不敢,顧公子是此間客人,應與刺殺無關,我接到命令,只想問幾句話。”
“請問。”
“顧公子與嚴公約好在此見面?”
“是。”
“中間經由華平駙馬龐大人介紹?”
“是。”
“顧公子在這裡一直都有人陪同?”
“是。”
“很好,下官沒有可問的了。”高恩賜似乎是得到了什麼命令,對顧慎爲十分客氣。
“我可以走了?”
“當然,顧公子來去自由。”
顧慎爲站起身,經過高恩賜身邊時說了一句,“嚴沁是被毒死的。”
高恩賜面露愕然,隨後說道:“多謝顧公子指教。”
“刺客選擇在宮外下手,說明皇宮守衛得非常安全。”
“那是當然,就算是一隻蒼蠅,也休想隨意進出。”
顧慎爲離開嚴沁外宅,在巷子口正遇見龐靖。
龐靖坐在馬背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我都有點害怕你了,還在璧玉城的時候就是這樣,你到哪哪就有死人,希望不要應驗在我身上。”
顧慎爲跳上另一匹馬,“死亡常常出其不意。”
龐靖乾笑兩聲,“咱們去大理寺吧,那邊說了,顧公子隨時可以見犯人,希望這回不要死人。”
兩人走了一段路,顧慎爲問:“十方教潛入京城,羽林軍一定很緊張吧?”
龐靖臉色微變,“我怎麼知道。”尋思了一會補充道:“不過就是幾名妖人而已,又不是大批軍隊,還用不着出動羽林軍。”
“嗯,這就奇怪了,今天早晨,有一位羽林校尉因爲十方教的事情要見我。”
龐靖臉色再次變化,“也有可能是陛下動怒,所以指派羽林軍追捕,這跟皇宮暗殺有關係嗎?”
“現在看沒有。”
“那就不要再問我了,我跟羽林軍也沒有聯繫。”
顧慎爲卻打算問到底,“你在巷口看見那羣士兵了?”
“見着了。”龐靖冷淡地回道。
“帶頭的是東門司馬,可士兵當中有羽林軍。”
“呃,好像吧,我沒注意,羽林軍來這兒做什麼?這種事又不歸……”龐靖閉上嘴巴,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顧慎爲覺得自己找到了那條貫穿所有麻煩的線索,卻非常遺憾不能從嚴沁這裡問出更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