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
破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蜷縮着長長的龍身,埋着腦袋連眼睛也未曾動一下。
他想,約莫是錯覺吧,這萬天之墟之中是不會有任何聲響的。直到碎裂的聲音越發大了起來,由遠及近,鋪天蓋地一般震懾人心。長淵終是動了動眼瞼,緩緩睜開金色的眼眸。
有……光?
他尋着光亮的方向擡眼看去。一點星光般的白在空中閃爍,他微微眯起了眼。白色的光點漸大,光亮也越發刺目,四周的黑暗如瓷器落地一般一塊塊碎裂,齊簌簌的落了下來。外界的氣息隨着萬天之墟的坍塌慢慢涌了進來,長淵只覺被封印壓制的力量逐步甦醒。
他仰首望向最初透入光亮的那一方,瞳孔不敢置信的慢慢放大。
一襲素服的女子在好似能撕裂一切的狂風之中緩步而來,狂舞的衣袂與長髮更襯得她步伐沉着,仿似是她的腳步踏破這一地禁錮,強悍得讓他也只記得仰望。
逆光之中,他看見她淡淡微笑,聲音卻也有一分掩蓋不住的激動顫抖:“長淵,我依言來救你了。”
長淵便在這一刻忘記了呼吸,怔然着看癡了去。
萬天之墟的黑暗逐步被壓制到身後,光亮的天空再一次展現在他眼前,龍身上的鱗甲騰出塵埃般的金光,被狂風盡數吹去,如繁花飛過一般。在他自己都尚未意識到的時候龍身化爲人形,或許只是因爲,在他心中如此模樣更能與眼前這女子相配罷了。
她沒法變成龍,那就讓他變爲人好了,其實他是不介意遷就她的,甚至十分樂於遷就。
他伸出手,牽住那個徐徐而來的女子。極致沙啞的呼喚:“爾笙……”
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撫在長淵的臉頰旁,長淵微微一怔,稍稍回過些神來。眼前這人眸光清明,神力深厚,眉目間有着爾笙從不曾有過的沉着,淡然。長淵知道,她不再是他的爾笙,而是司命。
九重天上的……司命星君。
司命將他打量了許久,眸光仔仔細細的丈量過他的眉目鼻脣,最後仍是嫌看不夠的伸手摸上他的臉。沒錯,她想,長淵就應該是這個模樣:“長淵。”司命脣角含着壓不住的笑,“果然,你看起來一點也不聰明。”
長淵眸色暗了暗,微微向後偏了偏腦袋:“司命……”
這兩個字喚得有些許僵硬,想來他心裡定是有芥蒂的。但是走到如今這一步,司命已拋棄了自己的所有,她哪裡還容許長淵退縮。她脣邊的笑越發明媚:“不過還好,我是聰明人,我就愛你這副呆萌的模樣。”
言罷,她不由分說的一手摁住長淵的後腦勺,拽緊了他的頭髮不讓他跑,另一隻手捧住他的另半邊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猛的將自己的脣湊了上去。
長淵從來沒有被人用過強,當下猛的呆住。任由司命的舌頭強勢的躥奪進他嘴裡,橫掃千軍一般席捲了他所有的氣息。
司命嘴裡有股濃烈的血腥味,沒一會兒便沾染得兩人呼吸之前全是鐵鏽腥氣。
長淵氣息漸漸不穩,開始變得慌亂,他想推開司命,但當雙手貼在她腰上時,卻又不由自主的將她拉得更近一分。
她就像讓人上癮的毒,越想遠離便越是纏得更緊。長淵手開始不聽使喚的箍緊她,讓她與自己貼得越發緊密。他想用盡全力的抱住她,最好是能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與骨之中,不管是誰也不能將他們拉開。
濃重的腥氣讓他恍然以爲這又成了與爾笙死別的那一天,他渾身皆被爾笙的血染溼,鼻腔之中盡是怎麼也呼不乾淨的腥氣。
惶恐,哀慟而無助。腦子中又是該死的理智冷靜。
沒人知道,在那時他每一次呼吸只會令他感覺越發窒息,就像寸寸經脈都被人生生碾斷一般。長淵不由自主的再次收緊手臂,他忘不了爾笙在他懷裡絲絲僵冷的感覺,而現在,他抱着的吻着的人,還如此鮮活生動的活在他面前。
已是大幸……
鹹澀的味道混入這個幾近撕咬的深吻之中,卻是司命不知在何時已經淚落了滿面。
她再是堅強,在長淵面前也忍不住露了深藏的膽怯。又或許,這個腥氣十足的吻也觸碰到了她深埋於腦海中的幾縷情緒,絕望又慌亂。
他們險些……他們險些便再也見不到了。
司命淚落得越發不能自己了,兩人之間脣舌的交纏也越發沉重而難以分離。不知如此糾纏了多久,仿似心中的洶涌的情緒稍稍得到了慰藉,司命終是肯放緩攻勢慢慢退出長淵的領地,但臉仍舊蹭着他的臉,彼此的呼吸急促的交融在一起,好似已經過一場令人面紅耳赤的情事。
猛然回過神來,長淵指尖一僵,恍然想起爾笙從前說他只能有她一個的模樣,頓覺悔得心口疼痛,他想往後退,司命強勢的摁住他的後腦勺,毫不客氣的拽了一下他的頭髮,令他疼得眉頭微皺。
沒了萬天之墟的封印束縛,長淵神力已恢復了大半,以他的能力大可生生將此時的司命震開。但是他卻捨不得,於是他又在心裡爲自己記了一筆,他負了爾笙……
司命以脣輕輕磨蹭着他的脣畔,微帶情動後的沙啞道:“長淵,長淵,不管是司命還是爾笙,不都是這一個魂魄嗎……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長淵一聲輕嘆:“你是司命星君……”你在九重天上,還有一個深深眷戀着的人。
“已經不是了。”司命輕聲道,像是安撫又像是在對他訴說誓言,“若可以,我只望我永遠都是小山村裡的爾笙,在某天能遇見一個長淵,我們兩人……白首不離。”
此一句“白首不離”就像是春蠶吐的蠶絲,將他寸寸覆住,裹成一個繭,掙不開,逃不脫。
他想司命說得沒錯,爾笙與她本就是同一個人,他喜歡就是這一個人,只是換了軀殼,靈魂還是她,但就算她只剩下一個魂魄也足夠令他神魂傾倒。
司命淺淺笑着,聲色中卻不經意的帶着兩分苦澀:“想來在我還是爾笙的時候對你用情一定是極深的。你看,我忘了你,卻在看見你的這一瞬將那命簿上記載的文字盡數變成了景象。忘了周遭一切,恨不能就在這裡要了你……”這句話把她自己都逗笑了,“如此的色中餓鬼,哪裡還是那個心中肖想天帝垂愛的司命星君。”
長淵一怔,重複道:“忘了我?”
司命眸光微暗:“說來話……”
她話音未落,忽聽一聲轟隆的巨響,司命眸光一凝,探頭往長淵身後看去,卻見逐漸坍塌的萬天之墟竟然猛的停止的破裂,那些像碎裂瓷器一般塌陷而下的黑暗竟在重新貼迴天穹。司命怔愕,長淵卻已下意識的將她攬進自己懷裡。一雙金眸犀利的掃過身後的黑暗,蹙眉道:“有人在重結封印。”
司命驚道:“天地自成的結界一旦破了誰能結得回去?”她又想到一種可能,臉色驀地難看起來,“血祭?”
重結天地結界除非以命爲祭。
長淵點了點頭,眸光流轉到司命身上。他尋思了許久纔有點遲疑的問:“你是來救我出去的?”
“不然呢?”
長淵微微抿脣,模樣看起來很是欣喜:“那我們便出去。”
他周身金光騰起,重化龍身,司命坐在他的龍角之上,徑直逃離又慢慢重建起來的黑暗。
司命不知,在她破開萬天之墟封印的那一刻無極荒城也開始慢慢的坍塌。封印不再,荒城外的結界便難以支撐,荒城城門赫然出現在無方禁地上空。不知內情的無方衆人皆是駭然。
女怨大開城門,將裡面的人盡數放出,然而卻有些在荒城之中待了許久的“罪人”在看見外面世界的那一刻惶然不安,竟又退縮回了荒城之中。有的人欣喜若狂的走了,有的人卻滿目悽然的留的下來。
不過女怨對這一切都不再關心,她擡起衣袖,指尖已化爲粒粒黃沙,上古留下來的封印之力正在迅速的消失,她比誰都更能清晰的感受到那股消亡的力量。
這樣也不錯。她想,好歹可以重入輪迴,忘卻此生,不生不死的過了幾百年,她疲了,不想再怨恨了。
城中人走的走,留的留,每人都兀自思忖着自己的心思,女怨廣袖一拂,轉身走回自己的小屋,屋中有她立的墓碑,葬了兩個未亡人。一片血色的墓碑上並不是沒有字,而是因爲日日書寫,字跡重疊,將墓碑染成了血色,那些字自然是看不清了。
今日女怨看了看自己已經化爲黃沙的手指,眸光垂了許久,終是擡起了手,書寫着這數百年來她在這墓碑上寫過的四個字。
黃沙在血色墓碑上終是留下了痕跡,她每一筆每一劃都重複了那麼多遍,可是數百年中她卻沒有機會將這幾個字,而今總算了看清楚了,也恍然發現,當初讓她光是在嘴裡念念便能笑出來的言詞,而今卻再也不能波動她死水一樣的心了。
“長安”“阿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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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這麼多年,原來她早已放下。
“長安,阿蕪……終是成了雲煙般的往事。”她聲音中有着揮散不去的陰冷,但此時不管是誰,都會聽出她話中的笑意。
封印的力量流逝得極快,漸漸的,她連坐直身子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得倚靠着血色墓碑,慢慢閉上眼。
正值此時,女怨忽聽轟隆一聲,逐漸流逝的力氣竟然慢慢回到身體之中。她心中微微一驚,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她登時白了臉。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她猛的蹭起身,疾步往荒城城門走去。
黃沙漫天之中,她曾愛戀至死的男子以劍直插厚土之中,他眉心魔印如燒,鮮血如注般灑落在地上。然而他眼神卻清明得仿似往日那個流波上仙,在黑眸中清晰倒映出了她一身紅影。
“阿蕪。”他聲音有些顫抖,向她微微擡起手,喚道,“過來,與我回去。”
回哪裡去呢……
他們之間哪還有什麼退路可走。
女怨僵硬多年的脣角動了動,女子怨氣凝聚起來的身軀竟然還能微笑,她道:“你來找我吧。”
長安一怔。看着女怨紅衣之中的身影逐漸變成粒粒黃沙,風一吹,她的面容便模糊一分:“這一世便罷了,下一世,等我喝過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忘卻所有,你再來找我吧。”
“彼時,我們再重新來過。”
她的聲音消散在荒城乾燥的風中,一如她的身影混入漫天黃沙中一樣,再不見蹤影。
長安眼瞳惶恐的緊縮。
一團團灰色的怨氣自沙粒之中分離出來,那是這天下女子的怨氣,常年潛伏在女怨身體之中的恨意,她們淒厲的嘶叫着,痛苦的尖嚎,有的喚着她們的夫君,有的喚着自己的骨肉,彷徨徘徊,不知所從。
哪個女子不是因思成怨,哪個女子不是因愛成恨。
長安呆怔的看着遍佈了滿天的怨靈,恍然驚覺,讓他們走至今日地步的竟全是因爲他自己。
這一瞬,他不再恨天地不仁,不再恨司命命格寡涼。他只恨自己,深深的悔恨。
只是,這一世他再也無法彌補了……
唔~聽到有許多妹紙在吼要給女怨一個好的結局,但是阿九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此結局最是符合他們的情況,他們的故事不算是杯具吶,阿九有留一點餘地有木有,下一世有木有~~(話說這就是阿九的劣根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