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言歸殿。
望了眼在臺上站了一排的師叔伯,又瞅了眼在殿兩旁列了幾行的無方弟子,爾笙心中有些虛。
她無助的擡頭像身邊的沈醉求救,然而沈醉只是向他的師兄們點了個頭,便也走上了那方高臺之上,站在了爾笙的對面。見沒人幫得了自己,她便老老實實的垂了腦袋。
“跪下!”主持這場訓誡的正是上次在海上所見的辰渚的師祖寂悟,他肅着一張臉,嚴厲的俯視爾笙。
師父說,師叔伯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骨氣先放在一邊。爾笙想着沈醉的話,撲通一聲,乾脆利落的跪了下去,她仍舊老老實實的垂着頭,但是纏在她手臂上的小黑蛇卻有些躁動起來。爾笙忙抖了抖手臂,清脆的鈴音響了兩聲,黑蛇像是通曉她心意一般,便也安靜下去。
寂悟冷聲詢問:“何以私自闖入禁地?”
爾笙這才擡起花貓一樣的臉,可憐兮兮的望着寂悟:“我……弟子修習御劍術的時候,未能將劍控制好……”
“御劍術?”寂悟蹙眉,“你才入門不到兩月,何以能修御劍之術?”
爾笙無奈的嘆氣,嘟囔:“所以纔沒修好啊……”
在場的都是什麼人,哪裡會聽不到她這聲嘆息,沈醉剛勾了脣角想笑,寂悟便神色嚴厲的訓斥,“沈醉,基礎不牢,你爲何要教授她御劍術?”
沈醉不由暗自打了個哈欠,見自家師兄動了真怒,才忙清咳一聲,正色道:“師兄有所不知,爾笙天賦異稟,領悟能力極強,且在拜入我門下之前便已有了相當可觀的靈力積累,是以阿醉在教授了她基礎的辟穀與吐息之法後,見她領悟得好,這才教了御劍術。”
“領悟得好?”寂悟一聲冷笑,“着實領悟得好,御劍一飛,便徑直闖入了禁地之中,尋常弟子若要進去,卻怕是不那麼容易的。”
沈醉撇了撇嘴,沒有搭腔。
“爾笙。”寂悟沉聲喚她,“你拜入我無方,至今身份不明,而又身懷古怪靈力,現今私闖無方禁地,我若驅逐你,你可有話說?”
“師兄……”沈醉剛開口,便被寂悟止住。
爾笙睜着眼望了寂悟一會兒,隨即撓了撓頭,一臉老實的說:“聽起來,我像是不該有什麼話說。”
沈醉扶額。
寂悟點了點頭:“念在你並無惡念,且確實天資聰慧,無方便暫不逐你出門。”爾笙臉上燦爛的笑還沒來得及展開,寂悟話鋒一轉,“但是,你隨身攜帶的那柄劍卻要交予無方陳兵閣保管,此物靈氣過重,你初入修仙之道,尚不能駕馭此劍,此時拿着它,於你有害無利。想必此次騷亂便是你不能駕馭此劍造成的……”
“要拿走一鱗劍麼?”爾笙打斷寂悟的話,盯着他問。
寂悟被她的態度刺得眉目一皺,但仍是耐着性子道:“並非拿走,而是暫爲保管。”
“不給。”
大殿內一時有些躁動,衆人皆擡眼打量爾笙,不知她的態度爲何突然強硬起來。
寂悟臉色一沉,唬道:“若是如此,你便下山去吧。無方供不起你。”
見少挨板子的事似乎談崩了,爾笙拍了拍膝蓋,自顧自的站了起來,不卑不亢的望着寂悟。與她而言,她只是用平等的眼神在看寂悟,然而於此時的衆修仙者而言,爾笙直望寂悟的眼神便是一種隱形的挑釁,大逆不道……
膽肥了……沈醉如是想。
爾笙挺直背脊道:“我師父不是你,爲什麼你要趕我下山?”
寂悟氣得一臉青白:“沈醉,你來說,你說我能不能把這孽障趕下山?”
沈醉揉了揉額頭:“師兄,那劍是我那徒兒失蹤的丈夫留給她的信物,與她而言,意義自然不一般,想來此時她定是不曾領會到你話裡的意思,且讓我去勸她一勸。”
爾笙聽了這話,臉色大變:“師父!你是叛徒!”
衆人一片譁然。沈醉危險的眯了眯眼,咬牙道:“小耳朵?”
“沒得商量!”爾笙大聲道,“什麼事都可以聽師父的,就是這事不行!我學仙術只是爲了找我夫君,如果你們非要拿走我的一鱗劍,我情願自己離開無方,不拜你們這個師了!”
此時都情緒激動的衆人,沒有誰聽見了爾笙腕間輕響不停的鈴鐺。
寂悟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看看你招回來的好徒弟!”
沈醉很是頭痛,忽然有種養了孩子才知道小時候的自己有多可惡的感覺……
爾笙吼完這話,心道,左右她現在御劍的心法也學了,以後再抽時間自己練練就好,實在沒有必要再呆在無方。此念一起,她拔了腿便往門外跑。
沒人料到她說走還就真的走了。
寂悟氣得渾身顫抖,沈醉也怒火上頭,淡定了這麼多年,倒還是第一次有人把他氣得面紅脖子粗,全然失了瀟灑:“你給我站住!”
爾笙雖不情願,仍還是聽了話,站在了門邊,梗着脖子撅着嘴,半是委屈半是氣憤的看了沈醉一眼。
“無方是你說走就走說來就來的地方?師父是你說拜就拜說甩就甩的衣裳?”沈醉怒道,“今天衝着你方纔那句話,我便要賞你十個板子!責杖拿來,我親自打!”
爾笙見沈醉真生了氣,沒出息的一哆嗦,一時軟了腿。
她抱緊了一鱗劍,頗爲委屈道:“我怎麼錯了?你們要搶我東西,我還雙手奉上不成?你們說要趕我走,我自己走還不行麼?憑什麼現在還要揍我?”
對,你不該挨板子。爾笙說完那話,心裡突然躥出一個從未聽見過的聲音,其聲陰沉,聽不出男女,讓爾笙心頭一陣發毛,那聲音又道:一羣道貌岸然的修仙者,他們有什麼資格指責你?
爾笙一驚,往後退了兩步。
而在臺上拿了責杖的沈醉以爲爾笙嚇得要跑,一個閃身便攔住了她。
“把她給我擡到凳子上去。”沈醉如此吩咐,旁邊立時有兩個人要來捉住爾笙。一左一右,爾笙心中想躲,但不知爲何卻突然出手一掌拍在了其中一個人的肩頭,力道不大,但足以讓那人摔在地上,半天也沒起得來。
爾笙驚駭的看着自己的手掌,有些慌亂的望着被自己打了的人:“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手……”
然而她解釋的聲音卻淹沒在了一片片指責的浪潮中,四周的修仙弟子們皆蹙眉盯着她,臺上的師叔伯們都是一副憤慨的模樣,不少人在罵她孽障。沈醉見她出手傷人,一時也動了大怒,冷了臉色道:“我教你法術,竟是讓你來打傷同門的麼?”
爾笙不知該如何解釋,正無措之時,一鱗劍忽然微微閃出一抹藍色的光,她心裡的不安與躁動一時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小黑蛇自爾笙的衣袖裡悄悄探出了頭,金色的眼眸靜靜望了她一下,像是得到安慰一般,知道還有人與自己是站在一起的,爾笙舒了一口氣,再看周圍的仙人們,她忽然覺得此時的他們都有些反應過度了,素日裡,她從不曾見過哪個修仙者氣青了一張臉與誰說話,而今日,在這大殿之中,衆人的表現竟浮躁得像是江湖上的莽漢,或是整日與人掐架不夠的潑婦。
躁動……
爾笙正想着,忽覺渾身一緊,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已被一條金色的繩子捆了個結實。
寂悟在臺上輕言道:“此等孽徒,心術不正,不聽教誨反而出手傷人,今日,我便代無方施以懲治。”綁住爾笙的繩子寸寸縮緊,像是要就此揉碎她的骨頭。
爾笙忍不住難受的痛呼出聲。
沈醉仿似恍然驚醒,臉色大變:“師兄不可……”
話音未落,一鱗劍卻仿似活了一般,藍光大勝,“刷”的一聲輕響,將縛住爾笙的金色繩索盡數斬斷,爾笙有些脫力的摔在地上,呆呆的看着自己漂浮起來的一鱗劍。
它立在爾笙身前,隨後慢慢擡起劍尖直指臺上的寂悟,此等姿態,對爾笙來說保護的意味十足,而對寂悟來說便是十分的蔑視與挑釁。
殿中嘈雜之聲更甚,衆人皆道此劍妖異。寂悟眯起眼,殺氣頓時瀰漫,一人一劍竟形成劍拔弩張之勢。
適時,一道清明之氣自殿外蕩進,言歸殿的大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屋外炙白的日光灑進,隱隱映出一個廣袖大袍的人影。沈醉微微一怔,隨即單膝跪下,恭敬喚道:“師尊。”
隨着他這一聲喚,殿中的無方弟子盡數跪下,臺上的衆長老也都是一怔,接着全走下高臺,恭敬的跪地行禮:“師尊。”
來者正是無方仙尊,他廣袖一揮,殿中的濁氣登時飛散:“愧修仙道,區區邪氣竟能擾了爾等清明之心。”
衆人皆愣,回神一省才發現自己方纔的舉動確有異樣,忙低頭吟誦靜心咒以驅逐潛伏入心的渾濁之氣。唯有爾笙依舊坐在地上,呆呆的將無方仙尊望着。她想,大家都仙尊仙尊的喚着,都做仙尊的人了應當一大把年紀了纔是,怎麼看起來竟比師父還要年輕一些呢?
一鱗劍悄然落下,乖乖的貼回爾笙手邊。
銀白的長髮如瀑,拖曳在地,爾笙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務實的想,這麼長的頭髮,不重麼?還穿這麼長的衣服,看起來漂亮又飄逸沒錯,可是要是踩到了衣角,那得摔得多難看啊。
仙尊面色清冷的掃了爾笙一眼,爾笙嚇了一跳,忙捂住自己的嘴,以爲是自己不小心將心裡面想的都說出去了。
他緩步走過爾笙身邊,站到那方高臺之上,衆人皆站起身來,爾笙依舊坐在地上,沈醉上前恨鐵不成鋼的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爾笙一驚,這才忙爬了起來,一身灰溜溜的衣裳搭着一張髒兮兮的臉,在大殿中顯得無比突兀。
“小徒爾笙。”仙尊輕喚。
爾笙直直的望着仙尊,一臉純潔無辜的說:“方纔寂悟師叔說要逐了我,我現在還是無方弟子麼?”
沒料到她此時竟會告起狀來,寂悟恨恨的瞪了爾笙一眼,卻又不敢發作,一個勁兒的在肚子裡念着靜心咒。
仙尊淡淡看了寂悟一眼,道:“既已入我無方之門,便無輕易驅逐的道理。”
爾笙便望着寂悟,得瑟的笑起來。
仙尊又道:“但既是無方弟子,便要謹遵無方門規,私闖後山禁地之錯你可認?”
爾笙心想,禁地雖然不是她有意要去闖的,但是卻是因爲她控制不住一鱗劍所致,也算是她的錯,於是她老實點頭:“我認。”
“既有錯,自然有責罰……”
爾笙有些着急的想澄清自己:“挨板子沒有問題,我願意受罰,但是師叔說要拿走我的劍,我這纔不乾的。”
仙尊稍一沉默後,又道:“此劍有靈,極爲護主,寂悟此舉魯莽了。”
寂悟上前一步,鞠躬認錯:“是弟子思慮不周。”
仙尊擺了擺手,又問爾笙:“邪靈珠可是你斬的?”
爾笙點頭。
仙尊沉吟道:“如此,便是其間邪氣入了你的身,以至影響了在場衆人,才致使衆弟子心浮氣躁,擾了無方清明。”聽罷這話,衆人皆驚歎的望向爾笙。
大家都知道邪靈珠是上古邪物,數百年前曾被墮仙長安拋入無際大海之中再無蹤跡。直至前月被寂悟等人帶回,卻已失了邪氣,是一副殘破的模樣,而今被鎮在無方玉塔之下,大家都沒想到,把邪靈珠斬了的竟會是一個連御劍術都掌握不好的丫頭!
爾笙關注的點可不在誰斬了邪靈珠上,她有些着急的問:“也就是說……也就是說豬……進了我的肚子裡面?”
仙尊見她一副怕極了的模樣,沉靜道:“無需害怕,此邪氣尚不成熟,只能在你心生不善之念時纔會出現。而今,便罰你去思過谷思過三月,以清身中邪氣。”
爾笙呆呆的摸着自己的肚子,什麼反應也沒有。
最後還是沈醉將她的頭摁下去,道:“謝師尊輕罰。”
他將爾笙到思過谷之時,爾笙才恍然驚醒一般,苦着一張臉問沈醉:“師父,我、豬到了肚子裡……我是不是要死了?”
沈醉脣角微微一抽:“你命大着呢,死不了。”
“可是……”爾笙怕得落下淚來,“可是我不記得我煮過那豬的肉啊,它活生生的跑到我肚子裡……活生生的啊!多噁心……”
沈醉扶額長嘆:“傻徒弟啊傻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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