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在原地不動的過了三天,爾笙眼瞅着長淵背脊上的傷慢慢癒合了,心中欣喜。可是等到第四天早上,她睜眼一看,卻發現自己睡在草堆之上,而大黑已不見了蹤影。
爾笙登時驚醒,站起身來四處張望,尋找着大黑的身影。
今日回龍谷起了霧,籠罩了天地的大霧阻礙了爾笙的視線,她喚了兩聲大黑,聲音消失在茫茫霧色之中,連回音也不曾有。
爾笙有點心慌,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天地間只有她一人一樣。
忽然,不遠處傳來輕細的腳步聲,在寂靜的霧色裡顯得尤爲突兀,爾笙凝神細聽,發現聲音越來越靠近她了。她心中起了一絲戒備,而更多的卻是一分期待。
那人的身影在霧氣中影影綽綽的投顯出來,爾笙漸漸瞪大了眼,沒等完全看清那人的面容,她箭一般衝了出去,撲在那人的身上一陣搖頭晃腦的猛蹭:“長淵!長淵!”
這一身黑衣打扮的正是恢復了人身的長淵。
見爾笙這般在他身上磨蹭,長淵微微僵了一瞬,經過上次的“擦身”事件之後,他對爾笙的親暱難免顯得有些不自然,然而感覺到爾笙微微顫抖的身體,他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將手放在了她的頭上,輕輕拍了拍,似安慰,又似親暱的撫摸。
“你去哪兒了?我一醒來就在這裡,旁邊睡了一隻大黑蛇,我還以爲你被它吃掉了。”磨蹭了好一會兒,爾笙才擡起頭來望着長淵,這話說得無比委屈。缺了兩顆門牙的嘴看起來不太雅觀,一說話不僅漏風,還四處濺唾沫。但是長淵不在意,爾笙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那不是蛇。”長淵糾正爾笙的錯誤,“是龍。”
“龍?”爾笙呆了呆,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爲難的神色,“可是龍……怎麼那麼猥瑣……”
猥瑣……
宛如一道驚雷劃過長淵腦海,砸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怔愣了好一會兒:“是……是猥瑣麼?”
“它一直蜷縮着,看起來很不精神。”
“或許是因爲受傷。”即便是面對司命長淵也不曾如此着急的想解釋清楚一件事情。
爾笙點了點頭:“是啊,他受了很重的傷,看起來一點不精神,十分猥瑣。”
長淵又是一怔,心道,難不成,在她心裡所有生物受傷之後就會變得很猥瑣麼?這、這……
腦海中隱隱劃過一道光,長淵忽然想到爾笙素日用詞不當這個毛病,琢磨了一會兒帶着些許小心的問道:“你說的應當是萎靡吧。”
“咦?”爾笙一愣,恍然大悟,“啊,那個詞叫萎靡麼,我就說說起來怎麼不大順口。”
長淵沉默,他愈發深刻的認識到,或許在教爾笙法術之前他應當教教她寫字。
“對了,說到大黑,剛纔我就沒看見它了。跑哪裡去了?”爾笙在長淵懷裡探出頭四處張望。
長淵摸了摸爾笙的頭,蹲下身來,望着她的眼睛道:“爾笙你知道我並非人類。”
“嗯,知道。”
“大黑……你前幾日看見的那條龍,其實是我的原身。”長淵怕她聽不懂,又直白的加了一句,“爾笙,我是龍。”
爾笙盯着長淵眨巴眨巴了眼睛,透亮的黑眸越發閃亮起來:“我家相公人長得漂亮對我又好,還會法術,還能變成大黑……龍!”她圍着長淵轉了兩圈,“我的眼光太他奶奶的好了!”這語氣中透露着的驕傲,活像她自己也能變成龍一樣。
看着爾笙現在閃閃發亮的目光,長淵忽然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忽然,爾笙臉色微微一變,慢慢升起一股潮紅:“那麼說……那麼說,那天我是在幫長淵擦身,光禿禿的……”
提到這個話題,長淵噎了噎,清咳兩聲,目光瞟向遠處,臉色也漸漸變紅了。
“哎呀。”爾笙捂臉叫道,“好羞澀!”雖然她是這樣叫喚,可是還是硬生生的衝進了長淵的懷抱裡緊緊將他摟住,因爲長淵此時蹲着,爾笙便把腦袋放在他的頸窩處亂蹭。蹭了許久,爾笙突然擡臉來,在長淵耳邊小聲道,“雖然給大黑擦身很累,但是如果你喜歡的話以後……以後你還要擦擦,我也可以幫忙。”
“爾笙……不可如此。”長淵拉開她。
“咦……這是怎麼了!”爾笙驚呼,“怎麼留了這麼多鼻血?”她慌亂的用手去捂長淵的鼻子。
“嗯,無妨。”長淵淡定的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強迫着自己唸了許多遍靜心咒,才總算定下神來。
“真的沒事?你背上不是有傷麼?是不是口裂開了?”
背上傷口裂開了,血會從鼻子裡面留出來麼……長淵默了默,沒有問出口。他道:“傷勢已穩定了不少,只是要打開回龍谷的結界到外面去,我身上這點神力還是不夠。”
“那咱們就在這裡呆着吧,有長淵陪着,沒什麼不好。”
長淵搖頭,望了望蒙了霧的天空,明明什麼也有霧濛濛的一片,爾笙卻見他眼中生出了許多向往:
“以前我常年被幽禁於萬天之墟,不知生爲何物,亦不知死有何懼,空修了萬年的神力,但卻不知自己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後來……有人告訴我外面的天地浩大,世事變幻無常,我便想着要出去走走,看一看這蒼茫大地,是否真如故人所說的那樣美好。”
“看到了嗎?”
“誠如故人所說,人世滄桑,有喜有悲,可是這一點還不夠。”長淵道,“我想親自用腳丈量這片先祖曾生活過的土地,彼時,每一步皆是修行。”
爾笙點了點頭:“那我就陪着長淵好了,你想去哪裡,我們一起。”
長淵拍了拍爾笙的頭,沒有說話,他知道,爾笙是司命的轉世,她不是下界渡劫便是在上界出了什麼事故,躲到下界來的。她此生註定不得安樂,也必定不能一直陪着他。
但是,既然她想,他就會護着她。
“長淵。”爾笙忽然問,“你以前爲什麼會被幽禁起來呢?你做錯事了麼?”
長淵一怔,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冷的譏笑,而面色卻依然平靜:“沒有,只是無能之人皆相信所謂天意。”
爾笙不大懂這話的意思,但是聽長淵這個口氣,她便識趣的換了話題:“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在這裡呆着,等你傷完全好了咱們再出去麼?”
“嗯。”長淵牽起爾笙的手,“不過我們要換個地方住,這裡溼氣太重,對你不好。”
爾笙乖乖的由他牽着,亦步亦趨的跟着他的步伐慢慢走,即便她根本就不知道長淵要帶着她在茫茫霧色之中去哪裡。
回龍谷中多沼澤,即便是長淵牽着爾笙,爾笙依舊走得有些踉蹌。
不一會兒長淵便停下腳步,蹲下身子,輕聲道:“爾笙上來。”
爾笙遲疑了一番:“可是……你背上有傷。”
“無妨。”
爾笙這纔敢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越過他的肩,抱住他的脖子。長淵揹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穩。爾笙纔開始還有些緊張,怕自己壓着了他的傷口,慢慢的見長淵確實走得輕鬆,才放心的把腦袋搭在他肩上。
出神的看着兩人慢慢糾纏在一起的髮絲,爾笙道:“長淵,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對我很好。”他很自然的答了話之後自己也有點困惑,“你又是爲何?”
“我喜歡你。”爾笙抱着長淵脖子的手緊了緊:“一看見就喜歡。”
“喜歡?”長淵看着前方被大霧迷了的路,神色間有些迷茫,喃喃道:“或許……我也是。”
爾笙聽了這話心裡一時激動起來,只想着要把自己的這份喜悅傳遞出去,正好她又趴在長淵肩上,“啪”的一口便啃在長淵的臉上,力道大得幾乎要在他臉上印出個缺了兩瓣門牙的印子。
長淵頓住。
爾笙咧着嘴笑得正開心,見長淵望她,她猶豫了一下,問:“咬得很痛麼?”沒等長淵答話,她便把自己的臉伸了出去:“好吧,爲了公平,你也可以咬我一下。不可以太重!”
“咬?”
“以前隔壁的朱家嫂子和我說過,和喜歡的人可以互相咬一咬。”
“還有這樣的規矩。司……沒與我說過。”
司命自然沒有與他說過,司命與他說的叫“辦事”、“□□”、“準備生孩子”!人類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們總是能把一件事變化出好多種說法。
爾笙將臉伸出去半天,沒見長淵動作,剛想安分下來,長淵忽然探過頭來,一口咬在爾笙的脣上。爾笙只覺脣上一麻,身體忽地變得酥軟,還沒等她產生多餘的感覺,長淵便放開了她的脣。儘管連爾笙也感覺出來了,他放得很艱難,或者說是……意猶未盡。
“爲什麼咬我嘴巴?”爾笙愣愣的問。
“找不到別的地方下口。”長淵答得自然。
爾笙還在怔然,卻見長淵抿了抿脣,神色有點奇怪:“爲何……有點不對。”
“是不對……”爾笙摸了摸自己的嘴巴,“長淵,你使什麼法術?爲什麼……爲什麼我被你咬了卻覺得很舒服?”
長淵同樣困惑的看了爾笙一眼:“興許是你身體裡殘留的法術吧。”這話他沒說完,後半句是——我也覺得很舒服。
欺負爾笙,會有種奇怪的愉悅感。長淵有點被自己這種喜好嚇到,心底又是幾遍靜心咒低語而過。
接下來,兩人各懷心事,緘默無言。一路上只有長淵輕細而穩定的腳步聲。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的霧氣漸漸散開爾笙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巨大的石碑,像是擎天之柱,直插雲霄之中。碑上隱隱約約刻有一些圖紋,待慢慢走近爾笙纔看見,在這是石碑之上竟刻的全是龍的圖案。
碑上的龍被刻畫得栩栩如生,鮮活無比,他們皆仰首向上,仿似要跳出這巨大的石碑重新遨遊與天地之間。就這樣靜止不動,也讓人心生敬畏之感。
長淵放下爾笙,由着她像被迷惑了一般呆呆的注視着聳入天際的石碑:“這龍刻得真好。”爾笙驚歎。
“這些並非刻上去的。”長淵的聲音微冷,“此碑之中皆是上古龍的殘骸。他們被永世埋葬於此。”
“爲什麼?”爾笙大驚,“大龍們做錯事了嗎?”
“天罰,無錯也得受着。”
爾笙默了默,回頭看見長淵眼中的神色,心裡莫名生出一股酸澀的感覺,她站在長淵面前,使力的踮起腳尖,將自己的手往他頭上放,好不容易纔摸到了他額前的青絲:“沒錯就罰人,是老天爺錯了。咱們大氣度,不和它計較。”
長淵被這句安慰的話說得一怔,任由爾笙奮力的踮着腳尖安慰了自己一會兒,然後他低下頭,近乎於柔順的讓爾笙撫摸他的頭髮。聽着她軟軟的聲音,心中灼燒得疼痛的怒火慢慢熄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長淵問:“爾笙在此處可有覺得不適?”
“沒有。”爾笙不知,此處上古神龍的浩然之氣十分的懾人,若是尋常人到此,怕是早已嚇得口吐白沫精神失常了。而爾笙尚能如往常一般實在是因爲許多巧合,她膽大心粗,感覺遲鈍是其一,自幼吃的蟲子便是這回龍谷只水養大的,她對這樣的氣息已十分熟悉是其二,最重要的是前不久長淵才教會了她一些龍族的法術,所以她才能在這浩蕩的龍氣之中過得悠然自得。
長淵點了點頭,在地上挖出幾根草根,將其破開,放到爾笙面前:“我要去祭拜先祖,你先在此等等。或許我要明日或是後日才能回來。”
爾笙有些不捨:“要離開兩天麼?”見長淵點頭,她還是懂事的放了手,“那你儘量早點回來哦……等等!”爾笙想起更重要的一件事,“給我多開兩個蘿蔔!”
爾笙守着一堆破開的蘿蔔目送長淵的身影消失在巨大的石碑之中。
她喝了點蘿蔔的汁,又百無聊賴的拔了幾根草,最後還是趴在草地上慢慢睡着了。
回龍谷中起了一陣風,刮過爾笙的鬢髮,一句話若有似無的穿過她的腦海:
“司命,不司己命,不逆天命。”
她不理解這話的意思,腦海裡像有一塊鐵石,拽着她慢慢沉入了夢境。
“你不該私入萬天之墟。”一個男人在嚴厲的指責,“你竟還想放他出來。”
“爲何不能。”女子清脆的聲音與他爭鋒相對,“他不曾害過誰,他也該掌握自己的命運。天界沒有權利因着一個上古預言囚禁着他,他渴望自由,並且應該得到。”
“司命,看清楚你的職責。你司萬物命格,你應當知曉,主宰命運的,只有上天。”
“哼,天地不仁,那我便要逆了這天。”
“放肆!”
“帝君。”女子的聲音帶着點自嘲,“我喜歡你,你可以棄之如敝屣,但是你阻止不了我喜歡你。就如同現在,我要放他,你可以讓我失敗,但是我必須要去做。”
“你……”
“爾笙?”有人在輕喚她的名字,耳邊嘈雜的聲音慢慢褪去,她睜開了眼,藍天白雲,長淵正盯着她,“做惡夢了?”
爾笙揉了揉眼,奇怪道,“你不是說要去一兩天麼?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長淵一怔:“我確實去了兩天。”他望了一眼爾笙身後幾乎沒有動過的草根,道,“你睡了兩天。”
“咦……這麼久,我就只做了個夢而已。”
長淵摸了摸爾笙的頭,眼神中漏出點心疼:“定是這些日子累着了。”他將爾笙扶起來,先遞給爾笙一柄威風帥氣的黑色長劍。劍身與劍柄乃是一體,劍鋒尚未開封而寒光已露,乃是一把稀有的好劍。
爾笙不解:“這是什麼?”
“我見你平時沒有防身的武器,便給你做了一把。”
聽了這話,爾笙忙欣喜的接過,一陣仔細的打量:“真漂亮,真漂亮,長淵這是你打的?叫什麼名字?”
“名字……”長淵猶豫了一下,“就叫它一片鱗劍好了。”
“一片鱗?是用你的鱗做的嗎?難怪是黑色的,可是一片鱗這個名字……”
被不識字的爾笙鄙視了名字,長淵有些難堪,立馬正色道:“它叫一鱗劍,方纔你聽錯了。”
這個名字雖然也不大好聽,但是比剛纔那個不倫不類的總算是好出不少,爾笙愛不釋手的拿着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忽然想到:“長淵,這個是用你的鱗做的,拔下來的時候痛麼?流血了麼?拔的哪兒的鱗?”
“無妨,不過是一片鱗甲。”不過一片鱗甲,卻是護心的那一塊。長淵從衣袖裡又摸出兩塊白色的小方塊,“你看看,這個大小與你的門牙可合適?”
爾笙往自己缺了兩塊的門牙上比劃了一番:“剛剛好。長淵……你,你這是拔了多少鱗啊。”
“鑄劍的角料做的牙,沒有多拔鱗。”他動手將鱗片做的假牙往爾笙嘴上摁,用法力稍稍一凝,假牙便固定在了爾笙的牙槽上,宛如長出來的一般,“此劍與牙皆是同一片鱗甲所鑄,以後你帶着牙,劍便是你的,沒有誰能拿得走。你若是出了事,我也能第一個知道。”
“長淵……”拽住長淵的衣角,“你現在對我這麼好,以後、以後我肯定是不讓你納小妾的。”
“好,不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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