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奇才
斜暉如金,晚風習習。洛陽著名的酒樓——七巧樓下,幾株老桃驕人地在仲春季節開着鮮亮紅豔的花,嫵媚夭夭而又不失傲骨錚錚地挺立着。
這幾株桃花吸引了酒樓上一位錦服青年凝亮而熾熱的目光。他在靠窗的一張酒桌旁坐着,白皙的右手放在面前碧亮如翠的茶杯上,久久地望向窗外的桃花,任茶杯中嫋嫋的水汽在他眼簾前飄蕩成鳳姿鶴態。
“公子,聽一支曲兒吧!”一個清清亮亮的女孩兒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將錦服青年的目光拉回到酒樓裡。
他慢慢地轉過臉來,精細的雙眉如劍一般斜飛入鬢,湛亮的瞳眸如湖一般純淨明晰,高挺的鼻樑如山脊一般堅剛有力,在一種俊逸脫俗的氣質襯托之下,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令人望而心折。
前來請他聽曲的那個女孩兒只是微微擡頭看了一眼這錦服青年,便含羞低下了頭。在這青年公子奪人的風采中,她不敢再擡起頭來。
錦服青年淡淡地一笑,笑得那麼清逸那麼溫和。他緩緩從袍袖中取出一串銖錢來,放在桌上,輕輕說道:“今天我不聽曲兒……”
一聽這話,女孩兒的心立刻墜入了深深的失望之中,慌得擡起頭來,迎上他那星星般明亮的目光,她又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可是,我想你的曲兒一定很好聽,明天我再來聽。”錦服青年的聲音如春風般輕柔,“這些錢是我先付給你的訂金。”
女孩兒怯怯地咬了咬嘴脣。她和她那位雙目失明的奶奶已經兩天沒吃飽飯了,這串銖錢對她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而且,她能從這位公子的目光中真真切切地感到一種春天般的暖意。於是,她上前拿起那串銖錢,像小兔似的轉身便跑。
錦服青年望着她的背影,目光裡充滿了無限的憐愛,一種對待自己親妹妹一般的憐愛。是女孩兒那一臉的飢色讓他忍不住拿出身上這幾乎僅有一串銖錢的。他是最見不得哪一個女孩兒受苦捱餓的了。
“嘻嘻嘻……這小妮子長得倒蠻俊俏的!”隔座一個男子淫兮兮地叫了起來,“哎——別走!別走!那位公子不聽你的曲兒,小爺我還想聽呢!”
只聽那女孩兒怯怯的聲音說道:“大爺,小娃兒今天已經唱夠了飯錢,得趕回去給奶奶買飯了。”
“買飯?買什麼飯?”那男子“咣噹”一聲踢翻了坐枰,硬是扭麻花兒似的不放那女孩,“你給小爺我唱上幾曲,逗得小爺樂了,小爺不光賞你十串銖錢,還讓這店家備好一席酒菜送到你奶奶那裡去。”
“是嘛!是嘛!小姑娘——你就給我家少爺唱上幾段吧!說不定我家少爺一高興,便納了你做小妾,那就更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了!”幾個似是僕役打扮的漢子也上前拉住了那女孩兒的胳膊,雜七雜八地說了起來。
他們這一逼上前來,更是唬得那女孩兒臉色煞白,自然愈是哭着鬧着不肯再待此處的了。酒樓的老闆和店小二上前勸解,也被那幾個僕役一頓拳打腳踢攆到了一邊去。
錦服青年瞧着越來越氣,不禁劍眉一揚,厲喝一聲:“住手!你等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逼劫於人,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他這一喝勁氣十足,竟將那幾個僕役給鎮住了——他們那個被稱爲“少爺”的矮胖男子慢慢轉過身來,肥肥的臉頰像豬腮一樣,兩隻小得似黃豆一般的眼睛卻被酒水灌得紅彤彤的,眨巴眨巴地盯着那錦服青年,冷冷地問道:“你這小子是哪裡鑽出來的?姓什麼,名什麼?”
錦服青年面罩寒霜地步步走近:“你們且放了這小姑娘——本人姓石……”
“姓石?”那矮胖男子心下暗一思忖,記得滿朝三品以上要員當中並沒有姓石的,立時便放下了心來,徹底抖起了威風,惡狠狠地喝道:“王法?你這小子竟敢跟本少爺講王法?你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瞧一瞧——本少爺是誰?告訴你,這大魏全天下的王法就是我家制定的!”
他的一個僕役在旁邊開口附和道:“小子!你識相點兒就趕快滾蛋,咱家少爺是當今大將軍的堂侄兒曹綬!怎麼樣?嚇死你了吧!”
那錦服青年一聽,毫不動容,暗暗撇了撇嘴,冷然道:“久聞曹大將軍秉鈞輔政,權重天下,卻沒想到他底下竟有這等胡作非爲的堂侄兒!”
曹綬聽得他居然仍是毫不知趣地在那裡反脣相譏,肝火“噌”的一下便冒了起來,掄起拳頭便要向他揍去!那幾個僕役也大呼小叫地放了那小女孩,圍攏過來就要一齊打到!
“慢着!”那錦服青年身形一閃,退開五尺,隨手從一張酒桌上抓起一隻酒杯,握在掌中,凜然說道,“石某此刻並不想與你等拳腳相見,你們還是識相點兒吧!”
說着,他右掌緊緊一捏,“砰”的一聲,那隻瓷杯竟被他一把握成了粉碎!
曹綬等人一看,頓時都驚得目瞪口呆!
正在這時,酒樓一角里一個懶懶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厲害的道家玄門氣功!看來,閣下便是陸渾山靈龍谷一脈的傳人了?”
那錦服青年聽了,也是一驚,不曾料到這裡竟然有人會看穿自己的武學淵源,急忙循聲望去,卻見一個歪戴着青紗綸巾,斜繫着油光光的青綬犀帶,不修邊幅的中年儒士提着一個酒壺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那曹綬面前,嘻嘻一笑:“曹大少爺,你可認得管某麼?依管某之神算,你今天怕是在這位石公子手裡討不到半點兒便宜的了。打起這場架來,你的臉是丟定了!明兒個管某再把今天酒樓裡你乾的這些事兒往你那位大將軍叔父那裡一說,小心你回府吃板子喲!”
“太……太史令大人?”曹綬一見,立刻蔫了下來。這一身髒亂兮兮的中年儒士原來竟是贊善大夫兼太史令管輅!自去年夏天前任太史令周宣大人病逝之後,管輅就接升上來任了自己師父生前所有的職務。他雖是其貌不揚,但卻手眼通天,能量非凡。曹綬聽說連自己的堂叔曹爽和太傅司馬懿平時都要敬他三分,所以,他的面子是無論如何也得要給的。於是,他悻悻然向管輅拱了拱手,瞪了那錦服青年一眼,丟下了一個“走”字,便帶着手下僕役咬牙切齒地拂袖而去。
場中終於靜了下來。錦服青年一看,那小女孩剛纔早已趁亂脫身走了。他又一轉眼,見那管輅正拿着酒壺仰着脖子往嘴裡“咕嚕咕嚕”灌着酒,便迎着他躬身施了一禮:“管大人,在下渤海郡南皮縣石苞這廂有禮了。”
管輅一口氣將壺中美酒飲了個乾乾淨淨,這才眯下眼來,上上下下打量了石苞一番,徐徐言道:“難怪管某今天一大早起來就有喜鵲迎窗而叫,原來它是在告訴管某今天會碰上石君這樣一個大貴人!石君你別詫異,你可真是身具異相,實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爲何卻匿形花柳巷中而不出任乎?”
石苞聽得大驚失色,卻也毫不虛飾道:“管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石某雖有高志,但是出身寒門,且又素來不喜阿諛奉承,豈願碌碌而爲庸君俗主所用也?當年郭嘉郭貞侯還曾在花柳巷中淬鍊心性,焉知我石苞今日所爲不正與他情同道合?”
“庸君俗主?”管輅聽了,哈哈大笑,“石苞君!瞧一瞧你這份天生傲骨,哪個庸君俗主又敢用你?又能用你?又配用你?不過,你也莫要以爲當今天下你自己真會無主可輔。蒼天既然降下你如此英才,定然不會將你閒置於世,日後必有非常之雄主前來將你駕馭驅馳而建下非常之功業的!”
說罷,他手裡一下一下地晃盪着那隻空空的銅酒壺,像小孩子一樣調皮地把弄個不停,再也不和石苞多說什麼,徑自施施然揚長而去!
出得七巧樓來,天色已是黝黑。石苞醉意微微地慢慢走進街道對面的那座翠香院,臉色盡是一片蒼茫,全然沒有了剛纔在七巧樓中的英挺之氣。
推開翠香院最精緻的香月閣房門時,他看到沈麗娘已在那裡撥亮了紅燭,穿得乾乾淨淨、整整潔潔的,靜靜地坐在香几旁邊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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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娘是翠香院裡的頭牌歌妓,瓜子臉、柳黛眉,明珠一般波光流閃的眼眸,那份嫺靜若碧荷映水,那份亮麗似虹霓照空,整個人便似從畫卷中走出來一般清靈秀逸。
“石郎——你回來了?”沈麗娘一見進屋,便化開了一臉春水似的笑意,起身若弱柳扶風似的迎了上來。石苞卻是滿面的沉鬱,什麼話也不說,如野獸般一下將她抱起,拋入軟榻溫牀,再“哧”地撕開一切,彷彿從潛意識裡要證明什麼東西似的,狠狠地摁住了她,一如鷹擊長空、虎躍叢林般昂揚挺入,直至一聲長吟,纔將體內所有的壅悶和衝動都宣泄淨盡……
自始而終,沈麗孃的玉頰上都是春風般的微笑。她彷彿早已熟悉並適應了他的這一切,任他爲所欲爲,攤開了白潤如象牙雕成的身子,宛若一朵芳馥的蘭花迎合着他熱烈地綻放,以春水般的溫柔和春柳般的曼婉包容着他噴薄而出的所有慾望……並和往常一樣在事畢之後輕輕伸出香舌,舔去他眼角的淚痕。
一切都靜止了,石苞直挺挺地仰身躺在牀上,望着紗帳頂上繡着的那微微顫動的朵朵桃花,深深地籲出一口氣來:“我……我是誰?”
沈麗娘立刻蜷起了身子,非常謙卑地跪在了牀角,以額觸手,畢恭畢敬地說道:“石郎,你是那位在淮陰城下、市井之中懷才待時的韓信。”
石苞轉過頭來,右肘支起了上身,左手伸出來托起了她的面頰,細細地端詳着,“那你是誰?你是給了韓信‘千金一飯’的漂母嗎?”
沈麗娘靜靜地和他對視着,眼神純淨無垢:“我只是那最後一個陪着韓信一同走上刑場的女人。”
石苞的眼眶頓時一酸,險些就要涌出淚來。他收回了手,去拿牀邊的衣服:“其實你錯了。我有韓信之志,也有韓信之才,日後還定會建成韓信之功,但絕不會有韓信那般悲涼的歸宿。所以,你成不了那個女人的。”
沈麗娘在牀上膝行近來,輕輕地爲他繫着腰帶,淡淡地說道:“聽說你下午在七巧樓爲了一個賣唱的小女孩得罪了京中有名的小霸王曹綬……你這一份衝動,也跟那只有婦人之仁的韓信差不多了!”
石苞全身裝束整齊地站了起來,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綸巾,瞧着她冷冷又道:“你又錯了!成大事者,固然可以不拘廉隅細謹之小節,但決然不能丟棄仁義忠信之大道!我師父當年說得對
,‘胸無大義,則必無大成;身乏奇節,則難立奇功!’所以,我這個人雖有好色淫逸之弊習,但要漠然坐視他曹綬仗勢凌人,欺孤侮寡,卻萬萬不能!”
“好色淫逸之弊習?誰叫你有這好色淫逸的資本呢?”沈麗娘看着他這副冷毅果決的表情,不禁連眼波里都漾出笑來。雖然她在口頭上一直溫柔地反諷着石苞,但在心底裡,她對他這份有擔有當、磊磊落落的性格還是非常喜歡的。她伸手抻了抻石苞衣服的後襬,繼續調侃着他:“你知道麼?這幾個月來,京城的花街柳巷裡到處都流傳着關於你的讚詞——‘石仲容(石苞的字爲“仲容”),姣無雙;易巾幗,恨作郎’!你若真是生爲了女兒身,只怕這京城裡的三千脂粉佳麗也盡會被你比了下去!”
“唉……就算獨佔鰲頭又如何?皮囊生得再好看,終是無用!”石苞右袖一揮,大是不以爲然,“以色事人,似龍陽、董賢之流,也不過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
他這一番話來得尖刻,直戳得沈麗娘心中隱隱一痛,身子一僵,雙手垂了下來,木然便道:“照你這麼說,奴身也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了?”
石苞一聽,便知她犯了癡病,急忙轉圜而道:“麗娘你怎可這麼說自己呢?你也是卓文君一樣的巾幗女傑,豈是盆中之花可比的?”
沈麗娘這才破顏一笑:“可是石郎你卻遠非司馬相如之流的文士墨客可比啊!其實,那段流言讚詞也給你帶來了一些名譽呢。你知道麼?聽說何晏何大夫聽聞你的俊美過人之後,竟也萌生了與你一比雌雄的念頭呢……”
“何晏?吏部右侍郎何平叔?”石苞微微一驚,“像這樣的俚語流言怎會傳到他的耳朵裡去?你又是從哪裡聽說這件事兒的?”
沈麗娘語氣一窒,隔了片刻,才怯怯而又慢慢地說道:“鄧颺今天上午到奴身的香月閣裡聽曲來了……這件事兒,是他告訴奴身的。石郎你別生氣,鄧侍郎沒什麼惡意的。他聽到奴身講你是奴身的表哥後,還許諾給石郎你一個官職去當呢……這不,這便是他送給奴身的一張吏部通行符牌,說石郎你可以拿着它到吏部去找他。”
石苞接過沈麗娘從香枕底下摸出的那塊檀香木製成的吏部通行符牌,拿在手裡翻看了幾番,終於“當”的一下丟在了痰壺裡,不屑而道:“似他這樣的嗟來之食,石某怎會接受?鄧颺、何晏這些花天酒地、無所作爲的浪蕩俗吏,石某一個也不會投靠的!”
沈麗娘“啊”了一聲,欲阻不及,只得眼睜睜看着那塊吏部通行符牌被丟進痰壺裡,心頭暗暗感到一陣發酸,石郎他哪裡知道自己爲了得到這塊吏部通行符牌在鄧颺那裡付出的代價啊?一想到鄧颺那老皮皺皺的像一頭癩蛤蟆趴在自己身上時的醜態,她就不禁一陣噁心!然而,爲了給石郎鋪出一條入仕升遷之路,她已經付出了自己作爲一個女人所能付出的極致。但是,今夜石郎卻將她費盡心血換來的這塊吏部通行符牌棄之如敝屣!雖然她事前也幾乎猜到了將會是這個結果,她也作好了承受這個結果的準備,可是她還是禁不住爲自己白白奉獻出的那一切而有些黯然,有些心痛。她悶悶地在牀沿上坐了半晌,幽幽地言道:“石郎,你有這般志氣當然是好的。可……可是總得要上面有人賞識你的志氣、才氣才行吧?曹大將軍這一派你不投靠,那司馬太傅一派你也該去試一試啊……”
聽到她這麼一說,石苞微微愣住了。是啊!自己一直想像西蜀諸葛亮早年隱居南陽等待英主明君來“三顧茅廬”的念頭是不是真的有些太天真了?司馬懿這人,自己也曾聽到過他的不少雄奇事蹟和精彩傳說,但他畢竟已是年過六旬的老夫了,自己這剛滿而立之年的青年能夠和他談到一塊兒去嗎?那……那就只剩下他那兩個寶貝兒子司馬師、司馬昭了。可司馬師、司馬昭他倆萬一也是曹爽、何晏一樣的浮華虛驕之徒呢?他慢慢地定住了心念,儘量不讓自己去多想這些遙遠之事,微笑着伸手撫了沈麗娘披垂腰際的秀髮,悠悠而道:“麗娘,你不用爲我的仕途擔心。該來的人到時候他一定會自己找來的,該來的機緣到時候它也一定會自己跑來的。咱們眼下還是暫且在這溫柔鄉中、花柳叢裡及時行樂吧!日後我若是有一天真的完全走出了這翠香院,想要再回過頭來過一下這般的快活日子也不行了。”
說罷,他臉上忽又壞壞地一笑:“你去把嫣如和翠蘿她倆也喚過來,石某要問一問她倆近來在接客時又聽到了京中什麼消息。”
沈麗娘抹了一下眼角那淡淡的淚痕,柔柔地應了一聲,就在她提衫而起的時候,忽然轉過頭來問了他一句:“那麼,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完全走出了這座翠香院後,你會不會成爲第二個不惜殺妻以求將的吳起呢?”
“我不是。我還沒有吳起那麼心腸冷硬吧……”石苞沉聲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後我石苞無論闖蕩到哪般境地,都會在事定功成之後娶你入門爲側室之妾,都會給你一個明明白白的名分的!”
沈麗娘沒有回答。她的背影只是微微地顫了一下,就似一彎泉水,乾乾淨淨地流走了。
“哦?管兄,你這麼晚急着來找本座,就是要向本座推薦一個奇才?”司馬師剛開始走進書房裡坐下時還微微帶着些許睡意,等一聽完管輅講完來意之後,立刻眉峰一聳,提起了精神,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向他去。
“不錯。子元,此人風神俊爽、天資不凡,實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呀!”管輅一邊“咕嘟咕嘟”地喝着壺酒,一邊眸光閃閃地向司馬師說道,“你不是讓管某在外面隨時爲你尋覓英才嗎?所以,管某一見到他,就急忙跑來向你推薦了。你相信管某,管某一定不會看錯他的。”
“他是誰?是哪家世族之後?”司馬師傾身過來,認真地問。
“他叫石苞,是一介寒士,目前正宿居在洛陽西坊花柳街翠香院裡。”管輅放下酒壺,抹了抹嘴,也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正所謂‘芝草無根、甘泉無源’,是不是哪家世族後裔有甚要緊?依管某看來,恰因他是一代天縱奇傑自能白手起家而無須仰仗門資也!”
司馬師臉頰一紅,慢慢沉吟道:“管兄,聽你剛纔所言,他也只不過是做了些見義勇爲、鋤強扶弱的善事,怎見得便成了非常之器,公侯之才?”
管輅“當”地將手中銅酒壺往地板上一擱,把臉一沉:“怎麼?子元你不相信管某的觀相識人之術?”
司馬師素來知道他脾氣甚大,也不好拂逆,便拱手笑道:“豈敢豈敢?來人啊——去喊寅管家和二公子來!”
過不多時,司馬昭和司馬寅就應召而到。司馬師便將管輅今天的來意講了,然後問司馬寅道:“寅管家,京城花柳街可有石苞此人乎?他的來歷到底如何?”
“石苞?大公子,這個人我們也關注過,您等一等……”司馬寅見問,隨手便從衣襟處拿出一本簿冊,輕輕翻開,邊閱邊答道,“京城各街各巷之中,近來流傳着一段俚語讚詞‘石仲容,姣無雙;易巾幗,恨作郎’就是指的這個石苞。在下等早已注意到他了,只不過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
“據在下等派人密查,他的來歷如下:此君乃冀州渤海郡南皮縣人氏,年未弱冠而父母雙亡,依附鄰里採牧爲生。後來從村莊塾師處攻讀經史,羨慕韓信、鄧禹一般的英雄豪傑,孤身出外四方遊學,東赴江淮,西至雍涼,甚至還到陸渾山靈龍谷拜胡昭先生爲師,學成了一身文武全才。
“畢業之後,他心高志大,拒絕了胡先生的薦書,返回故鄉渤海郡郡府從一個小小的倉曹小吏做起,任事倒也勤勤懇懇,斐然可觀。不料,正當他在郡府仕途順遂之時,竟查出了該郡太守韋貞有竊公肥私之穢行,於是就向州府告發了韋貞。但因韋貞與曹真、曹休等重臣素有同郡世交之誼,他當時呈上去的舉報信連當時的冀州刺史裴潛都不敢接受。於是,此事落了個不了了之。後來,韋貞也偷偷派了刺客去暗害他,不知怎地竟是始終不能得手。沒奈何,韋貞只得栽了石苞一個細行不修,小節不謹的罪名將他驅出渤海郡官署。這些年來,他在河北一帶東遊西走,也曾進過一些郡守的幕府,終因那些幕主德淺量狹,庸碌無爲,他最後都棄之而去了。
“近一兩年間,他進入京師,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從此不務正業,變得整日裡縱情聲色,逍遙度日。至於談到他有甚‘非凡之能,公侯之才’,這些卻從他的履歷中看不出來。不過,此人素來狂言不斷,去年司馬太傅奉詔赴遼平叛率師而出西明門餞行之際,他居然混了進來在外圍偷看了一番,回來後還對同房室友慨然而嘆:‘嗟乎!大丈夫當如司馬太尉之所爲,秉鉞萬里而天子恭送,立功揚名而不負此生!’”
“夠了。”司馬師聽到這裡,微微頷首,瞧向司馬昭,問道:“二弟,依你之見……”
“大哥,此人要麼便是一介狂徒,要麼便真是一代奇傑!”司馬昭思索片刻,鄭重回答,“無論如何,咱們總得前去親自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纔是!”
“好!爲兄心底正有此意!”司馬師一掌拍在案上,將這事兒就當場定了下來,“在適當的時候,我倆一同前去細細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
說罷,他轉過身來,笑吟吟地看向管輅,吩咐司馬寅道:“管兄今夜不辭勞苦前來薦賢,師也在此多謝了。寅管家,您去後院酒窖裡挑選十壇西域進貢來的葡萄酒,送給管兄帶回去一解酒饞!”
晨霧如紗,曉風如刀。洛陽西城的城牆根下,何晏正衣袍翩翩地快步踱行着。他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着幾個何府的僕從。
一陣涼風吹過他泛熱潮紅的雙頰,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半點兒涼意。五臟六腑之內熱烘烘的,彷彿就要冒出火來。這正是他服了五石散的緣故。那種混合着石鐘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的白色粉末,順着食道吞入身體,少頃之後便讓他五內如焚。然而,與體內這股“烈焰”一起旺盛起來的,是一種飄飄欲仙、翩翩欲飛的美妙感覺,讓人沉迷其中而幾乎無力自拔!而他也就只能追尋着、體味着這種快感,在疾行中消化體內的“烈焰”,在疾行中享受欲仙欲死的體驗。寬大的袍袖因爲疾走而在風裡飄蕩開來,朝暉的投影在石路上搖晃的影子忽遠忽近,何晏在淡淡的朦朧中優雅自若地笑了。
然而,打破了他這種感覺的是城頭
上猝然響起的那一聲長嘯!那嘯聲如一劍穿空,錚然拔起,激烈軒昂,似壯士抽刀、將軍披甲,萬蹄如雷,大旗獵獵,海潮一般席捲而來!霎時間,何晏只覺被人兜頭潑下一瓢冷水,刷地渾身一寒,五石散在體內揮發的灼熱隨即一掃而光!聽着那嘯聲餘音,他感到自己又若置身鐵血疆場,四面殺聲滾滾,刀槍齊鳴,直撼心魄、直透肺腑!
終於,何晏穩住了心境,駭然向城樓上舉目望去,卻見那牆垛上一個高挺如白楊的身影迎着朝陽敞懷而立,那嘯音正是那人仰天發出的!
“何三!你們快上城頭那裡看一看——他究竟是什麼人?若是碰到了,一定要把他給本座挽留住!”何宴急忙喚來貼身家僕何三等去辦此事。這個人的嘯聲中竟有金戈鐵馬、吞吐風雲之韻,顯然是一個胸懷大志、氣蓋山河的英雄豪傑!自己若能將他交結下來,豈非美事一樁?
可是,當他吩咐完畢後再擡頭看去,那西城城頭上卻已然是空空如也,杳無人影了!
石苞在洛陽西城頭長嘯抒懷結束之後,只覺全身上下似有說不出的痛快淋漓,便下了城梯,悠悠然又來到了花柳街的七巧樓飲酒自娛。
他剛上得酒樓,卻見自己慣坐的那張倚窗桌位上早已擺滿了一席盛宴。兩個衣着簡樸的青年儒生和管輅正在那裡坐着,一見到他竟是齊齊面帶笑容地起身迎了上來。
石苞雙眸一亮,灼灼地盯向了管輅。
管輅嘻嘻一笑,拉過那兩位青年向他介紹道:“石君,別來無恙?哦……這兩位是管某的朋友馬斯、馬釗兄弟倆。他倆亦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飽學之士,近日準備到太學裡參加崇文觀博士選拔考試。今天專門是來與石君切磋交流的。”
“哎呀!管兄,你帶這兩位公子找錯對象了。我石苞哪裡是什麼博覽羣書的飽學之士?不過一介遊蕩寒士耳!”石苞右袖一抖,拂開了管輅,徑去席位之上坐下,瞧了瞧滿桌酒菜,呵呵笑道,“這一桌酒菜石某倒可以笑納,但若要切磋交流什麼典章義理,還請免提!”
管輅一下漲紫了臉:“石君,伯樂在此,你可不要輕易自棄!你可知道他倆……”
“唔……管兄少安毋躁。”馬斯這時卻一下打斷了管輅的話,搶上來說道,“石苞不喜切磋典章義理就且罷了!不過,斯久聞石君乃是風月場中的高手。在這一方面,咱倆可以聊一聊吧?”
石苞深深地盯了馬斯一眼:“談風論月?好啊!馬君,這樣的話題纔會逗人興致嘛!來來來——你對風月之見有何心得,不妨講來交流交流!”
“既然石苞對此果有雅興,斯也就不謙辭啦!”馬斯一屁股在石苞對面的席位上坐下,並不急着答話,而是提起筷來,從盤碟中夾了一塊烤羊肉,送入口中,一邊咀嚼着一邊笑嘻嘻地說道,“什麼談風論月,說白了,不就是談女人嗎?石君,依斯看來,這天下極品之美女,恰如世間男人三件須臾難離之妙物:一如清茶,令男人飲之難捨,口齒生津,回甘持久,留香綿遠;二如美酒,令男人醉生夢死,心神俱迷,愈品愈溺,難以自拔;三如薰香,令男人如坐羣葩,心曠神怡,幽思浮漾,可謂‘佳人在座若蓮開,餘香繞席盈三載’!”
“妙極!妙極!馬斯君所言果是極妙!”石苞聽了,撫掌而笑,問向那馬釗道,“那麼,這位兄臺你對風月之見又有何心得呢?”
馬釗臉上微微紅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講道:“這個……釗對於女人的見解十分膚淺,還望石君你指正。依釗看來,女人分爲三品——上品之女人,德、色、才俱佳;中品之女人,德、才雙佳;下品之女人,唯德爲佳。而無德之女人,則絲毫不足以論品。”
“唔……馬釗君,你這‘女人三品’之說可就有些酸氣了,一聽就可知你是少在風月場中游戲的人士。”石苞聽罷馬釗的話,微微蹙了蹙眉,轉臉向馬斯笑道:“剛纔馬斯兄用‘茶、酒、香’三物而喻女人,誠然妙不可言。其實,石某也有三物來喻極品之男人——一是如玉盞;二是如金樽;三是如棟樑。它們恰巧與馬斯兄的女人之‘茶、酒、香’三喻相得益彰。以玉盞之質,方能涵得清芬之妙茶。以金樽之量,方能盛得醇厚之美酒;以棟樑之木,方能燃得醉人之薰香;馬斯兄以爲如何?”
“石君果然是心竅玲瓏,所感所悟極富靈性。”馬斯聽了,嘻嘻而笑,撫掌讚道,“你剛纔評議馬釗那‘女人三品’之說膚淺酸澀,卻不知你本人對‘女人三品分級’之說有何妙見?”
石苞聞言,凜然正色,款款而言:“馬斯兄,在石某心目之中,女人亦可分爲如下三品——上品之女人,春意盎然,一團祥和,令人敬而且愛;中品之女人,冷豔端莊,冰清玉潔,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女人,飄搖婀娜,媚態可掬,令人褻而且狎。不知這‘女人三品分級’之說在馬斯兄意下如何?”
馬斯細細聽着,驀地眸光一轉,朗聲笑道:“聽君一席話,斯真是‘勝讀十年書’。如果斯沒有悟錯的話,石君你這‘女人三品’之說,大有深意,耐人尋味。斯隱有一悟,還望石君指教——這‘女三品’之說,其實可以易爲‘主三品’之說!”
石苞雙瞳深處立時精芒一閃:“馬斯兄此話怎講?”
馬斯侃侃而談:“石君請聽,‘主三品’便如‘女三品’。上品之主君,濟世如舟,澤民如春,故而令人敬而且愛;中品之主君,綱紀嚴明,風清弊絕,故而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主君,乍昏乍明,賢愚不定,故而令人褻而且狎。石君以爲馬斯此悟如何?”
石苞聽到馬斯終於還是將話題引到了經綸世務上來,面色變了幾變,徐徐擱下竹筷,肅然正視着他,慢聲言道:“馬斯兄果然高見,不愧爲石某知音之佳友也!罷了,明日你們欲去太學應試,若有什麼難解之題便請傾囊而出,石苞今日願意破例與你們細細切磋一番。”
馬斯雙手一拱,當下便認真說道:“石君既發此言,我等就言歸正題了。明日太學應試之題有一道是這樣問的——大內禁軍,素爲鎮撫京畿之本,須當如何方能馭之有道?”
石苞一聽,嘴角一撇,淡淡而道:“這有什麼難答的?縱是千言萬語,不離苞之九綱——以剛鎮之,以嚴束之,以明察之,以仁撫之,以義納之,以志勵之,以情感之,以氣激之,以勤練之。然而這八綱之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以石某爲執掌軍之主事,一二年間便可將大內禁軍鍛造成一支縱橫天下無敵手的鐵軍!”
“講得好!言簡義豐,剛斷有力!”馬斯聽得連連拍掌喝彩,轉頭問馬釗道,“二弟,你有何難題向石君請教的麼?”
馬釗輕輕點了一下頭,思忖良久,方纔沉吟而問:“石苞君,釗所關注的卻是軍事大略。依釗看來,當今大魏天下用兵之重地顯然在於淮南,卻不知我朝須當如何舉措方能用盡淮南之地利而後長驅進擊江南僞吳?”
“馬釗君問得好!”石苞一聽,有如立刻來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講道,“淮南者,誠爲兵家之重鎮也。淮南全境形勢猶如一隻巨鼎,其間有三大支足:一是合肥城,二是皖城,三是東關城。當今大魏已得淮南全境之北部‘鼎足’合肥城。合肥南臨巢湖,本是製造艦船、訓練水師之最佳場所。但吳賊跨越江北,東據東關而扼之,南倚皖城而逼之,則合肥、巢湖之地利窒矣!若是石某持節淮南,則必視皖城、東關爲不可不拔的肉中之刺,勢必傾盡全力而先一舉奪之!只有拿下了皖城、東關兩城,纔算得上是真正鼎定了淮南之戰局,纔算得上把僞吳的江北藩屏盡撤無餘!自此而後,我大魏雄師纔可謂佔盡淮南之地利,與僞吳隔江而峙、直面江南!
“兩位馬兄必也清楚。僞吳長江一脈共有六處要塞:長沙、武昌、柴桑、皖城、東關、建業。其中,長沙、武昌、柴桑、建業四城爲僞吳江南之重鎮據點,而皖城、東關爲僞吳江北之藩屏要塞。皖城之妙用,在於屏護柴桑;東關之妙用,在於保障建業。倘若我大魏王師一舉奪下了皖城、東關二城,便是肅清了淮南全境,再乘勢以合肥、皖城、東關爲據點,以巢湖爲水師訓練之基地,往東可以直壓建業,往南可以俯攬柴桑,讓僞吳陷入門戶洞開、極爲被動之局面!然後,我大軍踞守江北虎視眈眈,待得巢湖船具造齊、水師練成之際,便能順風揚帆,長驅而渡,一舉拿下江南!”
“好!石君果有韓信之略,白起之才!”馬釗也聽得滿臉放光,喜色四溢,轉頭看向馬斯失聲讚道,“大哥!石君這一條妙計若是獻給父親,父親真不知該有多高興啊!
石苞聽着他倆的交口稱讚,亦是緩緩而笑,慢慢站起身來,向他倆突然深施一禮:“司馬師大人、司馬昭大人,石某先前失言失禮了,還請恕罪!”
瞧着石苞這般舉動,司馬師一怔:“原來石君你早就瞧破了我兄弟倆的身份?”
石苞深深笑道:“二位大人俱有人中龍鳳之異姿、上品明主之雄風,這一切豈是微服簡裝便掩蓋得了的?”
司馬師一笑,向他緩緩伸出手來,滿面堆歡:“石君,師自今而後必以師友之禮傾心待你。明日師便親自送來聘書璧帛,請你擔任師的中護軍官署司馬之職!”
“這個……此事容待石某稍稍緩思一下。”石苞心念電轉之下,卻不肯一下就輕易屈位受聘。
司馬師被他這一個答覆碰了一鼻子灰,不禁窘住了。這時,司馬昭卻款款含笑而道:“哎呀!石苞君,昭險些忘了一件要事。今日我兄弟倆前來拜會石苞君之前,家父也託我等給你送來一份見面禮。剛纔咱們彼此之間聊得興起,差一點兒把它給忘掉了……”
“什麼見面禮?”石苞一臉的詫然。
“家父前幾日請示陛下,下詔批准懲處了一大批貪官污吏,那個當年在渤海郡被石苞君你檢舉有竊公肥私之穢行的太守韋貞——唔,他現在已是爬到了冀州別駕位置上了——也仍被擼去官職,流放遼東戍邊!”司馬昭深深地盯着石苞,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就是家父特意委託我兄弟倆給你帶來的一份見面禮。不知石苞君你還滿意否?”
石苞聽了,整個人不禁愣了一下。彷彿被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驟然劈中了一般,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過了半晌,他才滿面淚光地深深躬下身去:“司馬太傅贈來如此厚重的見面禮,苞唯有以熱血丹心爲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