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儒宗荀彧抱憾而終
荀府的育賢堂上,金猊爐裡的香菸猶如一道筆直的藍線,冉冉升到了半空,又似擎天一劍,凝而不散。
面色有些憔悴的荀彧靜靜地看着那道香菸,眼神卻是清清亮亮的,胸中思緒彷彿飄揚在望不到頂的天穹之上,距離這煙火塵世已太遠太遠。
半個月前,諫議大夫董昭猝然直接闖進漢宮,向當今陛下面呈了中原四十五個州郡太守、刺史和二十八位名士大夫推戴曹丞相晉公加禮的奏表,一下就在一平如鏡的許都城小朝廷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隨着這事兒的愈演愈烈,越來越多的朝臣、名士和將領也跟風而進,遞了一份又一份的推戴錶。而從前門庭若市,來客如雲的荀府,卻日漸一日地冷清起來。荀彧心力交瘁之下,難以再戰,便稱病在家,靜養不出。
爲什麼竟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啊?荀彧深深一嘆,曹操和他身後那股龐大的勢力終於還是撕下了一切僞裝向漢室神鼎伸出了攫取之手,自己和楊太尉、王司徒他們便如同置身於驚濤駭浪之中的數葉扁舟,終是難以駕馭這一場洶涌跌宕的局勢了。難道自己真的要眼睜睜看着大漢朝一步一步走進墳墓嗎?他雙目一閉,眼角一縷淚水沿着面頰緩緩流下。
正在這時,“吱呀”一響,堂門被緩緩推開。一股寒風奪門而入,掠過堂中,立時便將那一道筆直的香菸吹成了一團亂麻。
荀彧在榻席上緩緩睜開眼來,向堂門口處望去。只見一名僕人垂手站在門邊,恭聲稟道:“度支中郎將兼丞相府軍祭酒司馬懿前來求見荀令君。”
“度支中郎將兼丞相府軍祭酒司馬懿?”荀彧微微一怔,自言自語道,“老夫還以爲他現在已經當上了丞相府副主簿或是東曹掾了呢?……罷了,讓他進來吧!”
僕人聽罷,領命而去。
不多時,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緩緩走近。堂門口處,司馬懿垂首斂眉,恭恭敬敬跨了進來。
“司馬君乃是丞相府裡的大紅人,今日竟能屈駕來我荀府,”荀彧待他於堂中左側落席而坐之後,方纔冷冷說道,“你這樣難得的貴客,我荀府裡廳堂太小,只怕有些容你不下哪!”
“令君老師!您這樣說學生,學生無地自容了!”司馬懿兩眼噙着熱淚,屈膝跪倒在地,哽咽着說道,“您永遠是學生的老師。無論學生日後變成何等模樣,都決不會忘記這一點的。”
荀彧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慢聲說道:“呵呵呵……看來你這位儒家出身的青年俊傑,還是沒忘了‘天地君親師’中的那個‘師’字——那麼,老夫問你,你在我門下受教數年,也算是學有所成。爲何到了大是大非的緊要關頭,你竟擅自串聯四十五州郡太守、刺史共同推戴曹操晉公加禮?那時那刻,你把自己對大漢朝的‘忠’字放到哪裡去了?”
司馬懿伏身在地,隔了半晌,才緩緩答道:“大漢朝自當年宦官亂政、黨錮之患、黃巾之難、董卓之逆時起,已然土崩瓦解,不復存在。今日之‘大漢朝’,本就是曹丞相和老師您合力扶立起來的一具無魂之軀而已!天下百姓,只記得是曹丞相和您拯
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卻也忘不了是桓帝、靈帝之時朝綱失常,天下大亂才讓他們丟妻棄子,顛沛流離,哭告無門的!試問,這樣的漢室,還值得他們去獻忠嗎?”
“你……你……”荀彧聽到司馬懿的回答如此刁鑽,頓時氣得滿臉通紅,冷然駁道,“桓帝、靈帝雖是失德於天下,但大漢朝本身卻未曾失道!得道者昌,失道者亡。我等竭盡全力,已將大漢朝撥亂反正,歸於大道。當今陛下,賢明仁惠,堪爲仁君。老夫相信,只要假以時日,大漢必能中興,天下重歸盛世——則天下萬民又何怨乎?”
“令君老師,當今陛下固然不失爲賢明之君,但他文弱有餘而武略不足,豈能掃除羣穢,肅清天下,總齊八荒?”司馬懿緩緩直言道,“而曹丞相英明神武,智勇無敵,他纔是真正的命世之雄!這一次有這麼多人推戴他晉公加禮,更是證明了他實乃天命所歸,人心所向。而且,曹丞相不念舊怨,還向朝廷奏請破格賜封您爲‘潁川郡侯’,爵位僅遜國公半級,領有九縣之地,食邑十六萬戶,並享有開府建牙、自闢僚屬之特權,特派學生前來相告。學生懇請老師就此與曹丞相和解了吧!”
“哈哈哈……司馬仲達!你終究還是明目張膽地來當起了曹操的說客!”荀彧沉沉一笑,捂住胸口,輕輕咳嗽了幾聲,方纔開口說道,“老夫若有貪權戀勢之心,你們這區區一個‘潁川郡侯’、十六萬戶封邑,又豈在老夫眼中?天下英雄,亦並非他曹孟德一人耳!倘若老夫也有他那般的不遜之志,只怕有些地方還比他如今做得更高明精妙一些!
“然而老夫之所以不願爲此大逆之事,終是不忍破了這維繫萬世的儒教與禮法!老夫問你,曹操今日晉公加禮,他日必會代漢而立。那麼,他代漢而立,是爲不忠。而忠孝仁義,乃國之命脈。他身行謀逆之事而強人以忠奉己,能做得到嗎?你們身爲儒士,又該如何去解此難題?”
“這個……依學生之見,既是不能用‘忠’以治天下,那便用‘孝’字罷!”司馬懿俯首沉思半晌,終於開口答道。
“呵呵呵……忠己不存,孝又焉附?你們所講的‘孝’,不過是小孝小道而已!爾等世家大族,不念‘忠’字,唯守‘孝’字,必是不顧大道而只求保全門戶,興家旺族,全無風骨節操!他日爲社稷之深患者,必是外託恪孝之名而內謀自私自利的世家大族也!”荀彧的目光亮如明燭,逼視得司馬懿不敢擡起頭來,“唉!漢室之崩,曹氏之亡,於今可睹其萌也!罷了!罷了!你且去寫你的推戴錶,我自守我的‘忠’字道……你且去吧!”
司馬懿聽見荀彧說得如此決絕,眼眶裡一熱,一顆顆淚珠立刻滾落而下。他哽咽了半晌,才抽泣着說道:“學生今日前來,也不單單是爲您與曹丞相勸和一事。學生此刻別無他言,只想提醒令君老師一件事。七年之前,因衣帶詔一事,董承的女兒董貴人被曹丞相誅殺。當今陛下苦苦哀求也未能救下。當時伏皇后見狀,暗暗生懼,給國丈伏完偷偷寫信稱曹丞相是‘董卓重生,專橫跋扈’。在那時,曹丞相就已刺探到了伏皇后這封密信中的不遜之語。然而,他卻一直隱忍
不發,直到上個月,纔將國丈伏完、伏皇后一家舉族下獄準備予以誅除,連伏皇后所生的兩個皇子也都未曾放過。由此可見,任何人,只要稍稍阻擋了曹丞相的去路,都會招來酷烈無比的殺身滅門之禍!令君老師對此務要三思而行啊!——如今,學生言盡於此,只求老師一生平安。就此別過了!”
他緩緩拭去面龐上的淚痕,頭也不擡,躬着身子向後倒退而出。
這時,卻見荀彧面色一凝,喝了一聲:“且慢!”
司馬懿雙眼一擡,應聲直起身來,驚喜異常地問道:“令君老師可是改了主意了?”
荀彧面色如鐵,擺了擺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一字一句地開口說道:“你把老夫這番話帶回去講給曹操聽,天道循環,周而復始,豈有棄德取勢而得長久者?今日你奪我室,明日他奪你室,力強則得,力弱則失,代代相爭,何時能止?終究是五行輪迴,漁人得利罷了!這漢室江山,曹氏以力奪之,卻能始終以力守之乎?屆時,曹氏重拾‘忠’字,沐猴而冠,只恐難獲天人之佑也!”
司馬懿靜靜聽罷,沉默一會兒,才輕輕答道:“您的這番話,學生記住了。”卻在心底暗想,荀令君這番話,曹操如何不會懂得?只不過他此刻大權在手,俯視天下,自以爲無人能敵,這番話縱是天天念在他耳畔,也如春風拂過,不痛不癢罷了。他暗暗一嘆,還是讓時間來檢驗荀令君這番話對不對吧!自己或許還可能看到這個結果……
他正暗思之際,忽見荀彧竟已緩和了面色,恬淡地含笑看着自己,又對自己溫和道:“仲達……你周旋於漢、曹兩家的苦心,你今日前來求見爲師的苦心,爲師也都體會得到……唉!爲師一時失態,苛責於你,望你也不必介意。置身於這亂世之間,確有太多太多的牽絆讓我們難以自行其志啊……但也總不能都像南陽隱士胡昭那樣遺世獨立,隱逸優遊吧?這忍辱負重、濟世安民的大任重責,豈不是無人來擔了?”
聽得荀彧這般款款道來,司馬懿頓時感動得一下哽咽了,伏倒在地,淚流滿面,只是喃喃念道:“令……令君老師……您……您這番話真是深入學生肺腑……學生多謝您了……”
“我儒家自古至今而爲歷朝歷代所尊奉者,唯有兩長。一則是以權略之功拯危濟溺,二則是以品節之效激濁揚清。這二者猶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相輔相成。”荀彧擡眼望向那金猊爐中冉冉升起的縷縷青煙,一邊激烈地喘息咳嗽着,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仲達,以你之天縱奇才,將來必能光大儒門,廓清王道,爲後世所稱頌。環顧今日之寰內,如同伊尹、姜尚一般,能興我儒家權略之功者,日後定是非你莫屬。而如同伯夷、叔齊一般,能立我儒家品節之效者,而今爲師卻是當仁不讓了……”
言至此處,他驀然將口一張,一口淤血竟是直噴而出,濺得滿席一片赤斑。突然,他身形一僵,竟是直挺挺向後倒了下去!
“令君老師!”司馬懿呆了片刻,轉瞬間便清醒過來,一邊連滾帶爬地撲上堂去搶救荀彧,一邊失聲號啕大哭起來,“來人啊!救一救令君老師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