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張誠大感失望,頗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痛感。
皇爺今兒不按常理行事,叫他如何說。
難不成毛遂自薦?
宮中的規矩,可不興自個推自個,真這麼做了,是犯大忌的,要成衆矢之的的,尤其事關提督東廠太監這個實權位置。
和外朝閣臣一樣,內廷權重職位也需“廷推廷議”,經秉筆、隨堂一致公認方可出任。
此制度是在弘治年間由掌印懷恩提出並定形的,意在杜絕皇帝身邊的內侍倚仗寵信越級出任,壞了宮中規矩,導致出現劉謹、王振那等禍國權監。
百年下來,效果明顯,便是本朝最得信的大太監馮保都不敢壞此規矩,得信之後也未如王振、劉謹那般。
倘若有人不按此製出顯,那便是宮中共敵。
因而,和宮中所有同僚結下樑子相比,提督東廠太監這個位子再好,權勢再大,張誠也得掂量掂量,思來想去,這毛遂自薦是萬萬不敢的。
因爲,這麼幹,是沒好下場的。
在他張誠公公之前,不是沒有人挑戰過這個潛規則,然而下場真的可悽。
這個人就是上上任提督東廠太監——張鯨。
張鯨是嘉靖二十六年入宮的,爲司禮太監張宏名下,此人剛價寡學,馳心聲勢,很得年少的萬曆皇帝寵信,常爲萬曆斥逐馮保出謀劃策,並一舉倒馮。
馮保下臺後,東廠同樣面臨無有主事局面,其時這位張鯨公公不顧義父張宏反對,也不顧宮中歷年規矩,在萬曆面前毛遂自薦,請任東廠太監。
萬曆是準了他,並叫他兼掌內府供用庫。但張鯨由此也是和衆多同僚反目,在宮中地位堪懸,不時有太監在皇帝面前說張鯨的不是,於是兩年之後,這位掌東廠太監便被皇帝抄家,充軍死。
這便叫衆口爍金,三人成虎。
哪怕提督東廠太監是內廷事實上的第一人,也架不住所有人的攻擊。
張鯨可是倒馮保的大功臣,都落這等下場,況張誠呢。
聰明人,是不可能犯這愚蠢的,哪怕心思再熱。
張誠在失望之餘,卻也不想弄假成真,成全馬堂,所以他道:“老奴不敢擅言,提督東廠太監職重權重,當由司禮監擬任人選,供皇爺御斷。”
這話表面上是一切由天子裁斷,但球卻不是落在他張誠身上了。
金忠斜眼看了眼張誠。
“司禮監擬人選要多久?東廠缺了主事這麼久,是朕的不是…”
萬曆想到了同樣缺人的內閣,突然就對金忠道:“你明兒去福清相公府,於他說,閣臣人選,朕屬意吳道南和方從哲。”
“是,皇爺。”
金忠一喜,喜的是皇爺終於肯補閣臣了,且補的還是吳道南和方從哲,這對金公公而言可是好事。
吳道南是前禮部侍郎,並非各黨中人。那方從哲是葉向高推的人選,但卻是浙黨中人。
而首輔葉向高和吏部推薦的閣臣人選一共有四人,前兩位都是東林黨人,一是劉一燝,二是韓爌。
換言之,皇帝否決了東林黨系的大學士,增補了非東林系的兩位閣臣,用意再明顯不過。
兩位非東林黨的大學士對於貴妃派的金忠,肯定是大大的好事,這一點從貴妃娘娘舒緩的神情也能瞥出。
皇帝增補誰入閣,於張誠都無關係,他是“中立派”,也可以說是“帝派”,並不曾參與東宮儲位相爭,因而不管哪個做閣臣,對他張誠都不打緊。只要皇帝在一日,他張公公就是一日的大璫。
只是奇怪皇帝怎麼突然變了口風,不過這樣也好,今日定不下這東廠太監人選,倒也不讓他張公公難做。
不想,皇爺卻緊接着說了句,他道:“擬旨,東廠理刑千戶辦差不力,着罰俸一年,以示效尤!”
罰俸一年?
金忠和張誠聽了皇爺的話都愣了,皇爺這真是輕重不分了,東廠沒有提督太監主事,出些紕漏再所難免,可關那理刑千戶何事。
皇爺真要是罰的話,這罰的也未免太輕了吧。且沒有道理,畢竟從前諸多礦監稅使被殺時,在任的東廠太監可是陳炬,當時卻不見皇爺你把陳公公怎樣,如今陳公公不在了,你把舊事重提,這未免…
未免,不夠厚道。
金、張二人肚中腹誹。
萬曆說完罰那東廠理刑千戶俸祿後,卻是站在那裡不吭聲了。他腿腳不好,是半倚在桌上的,看神情,不知在想什麼。
金忠和張誠只當皇帝還有後文,不敢隨便出言。倒是鄭貴妃知道丈夫在想什麼,她陪伴丈夫二十餘年,對皇帝心性摸的比任何人還熟。
她從皇帝突然增補兩位非東林出身的閣臣一事上,猜出皇帝對於東廠太監人選有猶豫,不然早就一言而決了。
至少,皇帝似乎並不想任命馬堂,或眼前這兩位。要不然皇帝直接授任便好,或是等司禮監擬出人選也可,爲何不着調的罰個理刑千戶的俸呢。
說到底,自家的丈夫只是想表個態度,如當日絕食以逼內閣般。
而事情歸根結底,還是江南的事。
丈夫動怒的原因是魏良臣的上疏,是江南一些人膽子太大,丈夫怕海事辦不成,弄不到銀子,再連累壽寧那邊的債券。所以便想表個態度,但這個態度又不能表現得太過。
或者說,自家的丈夫還不想“便宜”的把東廠太監給賣了,他還指着這個空缺的位子能夠得進一筆實在的錢財。
這錢,馬堂也好,別人也好,誰出的多就給誰。
怎麼看,自家的丈夫都是有理智的,沒有一時衝動把東廠太監這個炙手可熱的位置給送出去了。
不能虧了,又不能不辦事,皇帝就爲難在這了。
想着正旦女兒遞上的大“禮包”,貴妃計上心來,既然丈夫暫不想委東廠太監,那便來個權宜之計好了。
“陛下,俸祿是罰了,可該辦的事還得辦。若陛下暫無屬意人選,臣妾倒以爲可先放着,陛下再好生看看,但現在陛下得做些事,要不然再有這種事發生,陛下還得動怒…正如陛下所說,他們敢害陛下的家奴,未必就不敢害陛下了,難不成陛下想每天睡覺時都得提心吊膽麼。”
貴妃娘娘這火煽的…
金忠和張誠聽着貴妃娘娘說這話,可是冷的很。
剛纔怒火中燒時,失手推了貴妃,萬曆心中有些愧意,聽她這麼說,睜開眼睛,柔聲說道:“以愛妃的意思如何辦纔是?”
貴妃道:“事情是陛下開海引發的,既是海事,便由海事衙門辦好了,何必怪到廠衛呢。怎麼說,遠水都救不了近火。”
“愛妃的意思是?”萬曆有些不解。
“魏良臣爲陛下所授欽差提督海事太監,自可有偵緝之責,更有守土保民之責,臣妾的意思是不若於江南再設一鎮守,如此便可讓宵小不敢窺視了。”
“江南鎮守太監?”
萬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