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祖遷都北京以後,南京守備大權便由三人掌握,其一爲南京守備勳臣,其二爲南京守備太監,其三則爲南京兵部尚書。
守備勳臣衙門稱爲外守備,守備太監衙門則爲內守備,南京兵部尚書以文官身份居末,爲參贊機務,三人共同負責南都安全。
三人中,又以南京守備太監實權最高,概因太監乃親臣,於帝之關係非勳臣和朝臣可比。
現任南京守備太監劉朝用是萬曆二十七年由司禮隨堂太監調任而來,而其前任崔安則非司禮監出身,而是御馬監調任而來。
歷任南京守備太監出身來源繁雜,有相當數量並非出自司禮,而是來自其它監局。
如武宗正德年間的內守備太監劉雲出自御用監,餘俊出自內官監。直到嘉靖年間纔有不成文的定例,南京守備多從司禮擇選,便是不由司禮出,也當由御馬監出。這導致其餘監局再也不能染指南都事務。
說白了,其實就是北京內廷的權力鬥爭。南都雖爲留都,政府六部都是虛設,但畢竟是在江南繁華之地,影響東南數省,爲大明朝根本之地,於此做守備太監的重要性,內廷諸公哪個不心知肚明。
二十四衙門,當下也只有御馬監能與司禮監稍作抗衡,畢竟,瘦死的駱駝依舊比馬大。
劉朝用能爲南京守備,就是司禮監中幾位秉筆大璫合力驅逐御馬監出身的崔安緣故,他於南京也穩穩當了十一年的內守備公。
其人學識甚高,早年間是內書堂的首魁,以第一名的優秀成績出堂,首任便在司禮監爲寫字太監。也正因其學識高,故而任上喜與士人交往,南京城中的內守備衙門並非士人眼中的齷齪之地,反而是個風流之地。
此風流非彼風流,乃實在書文雅事樂地。
內守備劉公公好文之名,江南遠近鹹知。
不過最近劉公公沒再和文人士子們談書論道,而是在城外避暑。
南都是有名的火爐城市,七月天這城內更是熱的沒魂,劉朝用年紀又大了,所以早半月前就不在城中的守備太監衙門(內守備廳)居住,這些日子來都是住在孝陵衛的神宮監衙門。這裡有山有水,林深茂密,可是避暑的好地方。
孝陵的神宮監衙門,是除北京二十四衙門以外,內廷唯一設置在外的一處職司衙門,此衙門只有一個職責,即看護太祖陵寢,監內設掌印太監一員。
與北京神宮監不同的是,南都神宮監掌印太監名義上是和司禮太監相當,品級也是內監最高品四品,故一般由南京守備太監兼管。若守備太監不能兼管,則二監必有衝突。
如宣德年間,南京守備太監就和孝陵神宮監官苗青不和,成化年間守備太監更是和神宮太監韋清明爭暗鬥。
爭鬥的關鍵倒不在於二監品級相當,誰都想壓過誰,而在於孝陵神宮太監有提兵之權。這兵便是孝陵衛的守陵兵。
另外,宮中的規矩,凡內監獲罪,往往謫發南京,於孝陵充淨軍種菜等,神宮太監負看管之責。
凡種菜者至南京,神宮太監(守備大璫)必坐堂皇,喝雲‘取職事來’,則淨軍肩一糞桶並杓趨過前而去,哪怕這淨軍種菜從前做過司禮監首璫也同樣如此。如本朝權傾一進的大璫馮保被髮南京,便和普通內監一樣看管。
朝堂有爭鬥,宮中自也有爭鬥。
朝堂上,今日失勢,明日或許就能復起。今日高高在上,明日說不定就捲鋪蓋走人。朝堂之上靠同年,靠座師,靠同僚,靠鄉黨,內廷之中同樣也靠這些。
只是,與朝堂相比,內廷的權鬥卻要陰暗的多,也兇險的多。縱觀本朝開國以來,凡發孝陵者,很難再有復起之機。倒是發往鳳陽看香的倒有機會重回宮中,如成化年間的大璫懷恩。
故而,做孝陵的神宮太監就有若干好處,至少,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內廷諸大璫有想解決人,不給人復起的,便都要靠這孝陵的神宮太監來做。
而那失勢的太監不想無緣無故病死的,則勢必拿全部身家來買命,這內中,還牽扯到許多隱線。
利用的好了,將來好處大大。
有這兩利在,南京守備太監自不可能一山容二虎,放任眼皮底下還有個神宮太監在那和他排排座,給他下什麼釘子,埋什麼隱患。
自嘉靖朝來,南京守備必任孝陵神宮太監,已是宮中不成文的規矩。
要說孝陵衛的駐軍倒也不少,本朝國始定額就是五千六百人,內設經歷司,其中又有五百精兵。
對這精兵的要求是能騎馬揚鞭,飛速奔馳,還要騎馬跨過一道壕,越過一堵牆,並在馬上開弓射箭,三箭中兩箭者才爲合格。
一衛之中能有五百此等精兵,定然是強悍無比的。可惜的是,隨着國朝衛所制度的敗壞,孝陵精兵名存實亡。
如現在這位守備劉公公府上看門、打掃、出行護衛的就是名義上的孝陵精兵,奈何這些人早就成了花架子,跟一般大戶人家的看門家丁沒什麼兩樣。
劉公公這人好文雅,不管到哪兒都會帶上一車書,閒着無事躺在樹蔭下看書,算是他老人家這輩子最大的嗜好。
這日正在讀書時,監中的打手巾來報,說是陳公公打城裡過來了。這位陳公公名陳福,是內守備廳的右監丞,正五品的銜。在他上面還有兩個從四品的左右少監,品級設置上比北京的尋常衙門要高二等,和司禮監是相當的。
“他來做什麼?”
劉朝用揚了揚手中的書本,示意小太監把人引過來。
陳福不會騎馬,因而他是從柏川橋轉字鋪的內守備衙門坐轎子過來的。一見劉公公,就歡天喜地的喊了聲:“老太爺啊,您這個地方真涼快呢。”
“嗯哪,不涼快我嶝這個地方做什呢子啊。”
劉朝用輕聲一笑,他是揚州人,揚州人對上了年紀的老人稱呼是“老太爺”,加上劉朝用是個閹人,沒有實際意義的後代傳承,所以很在意家的感覺。於是乎,監內對他老人家的稱呼就是“老太爺”,外面人見了他劉公公則是尊稱一聲“劉公”。
“老太爺”這個稱呼很平易近人,彰顯了劉朝用的性格。
他的前任崔安官派很大,南京所有城門的稅卡都是崔安直接讓人收,並且這位御馬監出身的守備太監特別喜愛武事,沒事就和守備勳臣豐城侯李環一起校兵。
當年西洋傳教士利瑪竇經人引見給崔安時,崔安便毫無顧忌的叫這利大和尚稱他爲“千歲”。後來更是叫監裡衙門上下就叫他“千歲”。
劉朝用接任南京內守備後,便說這崔安是禍自取,當年劉謹的下場怕他崔安是忘的乾乾淨淨了。
司禮監諸位秉筆大璫合起心來把崔安弄走,怕就是因了這“千歲”二字。
咱大明朝,稱“千歲”的大璫,有好下場麼?
還是“老太爺”最實在,也最安全呢。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啊?大熱天的,你不在家頭呆着,跑這兒來做什尼子噢。”劉朝用見陳福手裡似拿着封信。
“老太爺,你曉得的,沒得事的話,我哪個會來擾您老人家清閒,實在是這件事我們底下人辦不了,必須老太爺發話才行了。”
李福可不是揚州人,不過爲了討這位守備公公的歡心,硬是學着說了一口揚州話。別說,這法子真有效,自打能說揚州話後,他沒過兩月就叫劉公公給提了監丞,現在儼然是劉公公身邊的紅人。
“蘇州曹中丞送來的,請老太爺無論如何也要看看呢。”李福笑嘻嘻的走上前將手裡的信遞到了劉朝用手中。
“曹時聘那個人沒的意思啊,在句容的時候都不大睬我,去了蘇州更不理我這個老頭子,現在倒來送信把我看,他做什尼子哇?”劉朝用說着撕開了信上的蠟封,從裡取出信紙看了起來。
“怕不是無錫的事想請老太爺幫忙?”李福在邊上有點心數,有關無錫民亂的事情,他們內守備衙門可是一清二楚。
“嗯哪。”
劉朝用看完書信,點了點頭,隨手將那信扔在一邊,然後道:“他要我幫忙我就幫忙啦?他叫我殺人我就殺人啦?…..這個巡撫大人啊真是沒的一點意思,既想要名聲又不想擔風險,把個攤子推把我,指着我替他處理事情呢,滑稽,滑稽啊。”
陳福輕笑一聲問了句:“老太爺,曹中丞信中說什呢啊?”
“能說什呢啊?”劉朝用笑了笑,“想我這個老東西替他當出頭鳥。”
陳福低聲道:“老太爺,那個魏良臣的確是內官監的,聽說是金忠公公保舉的人,手頭帶過來的人馬是御馬監騰驤四衛的。”
“曉的了。”
劉朝用微一點頭。
陳福遲疑了下,問道:“老太爺準備怎麼做啊?”
“做?做什呢啊?這個事關我們什麼事,我做的是南京內守備,又不是他應天撫臣,憑什尼子替他曹時聘跑腿啊。”
劉朝用揉了揉太陽穴,想了想,吩咐李福道:“這缸子吧,你去趟蘇州,見見那個魏良臣,就說是我說的,顧憲成的死和他沒關係,東林書院燒就燒了,但是書院的人還是要放的,不能瞎來瞎球,不然的話,就是金公公都不好替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