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龍有些泄氣,原以爲能一鼓而擒那害師兇手小太監,不想其竟然被人保着逃進了縣衙。
無錫知縣寇慎倒是東林書院常客,和東林上下關係交好,但是否會將那內監交出,高攀龍實是心中無數。
畢竟,那寇慎和他們不一樣,乃是在任掌印官員。
內監真於他衙門中被殺,其難脫其咎。
所以,眼下之局面,倒是有些棘手。
要是寇慎爲烏紗帽而死保內監,須臾間倒不好硬來。
於那客棧之中擒殺魏姓內監容易,事後也好收拾,只要推給義憤百姓即可。
法不責衆,於哪捕人?
但要命人衝進縣衙擒人,公然和官府對抗,後果卻要嚴重的多,死傷也會很多。
無辜者何無辜也!
高攀龍不忍百姓無謂流血。
不過,他也僅僅是有些顧慮而矣,真到時候,叫那百姓衝破縣衙也斷然不會皺眉頭。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而矣。
再怎麼說,這無錫及至整個江南,是他東林黨的地盤,若連一個小小太監都對付不了,豈不叫那些奸黨恥笑!
況且,於煽動百姓,事後脫身一道,高攀龍和黨內上下早已熟絡。
遠的不說,就九年前他們就在蘇州好生操弄了一把。
九年前,時任蘇州織造局太監孫隆有感當地絲織業偷稅漏稅太過猖獗,使本就很低的商稅不斷縮減,以至於不得不挪借其他銀子填補。再這樣下去,孫隆認定,蘇州絲織業再是繁榮,朝廷也無法從中得一文好處。
故而孫隆下定決心要打擊偷稅漏稅行爲,替朝廷也替國庫挽回損失。當地人黃建節、湯莘等有識之士認同孫隆主張,提議對絲織業徵稅,每機一張,稅銀一年三錢。
一機稅銀年三錢,可是很低的稅。
江南名家馮夢龍寫的《施潤澤灘闕遇友》,說盛澤鎮上的施復撿到六兩銀子,盤算用這筆銀子可以添上一張織機,把這個織機所得利潤積攢上一年,可以再添上一張織機。
若一張織機是六兩銀子左右,則一張織機一年所得利潤至少也在六兩銀子以上。一年收稅銀三錢,也不過是利潤的二十分之一,這稅率實是低的不能再低。更何況說一張織機一年利潤只有六兩銀子,還是馮夢龍這個門外行的保守估計。
結果就這一點稅收,從事絲織業的富商大戶們依舊不肯繳納。他們找到東林黨人商量,在顧憲成、高攀龍等人指使下,蘇州當地的絲織業工人發動暴亂,他們填街塞巷,飛石擊死黃建節,盡燬莘等十二家,還抄掠了借錢給黃建節的鄉紳丁元復家。
孫隆嚇得躲到了前首輔申時行家兩天,然後乘小船逃到了杭州,辭掉稅務之職,從此再不去蘇州。
如此一來,收機戶之稅自然免談了。
而富商士紳彈官相慶,地方官也都眉笑顏開。
高攀龍於此事也是大出風頭,江南人人都知他東林先生大弟子高名。
可惜,這回同上次織戶暴亂不同,高攀龍覺得本地鄉民有些亂。
當時織戶暴亂抗稅時,紀律性相當強,全部赤身,不持一械,不搶一物,地方官紳喊停就停,喊打就打。事先,連出來背鍋的人都是和官府溝通好的,打死人命,破毀人家,事後都不懲治的。
只叫了一個替死鬼葛成出來擔責,爲了感激這葛成,官紳們還給葛成改名爲葛賢,在獄中極受禮待,人都稱義士,更有人以“將軍”相稱。
今日,百姓和鄉民匆忙聚集而來,相互間沒有約定,以致亂糟糟。也不曾和寇慎對談商量好,所以那寇慎不知底細,冒然將人給放進了縣衙,徒然給書院添了麻煩。
有關恩師之死的原因,其實高攀龍也冷靜想過,真要說和那魏姓內監有關係,也不盡然。但要說沒關係,肯定也不妥。
因此,他原先倒是不準備要那魏姓內監的命,然據修吾公說,這姓魏內監乃是前番害的遼東李成樑罷職的倖進之人,又突然南下至顧家,肯定未安好心。
如此一來,便須除他了。
如何個除法,自有多般手段。
高攀龍不認爲這裡面有什麼陰謀,對付收稅的、宮裡的奸寺,就得用陰招,特別手段。
當年修吾公主持鳳陽巡撫事時,就多次讓死囚攀陷誣告太監手下稅官,然後以此爲藉口加以殺害,太監對此不但毫無辦法,還個個對修吾公恭敬有加,誰都不敢得罪。那些年,這南直隸的內監哪個敢生事的?
這說明什麼?
聖人也須有霹靂手段,否則宵小何以敬畏!
今倒不需動用死囚,只一個百姓義憤就能叫那魏姓內監死無葬身之地!
眼下京師黨爭於東林有些不利,大君病死,於人心更是不穩。
修吾相公說的明白,此番就是要借先生之死,鬧出場大動靜來,如此才能提振黨內人心。
而用一個小小的內官監丞做這祭旗人選,最是合適。
這種人,地位不高,於宮內無大糾纏,殺便殺了。事後內廷真要追究,大不了再重金買個義士便是。
這邊正思慮着是等天亮之後再動手,還是現在就動手,卻有二人結伴而來。
卻是前禮部主事、東林八君子之一的安希範,和那前國子監助教、東林八君子之一的薛敷教。
這薛敷教和安希範一樣都是得罪過當今皇帝遭貶,如今都辭了官在東林書院任教,等着哪天能被起復。
這個哪天,東林上下是有共識的。
便是新皇登基之日。
東宮那位能如願以償,全靠東林力爭國本!
將來,黨內上下焉能無有回報?
薛敷教和安希範來後,與衆人一一執禮,後與高攀龍耳語幾句,高攀龍聽後精神一振,一掃先前頹喪,大有乾坤底定之感。
其餘書院衆人都困惑不已,彼此對視,不知薛敷教他們和高攀龍說了什麼,讓他瞬間變了個人。
高攀龍豪氣說道:“修吾公已遣人於周左衛所,又手書蘇州府城,於此間之事皆已言明,我們可動了!”
衆人一聽,都是會意一笑,胸有成竹了。
城中縣衙之內,魏公公看着被五花大綁的知縣寇慎,皮笑肉不笑道:“咱家是代皇爺南來,你這狗官卻叫咱家藏茅坑,你說咧,你是不是想叫皇爺找屎?”
………
作者注:說東林於國之弊在哪,不能空談言論,而是要切實指出,紡稅便是明例。於史書上的褒揚東林處細看,均是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