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督公這人,最是喜歡提攜後進,你這海事太監新任,雖有張誠公公扶持於你,但張公公於海事並不熟悉,宮裡那幫人又受外廷蠱惑,總認爲出海不好,所以這趟差事雖是皇爺交辦下來,又有張公公支持於你,可若沒個懂行的人幫你小魏一把,替你小魏出出主意,順便壓一壓宮中那些小人,把路子給你鋪順了,小魏你啊真想把事做起來,恕咱家直言,難噢。”
一落座,王永壽就點了題,定了性。
“王公公說的是,此事也是我最擔心的。”
良臣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他很感激王永壽,尤其對方一臉爲他着想的樣子讓他頗是感動。他必須以行動表示一下自己對王永壽特別的心情,於是恭敬萬分的替對方斟了茶。
“王公公,請喝茶!”
“你也坐,別站着啊。”
王永壽笑着接過茶杯,喝了一口,頓覺神清氣爽。他酒也是多了,確需解解酒,醒醒神。
“小小年紀就對海事如此精通,這年頭可不多見。不止我家督公賞識你,就是咱家對你小魏也很看中呢。後生可畏啊。”
放下茶杯,王永壽看良臣越看越順眼,笑着道:“實話說於你小魏聽,也是你小魏是宮裡頭的人,是自家人,若是外面的,就是說的天花亂墜,我家督公理都不會理的。”
這句話的意思,良臣是明白的。
本質上,還是內外有別。
雖然外朝不可能不和內廷打交道,私下大璫和朝臣聯絡的比比皆是,無論是朝爭還是邊事,內外廷可能會就某一事產生分歧,但最終還是會相互妥協合作。然而在海貿這件事上,外廷永遠不可能和內廷達成一致。
因爲,海事是內廷曾經最輝煌的過去。
永樂年間內廷通過下西洋權勢一度滔天,很大程度上甚至左右了朝堂。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外朝充當的只是配合內廷的角色,這對外朝而言,肯定是極其不甘心,也是極其恥辱的一件事。可以說,那段歲月是如今的士大夫們最不願正視,也最想抹殺的存在。
畢竟,閹人,自古至今都是被歧視的存在,是士大夫們最爲痛恨的羣體。皇親國戚這等士大夫們鄙視的對象,都要比閹人強的多。
可閹人們偏偏做了事,做了大事,以鄭和爲首的太監們下西洋,可不是外朝後來說的勞師動衆,浪費國力民力,而是實實在在的爲大明朝取得了財富、外交等一系列的豐收成果。
這就更不能忍了。
好比一個自認英俊雄壯的男人,眼睜睜的看着他夢寐以求的姑娘被一個長得跟武大郎一樣、還不舉的男人娶走,婚後還出奇的夫妻恩愛。
你說,這男人受得了麼?
他甘心連那種人都比不上麼?
人走茶涼,永樂之後,一切自然而然的就被顛覆。
手裡有筆桿子,還握着修史權力的士大夫們,真正是一筆定春秋,一筆改春秋了。
他們可以容忍權閹出現,可以容忍朝堂一時被大太監們掌握,但絕不允許永樂年間的情況再次出現。
在他們看來,權閹再狠,做事的終歸是外朝,內廷也永遠無法取代外朝成爲大明朝的權力中心。
所以,他們可以接受自己諂媚權閹。
有明一代的名臣,尤其是內閣首輔們,無一不和內廷關係緊密。但沒有一個首輔願意在他的任上開放海禁,讓內廷再次下西洋的。
這件事在他們眼裡,是動搖朝廷根本的事。
良臣相信王永壽沒有騙他,劉吉祥的確不可能找外人來做海貿,一來他做不了,二來外人也不足信。
他能信的只能是宮裡頭的——和他一樣的太監。
這聽着是一個笑話,實際卻是事實。
海貿於當下明朝,實際就是等若改革的大事。
明朝走到今天,商業已經極度繁榮,但階級固化也極其嚴重。平民也好,貧民也好,不管哪種出身,只要走了科舉道路入了仕途,那麼他必然會成爲士紳階級中的一員,屁股再也不可能坐回自己的本來出身。
讀書,爲的只是顏如玉和黃金屋而矣。
太監們卻不同,他們無法得到士大夫的認可,本能的就對士大夫產生敵視,手握權力時,便會改革,以求突破現有的局面,使得宦官能夠和士大夫們一樣,成爲帝國堂堂正正的一員!
公公們因爲出身原因,改革的目的,當然是要削弱士紳權力,將財富進行重新分配,向平民一邊進行傾斜。
最早進行改革的就是劉瑾,他的改革十分龐大,涉及官僚系統的一切。劉瑾將自己的變法政策編成了一本書,名喚《見行事例》,涉及吏部的有24款,戶部的有30款,兵部的有18款,工部的有13款,內容都是針對天下的弊端。
不但如此,劉瑾還恢復了洪武時代那種嚴厲治貪的刑法,不過與洪武時代不同的是對於貪腐的官員不再是以體刑的方式來處罰,而是代之以經濟手段來處罰。
針對科舉考試中南方人多的情況,劉瑾限制南方人的錄取比例,增加中西部舉子的錄取比例;劉瑾還命令寡婦再嫁,家有死人不葬者政府將強行火化。南方富庶省份的官吏不僅不能由本省人擔任,就是鄰省人也不行,帝國的官員開始南北大對調,任職漕運總督的官員也不能跟運河沿岸的省份發生任何聯繫。
劉瑾派人清理天下田畝,將隱瞞的田畝分給自耕農耕種,限制士紳和軍官佔田,他還從內廷和戶部、兵部派出大量的官吏去清查各地的軍屯、軍庫、皇莊、糧倉、漕糧、兩淮的鹽政,還有國庫下撥的資金。
總之,劉謹的變法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符合明朝實際國情的,其中很多政策後來都被張居正用過。
可惜,就因爲劉謹是閹人,所以,他的變法在各種史料中就成了笑話。
二叔魏忠賢掌權後,同樣也進行變革,內容和劉謹的有幾成相似,同樣都是不利於士紳集團的,朝給農民減負方向努力的。
變革很有成效,國庫充足,邊事穩定。
可惜,天啓一死,二叔的努力就付諸東流。
和劉謹一樣,二叔做的種種改革,都被士大夫們編成各種笑話段子加以嘲諷。
太監爲了人民,爲了國家求改革,從上到下的官僚卻都反對,聽着真是個笑話,然而事實偏偏就是如此。
究其根本原因,階級利益而矣。
海貿這一塊,實際上在隆慶年間已經開放,不過放開的是民間,而非官方。大明朝在福州月港倒是有個督餉官,可惜只是一個小港口,但就是月港一地,所貿金錢,歲數十萬兩!
主持開關的不是文官集團,也不是內廷的太監,而是隆慶皇帝本身。
隆慶,是一個被忽視的皇帝。
在良臣看來,隆慶是一位實事求是,改革開放的皇帝。表現在其登基之初,就定下開關爲主要治國方略,使得明朝經濟不斷髮展,成爲世界上貿易最頻繁的國家。
在做開關這個決定時,隆慶的魄力真的舉世無雙,他面臨的不但是文官集團的反對,更是祖制的壓力。
很可惜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無法阻止皇帝開關之後,文官集團變着法子削弱此事的影響力,將其限定在民間,並且通過種種繁瑣的程序限制海貿規模,最終在隆慶死後,海貿影響迅速下降,成果也被沿海的士紳集團竊取。
據良臣所知,現在南方的沿海地區活躍的海商們,其實就是沿海的士紳集團代言人。他們在未開關之前走私謀利,開關之後竊取國策成果,一個個富的流油。然而,明知海貿有大利,這幫人卻堅定的阻撓朝廷開放全部海禁。
不是目光短不短淺的問題,而是銀子歸誰的問題。
錢叫公家掙去,還不如落自家腰包,幾千年了,這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明朝,最大的一個悲劇就是,能幹的,有勇氣變革的皇帝,都很短命。
正德、隆慶、天啓,三個短命皇帝無一不是最具勇氣的改革者。
三位有兩位,死因都是掉下河,病了,死了。
速度很快,非常快。
普通人掉下河,上來,怕也沒這麼容易就死掉吧。
到底怎麼回事,良臣也只能想想。
其實,細論起來,萬曆還真是骨子裡繼承了他爹的一切。
終萬曆一生,先是礦監稅使,然後對海外的金銀很感興趣,準備發兵呂宋,進行海外征途,可能就是受他父親的影響。
僅當下明朝的情況,良臣想要推動變革,應對十年後的危機,只能走內廷的道路。說句難聽一點的,大明朝眼下也只能由公公們來救了。
原因無它,公公們能繞過現有體制去做事。
當然,這需要皇帝的支持。
良臣現在需要的是劉吉祥的支持。
“扶持”二字,是他今天晚上聽到的最高興的兩個字。
“大海航行靠舵手!”
良臣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
本來今天準備放假的,不過還是更了一章。這章你們可能不滿意,不過用來點題。
明末啊,真得公公們來救。
不是笑話,因爲體制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