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中右所,曹莊驛。
魏良臣坐在驛站外的一隻小凳子上,捧着個用木板撐起的畫板,正在上面的紙張上不停的寫着畫着。
李永貞和驛站的驛丞正在交涉,八品官的中書舍人到底有沒有資格使用軍驛。
說起來也是可憐,原先關門諸將不知魏良臣身份,只以爲其是宮中的人,故而都將其視爲天使,不但衣食住行安排的妥妥當當,魏良臣提出的要求他們也無一不應。
可當兵部公文發出後,關門諸將從中得知這位他們一直當作“天使”的少年不過是個八品的兩殿舍人,態度頓時大變。不僅不再事事稟於魏良臣知曉,連每日供應的飯食都不提供了,害的魏良臣只能要田剛拿錢去關門百姓開的鋪子買吃的。
朝廷已經派兵部右侍郎崔景榮前來關門,遼東巡撫李炳也從廣寧趕到,此二人現已全權着手處置關門軍變事宜。
崔景榮一到關門,就將高淮已被親軍鎖拿的消息告知諸將,並開藩庫取出餉銀賞賜亂軍,一時皆是稱頌。寧遠、錦州的譁變軍士也迅速穩定下來,亂事得到了有效控制。
李炳到山海關後,和崔景榮合計了下,叫王邦才和李獲陽等人推了幾個軍士充作軍變替罪羊,現已報上朝廷,弄得不好,就是秋後問斬。
這些事情,沒有人告訴良臣,都是李維私下在關門溜達,並和錦衣衛潛在關門的眼線搭上之後才得知的。
山海關這裡已是徹底沒有良臣什麼事了,崔景榮和李炳也完全無視正是他魏舍人首到關門,平息事變,得以開放關禁,汛道始通的功勞,不管何事都不招呼良臣,只當他不存在。
這讓原計劃還要再做點什麼的魏良臣徹底息了心思,知道自己這個雜流舍人根本入不得人家的法眼,他再呆下去也沒有意義,所以便帶着李永貞和田剛前往錦州。
八品中書舍人,現在是越來越拿不出手了,因爲管驛站的驛丞和良臣是平級。加上良臣手裡沒有正式的公函,山海關那裡也沒有開出憑條,這曹莊驛的驛丞自然不會按李永貞說的,給魏良臣安排什麼上房,一應待遇如欽差。
曹莊驛是軍驛,出了山海關後,所有的驛站都是軍驛,統歸遼東都司管轄,由各衛所直接負責,遼東巡撫都管不了他們。
這驛丞從前是寧遠參將的家丁,受傷之後給安在這驛站做驛丞,李永貞和他說不上話,田剛他們來的時候就出示過錦衣衛的腰牌,可這驛丞還是不理會。說什麼沒有憑條,無有公文,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給住。
在關內橫慣了的田剛和李維也沒了辦法,因爲邊軍的人可兇悍的很,將領們或許對廠衛有忌憚之心,可下面的人眼裡只有家主,可不怕這些飛魚服的花花架子貨。
就這驛丞,看着,都透着一股殺氣呢。
天都快黑了,沒地方住可不行。此地離寧遠城還有幾十裡地,就是馬還能騎,良臣他們也沒法趕在天黑之前進城。
什麼招都不好用,李永貞只能軟磨硬泡,希望這驛丞能夠通融一二。
前邊,良臣聚精會神的在畫板上作畫,能不能住進驛站是李永貞的事,他要是連這小麻煩都解決不了,那也枉自在大內混了那麼多年。
良臣可不是瞎畫,他在畫自山海關過來的沿線地圖。重要衛堡、村鎮、甚至河流都一一清楚的標在上面。
李維去餵馬了,田剛伺立在一邊,他覺得魏舍人畫這些沒有意義,因爲軍中有這些地圖。他若對兵事感興趣,大可到了錦州要一份就是。
良臣當然會要,他是八品的兩殿舍人,雖然只是個雜流芝麻官,但好在是有官身的,並且他還有個協辦錢糧欠款的公務在身,跟錦州方面要點地圖看看,應是不難。他相信,錦州的官員不可能跟這軍驛的驛丞一樣,不拿他當幹部看的。
畫完草圖之後,良臣開始給萬曆寫信。
跟上封信一樣,他拿出前世寫小說的本事,詳細記錄了這兩天的所見所聞。
寫完之後,拿出信封密封,蓋上了自己的官印,叫田剛收好,然後用錦衣衛的汛道遞上京。
在官場上,這叫上本子。
明面上,舉人以上功名,八品以上官員都可以給皇帝上本子,不過正規途徑是走通政司,良臣這裡卻是走的錦衣衛的路子。
這種途徑固然可以保證魏良臣的本子能夠第一時間遞到皇帝的案桌前,但卻有個很不好的副作用,那就是這種本子見不得光。若是叫外朝知道了,不管上面說的是好事還是壞事,都會羣起相攻。
倘若魏良臣是內廷中人,或是廠衛出身反而沒這方面的麻煩,然而他偏偏是個雜流中書舍人。而雜流再雜,也屬外朝的官。外朝的官用廠衛的汛道,這在外朝眼裡,屬於大逆不道的。
李永貞曾經提醒過魏良臣,使用廠衛汛道的後果,良臣卻不當一回事,因爲他壓根沒將自己當成是外朝一員。
他,屬於內廷。
現在,將來,都是。
忙完這一切後,良臣見李永貞還在跟那驛丞廢話,不由好笑,示意田剛去塞點好處給那驛丞。
“魏舍人,咱們錢可不多了。”田剛面露難色,離京時急忙,他和李維都沒帶什麼錢,這幾日用項,已經把他和李維變成窮光蛋了。
“先將就着吧,等到了錦州,我去化點緣。”
良臣苦笑一聲,當官當的連盤纏都沒有,也算是極品了。萬曆老爺子也真不體諒人,官身給了,你順便叫人送點銀子過來花花也行啊,枉我魏良臣這些日子替你盡心盡力,就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打發田剛過去後,良臣拿出這兩天記事的本子仔細看了起來,越看越是心驚。
心驚的原因在於,從他這幾天走訪的結果來看,遼東的糧價很高,比之關內至少高了三倍有餘。
遼東地區地處關外,北臨虜奴,南臨大海,只有山海關一路與內地相通,豐年之時,遼東所產的糧食沒法向關內輸送,結果自然就是糧豐而價賤,價賤而傷農。
如果遇到大災之年,則關內的糧食短期內沒法子輸送到關外來,關外糧價則必然猛漲。要是此時再有戰事,集結大量的軍隊在關外,對糧食的消耗更是大的驚人,產生的最直接後果就是糧價會上漲到一個聳人聽聞的數目。
良臣聽當地百姓說起,萬曆二十四年鬧災,糧價就曾漲了二十倍之多。
糧價高,遼東駐軍的餉銀卻低。
實際上,良臣調查的清楚,遼東駐軍的餉銀是月銀二兩,比之關內駐軍要高許多。然而,因爲過高的糧價,加上交通不便,使得關外百貨難通,所以各種生活用品的價格都很高。
良臣大致估算了下,一個士兵每月二兩銀子的餉銀實際購買力只相當於關內四錢銀子。這還是建立在有東西可買的基礎上,若是無物可買,那銀子再多也無濟於事。好比洪災之時,富家翁抱着金子在大樹上等死般。
故而,無論豐年歉年,遼東秋收之後的米價往往處於較低的水平,進入青黃不接的春天,米價就會一路攀升。商人利用米價的季節變化囤積居奇,能夠達到鉅富的程度。這一點,從李永貞對一路的米鋪調查就可知道。
李維通過錦衣衛的渠道調查了幾家大的米鋪,背後無一不站着遼東的將領。有總兵,有參將,最小的也是遊擊以上的軍官。
原本國初,遼東主要是以屯田自給,另外補充民運、京運、鹽引等策拖,保證遼東軍民糧食供給。
現在,民運這一塊主要被遼東將領把持住,他們要靠此謀利。京運這一塊,非大災之年或動大軍之時,基本很少往遼東輸送大量糧食。上一次大規模往遼東運糧還是十多年前的抗倭援朝之役。
鹽引這一塊,基本上已經成爲遼東將領的私利渠道,最大的鹽商已經不是朝廷,而是遼東大帥李成樑。聽說,李家在遼東各地開設的鹽店多達上百家。
兩百年下來,和關內衛所一樣,遼東衛所制已經名存實亡。各地雖然仍沿用衛所稱呼,但實際上遼東鎮的軍事力量主要來源於募兵,大小將領都將朝廷下發的餉銀拿來供養精銳,這些精銳被稱爲家丁。
帳面上,遼東衛所的官兵月銀二兩,實際購買力相當於關內四錢。但這是建立在沒有剋扣的基礎上。要是有剋扣,那就閒話莫提了。
民以食爲天,兵以食爲命。食足則兵強,兵強則守固矣。
良臣研究米價的根本原因在於,他要弄清楚高淮到底做了些什麼,惹得遼東那些軍頭們不惜軍變也要趕他走。
同時,他也弄清楚遼東的經濟基礎,結合遼東的現實,給遼東開出一個藥方。
一個能保證十年後,大災之年又逢大軍集結之年,遼東官兵不僅有糧可食,還有力可戰的藥方。
這個藥方萬曆採不採用,暫時不是良臣思考的事,因爲他還沒想出辦法,有很多事情他也沒搞清楚。
他現在只是將所見所聞結合前世的一些知識整理出來,而當務之急,則是去雙山臺見一見那位不當公公,反當軍將的張虎。
高淮倒了,可他手下的稅兵還在,這支兵馬現在,可是無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