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高淮顯是正在與人怒罵什麼,除他聲音外別無人聲,想來屋內其他人這會都被高公公給嚇住了。
孔貞苦笑一聲,硬着頭皮進了屋。
“王邦才和李獲陽是誰?”良臣問李永貞。
李永貞搖頭不知,良臣也不見怪。
李永貞畢竟是宮裡人,對邊軍這一塊瞭解的未必就多。聽高淮口氣,那王邦才和李獲陽對他喊打喊殺,想來多半是這次參與兵變的將領。李永貞對此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薊遼總督王象乾這人,良臣是知道的。此人曾代李化龍總督四川、湖廣、貴州軍務,可以說,播州之役最終是在王象乾手中平定的。並且,也正是因爲王象乾的力主,播州之地纔開始改土歸流,徹底成爲明朝版圖一部分,而不是之前的土司獨立小王國。
薊遼總督,是眼下明朝設立的最高地方督撫官職,全稱爲總督薊遼保定等處軍務,兼理糧餉。節制順天、保定、遼東三撫,薊州、昌平、遼東、保定四鎮。可以說,整個北直隸和遼東都歸薊遼總督管轄,遼東那位李帥明面上也不過是薊遼總督下轄的一鎮總兵。
這是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但在高淮嘴裡,總督大人卻成了老不死的。僅從這句話來看,薊遼總督和遼東礦監之間,必然是早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否則,高淮焉能如此謾罵王象乾。
這件事,看起來越來越複雜了,單是一個李成樑是否牽涉在內就夠良臣頭疼的,現在又冒出一位總督大人來,這趟“看看”的差事有太多不確定性了。
不過,相對於王象乾,良臣對他的前任薊遼總督蹇達卻更瞭解。這位前任的名聲比現任更大,原因在於蹇達全程參與了萬曆三大徵——寧夏戡亂之役、抗倭援朝之役、播州平叛之役。著名的民族英雄,抗倭、抗蒙名將戚繼光,正是蹇達麾下的得力干將。
三大徵後,蹇達主持遼東防備,使建州損失慘重,所以他還有一個史無前例的“殊榮”,便是被僞清政權從史書中公然刪除的第一個明朝官員。其奏疏和詩文都被僞清列爲禁書,全部予以銷燬。僞清編寫《明史》時,蹇達也被僞帝乾隆親筆從《列傳》中剔除。
換言之,蹇達享受了僞清政權的全方位套餐服務,他的一生都被僞清公然刪除,在任何官方史料中都沒有辦法再看到他的身影。
此舉,導致蹇達子孫不得不分爲9支遠出逃難,默默祭祀祖上這位曾威震八方、又名不見青史的儒帥文臣。直到若干年後武昌一聲槍響,這位民族英雄的身影才重新從地下浮出。
………
中使到來的消息顯然讓高淮很重視,孔貞進去沒多久,高淮就親自出屋相迎。
有一點讓良臣頗是意外,他以爲這位高公公在遼東撈得油肥肚滾,定是養成一個胖子形象,至不濟也是一個富家翁的形象,動不動就皮笑肉不笑,笑起來也是無比陰森,如此才符合大璫形象。
不想,高淮很瘦,乍一看,就跟個老農似的。
中等的個頭,瘦削的身材,額頭有皺紋,鬢角有白髮,走路急風帶火,這麼一個人物形象擺在良臣面前,讓他怎麼也沒法將高淮和大璫聯繫起來。
“高公公!”
李永貞知道高淮在皇爺那裡很得信重,在宮裡地位也很高,所以彎腰行禮。
良臣沒有行禮,他沒有身份不假,但他現在是替皇帝來看看,屬於中使,可沒有向當事人行禮的道理。
孔貞說了,陛下派來的人是個少年,但是高淮還是被魏良臣的年輕觸動了一下。怔了幾個呼吸後,儘管不情願,但他還是向魏良臣略一作禮,然後沉聲問道:“敢問使者,陛下可有旨意來?”
“陛下沒有旨意。”良臣道。
高淮眉頭一皺,又問:“可調兵?”
良臣仍是搖頭:“陛下亦未調兵。”
高淮再次愣住,一沒旨意,二不曾調兵,陛下派人來做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問道:“中使可是帶咱家回宮的?”
“陛下沒有這麼吩咐過。”良臣如實相告。
屋內有幾人走了出來,均是緊張的看着他們。從這些人的服飾來看,多半是高淮的私臣,或是在遼東的幫手。
“陛下對高淮可有話說?”高淮心裡很緊張,山海關鬧出這麼大的事來,饒是他膽子夠大,這會也不免擔心會不會把自己給陷進去。
實在是這一次軍變將士實在是太多,不止山海關,連鬆錦那裡都參加了,事態之大,已然非高淮可以承擔。饒是他膽子再大,現在都是異常驚恐的。
說起來,高淮膽子真的蠻大的。六年前,也就是萬曆三十一年,有御史奏稱高淮在遼東蓄養死士、時時操練,凌轢職官、劫掠軍民,甚至狂叫將“射柳禁中,走馬殿上”。
聞訊之後,高淮怒不可遏,竟率稅兵三百餘人,打起飛虎旗,偷偷潛進京師廣渠門外,聲言要到皇宮謁見皇帝。
此舉震動朝野,科道劾稱:“高淮搜刮士民,攫取了數十萬金,招納亡命之徒和投降過來的人,居心何在?”
吏部尚書李戴、刑部尚書蕭大亨等重臣也都彈劾高淮擅自離開駐地,挾兵偷偷住到京師,這是幾百年來從未有過的事。
但所有這些奏疏,萬曆都不作復。
遼東巡撫趙楫彈劾高淮罪惡萬端,而且無故打死了指揮張汝立,亦不作復。
高淮因此上疏,自稱鎮守協同關務,兵部上奏指出他這是狂妄胡說,萬曆庇護高淮,竟對外朝撒謊,說他確實任命了高淮。
於是,這麼樁大事就這麼不了了之。此事過後,高淮膽子也越發大起來,將稅兵從三百人擴到千餘人,自成一軍。
只是,這一次軍變可比上次科道彈劾嚴重多了,嚴重到高淮自己都只敢躲在永平,而不敢如上次一樣進京揚言找皇帝伸冤了。
他很怕宮裡來人是奉皇帝旨意押自己回去的,可對方卻沒有旨意,陛下那裡對他也沒有話說,這讓高淮很是困惑。
“那使者前來永平是?”
高淮必須弄清楚這個少年到底是來幹什麼的,至於這少年究竟什麼身份,和皇帝以及貴妃娘娘有什麼關係,卻不是他關心的。因爲,這些和他無關。
“看看。”
良臣很簡單的說了兩個字,很是平靜的看着高淮。李永貞負手站在他的邊上,亦是一臉平靜。
高淮自詡聰明絕頂一人,事實也是極度聰明一人,否則也不會從一農家子弟搖身一變爲當朝大璫,在遼東威風赫赫了。
但他真的看不出眼前這少年藏着什麼心思,僅從對方神情來看,十分十分的單純,如同一涉世未深少年般。
陛下派這麼一個人來,到底是何意?
越是猜不透的事,就越是讓人驚慌,高淮定了定心神,對魏良臣道:“請使者回稟陛下,山海關參政王邦才和前屯衛參將李獲陽欲奪陛下錢糧,事泄,咱家派人抓他們,他二人爲脫身,竟然鼓動亂兵帶甲譁變,欲投女真。請陛下速調兵予以鎮壓,絕不使亂兵陰謀得逞!”
“高公公所說,我記下了,自當如實回稟陛下。”良臣點了點頭。
這回不但是高淮愣了下,李永貞也有些發愣,陛下讓他過來看看,可不是高淮說什麼就是什麼啊。
良臣看了眼發怔的高淮,說道:“高公公這裡若無它事,我便去山海關了。”
“去山海關做什麼,那裡已被亂兵佔據。”高淮愕然,他好不容易從山海關那裡跑出來,要不然被那幫丘八捉住,弄不好真能把他煮了。現在想起當時亂起時,他這心都跳的厲害。可這少年竟然還要去山海關,他這是不怕死還是真不知道那裡的危險?
“去看看。”
良臣好像染上了李永貞的性格,話不多說,說也就撿重點。幾個字能說明白的,他絕不多吐一個字。
“若使者真要去,不若叫永平衛派兵護送。”
高淮還算厚道,不管這少年是爲什麼而來,總是皇爺派來的,就這麼孤身去山海關實在太危險,於是便想讓永平衛派兵護送。
“不必了,我現在就出發。”
良臣沒有同意高淮的建議,因爲那樣的話,對他纔是真的危險。現在山海關駐軍正亂着,一有風吹草動就可能釀成不可收拾的大禍。
他就這麼孤身前去,反而纔是最安全的,畢竟,譁變軍士不可能真是爲了造反。
高淮無法阻止負有聖命的魏良臣如何做,只得將他送出驛站。
從驛站出來後,良臣果然沒有往永平衛指揮使司那裡去,而是直接帶人出城去了山海關。
“小案首真要孤身入關?”半道歇馬時,李永貞遲疑了一下,終是忍不住問道。
田剛和李維也有些不安的盯着魏良臣,李維膽小怕死自是不用說,田剛固然膽大,但就這麼孤身前往亂軍之中,說心裡不慌也是不可能的。
“嗯。”
良臣只顧從馬鞍裡抓出豆餅塞到馬嘴,不理會三人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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