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喂,浮凌,你等等我!”

幾年前的祁連山,若有人敢於走近棲鷹堡,半天總能聽到幾次這樣的嗔言。說話的是棲鷹堡的唯一大小姐浮光,那個浮凌則是棲鷹堡最小的公子,也是浮光的小哥。二人年紀差了五歲,浮光可以說是被浮凌看着長大,自然也最親近。

棲鷹堡在祁連山北麓的一處山澗,均由巨石砌成,與邊防用的堡壘無異。若它築在南麓,或許可成爲駐軍之地,可它卻是在北麓,將祁連山這道屏障剷平了纔算得上邊塞。

近幾年浮光長大了,自然不會跟在浮凌身後做尾巴,自然也就不甘心與做尾巴,於是那句話成了催促——“腿那麼長真是白長了”、“功夫那麼高都騙鬼哩”、“你到底走不走啊”。

浮凌散漫,這在棲鷹堡衆所周知,浮光易躁,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可這兩個人卻中喜歡攪合在一起,閒的沒事便耍耍嘴皮。

棲鷹堡周圍無江也無湖,放眼望去,最多的顏色便枯黃,無論是大漠還是荒原,總歸是枯色居多。可這個地方,偏偏又深入江湖,此江非彼江,此湖也非彼湖。

到了浮光這一輩,棲鷹堡已經手四代,如今當家的是她與浮凌的大師伯。與二人同輩的棲鷹堡少主共有六人,除了她與浮凌均是其他四位師叔伯的子弟。

如今棲鷹堡在江湖日漸銷聲匿跡,在西域商旅的影響逐年散開,未能如願將棲鷹堡改成七鷹堡的六人也長大紛飛,如今更是連浮光都到了一門心思想着嫁人的年紀!

今日,是棲鷹堡十幾年來最陰沉的一天。

一道門格開兩撥人。

浮光與葉岑在門外,浮凌與一衆師伯兄弟及杜晦言在室內。

浮光與葉岑緊挨坐着,面頰有些蒼白,惴惴之色盡現眼的,前額也沁出不少細汗。她一手揪着自己衣襟,一手挽着葉岑手臂,螓首擱在葉岑肩上。

葉岑皺皺細眉,側首看看了僅能看到髮髻的浮光,淡笑,“怎地,還在擔心?”

浮光重嘆,因召喚回理智而恢復清明的雙目,滿是傷懷。“都足足兩個時辰了,究竟打算聊到何時?”她咕噥。

葉岑失笑,“哪是兩個時辰,連一個時辰都不滿。你果真是心有所繫,時間才過的異常慢。”

浮光羞窘,片刻後反駁,“該說小嫂子你心有所繫,時間才過的異常快!”

葉岑呵呵直笑,大約如此。浮光或許不想太快得知交涉的結果,她卻是迫不及待了。事關棲鷹堡這個最招惹喜歡的大小姐的終身,她這個爲人小嫂的怎會不好奇!

不過,那個書生,能不能順利過關,倒還真有些懸。

杜晦言,葉岑與他有過幾面之緣,大概算作是她見過最像書生的書生了。溫溫吞吞的有禮,和顏悅色而清雅,與傳奇中的才子二字最爲貼切,與之相配的自然也非佳人不可。

至於浮光,唉,若她不講話不動作,只安安分分的坐着或站着,此刻一般,也算得上是話本里的佳人了。可她一不愛詩書,二不好儀禮,從頭到腳皆是個江湖野丫頭的樣子,這杜晦言當真忍耐的了?當真此言非一時興起?

葉岑蹙起細眉,從第一次見二人相攜着進入棲鷹堡,她心中便已經開始不安,如今一事更是如同燃了幾斤**。安心,此刻唯有安心等待結果。

“砰”的一聲,二人均嚇了一跳,回首便見一臉鐵灰的浮凌。葉岑笑笑起身,心底大約明白,準備着向前安撫。豈料浮光,此刻仍不知死活的浮光,竟先她一步涎着臉靠近。

“小哥!”

浮光笑着扳住浮凌手臂,浮凌臉色果真更難看。葉岑只是失笑不已,禍事既然闖出了,就必須由浮光揹着,可別想她會幫忙。

浮光果真僵住,邁了一般的腳也停滯不前,目光冰刃般剜向浮光。可惜這大小姐還不自知,兀自窩在浮凌懷中撒嬌。

葉岑暗歎不已。

片刻後,大約是忍無可忍,浮凌生硬的將浮光推開,側睨她一眼扯着葉岑離去。浮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就那麼錯愕的傻愣着,偶一回頭,見到的皆是張張緊繃的黑臉,尤其父親那張,彷彿她闖了天大的禍事。

浮光一時噤聲,小心的招呼後退到牆邊貼着。兩位師伯與父親先離去,面前便只剩了四張黑臉,是她四個師兄。性格最好的二哥,在衆人離去之後,嘆息着拍了拍她頭頂,“好自爲之。”

最後一個踏出門檻的,是杜晦言,他看到的不是驚喜的浮光,也不是錯愕的浮光,而是倉皇之色的浮光。

見杜晦言,浮光一把將他扯近,令他一個趔趄。

“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浮光一臉緊繃,如臨大敵。

本如釋重負的杜晦言,被她這麼一驚,還真以爲出了什麼大事。“沒事呀,我明天收拾東西回長安,你……”

“什麼,你要回去了!”浮光面色刷白,眼前一熱,喉頭微哽,“我,那我呢?”

杜晦言一嘆,小聲忙道:“自然在這裡,一個姑娘家的,哪能隨隨便便的跟着我東西亂竄,名聲不太好。”見浮光眼角滑下一滴珠淚,他心痛着拭去,不忘埋怨自己。向來慢條斯理循序漸進着講話,一時竟忘了挑重點速言。“哭啥,開心纔是!”

“爹爹他們答應了?”浮光驚呼。

杜晦言笑着點頭,拭去她不斷涌出的淚。“自然,經過兩個多時辰芒刺在背如坐鍼氈的折磨,怎能不馬到功成!”

浮光激動的埋首杜晦言頸前,小聲道出委屈,“不早告訴我,還以爲怎樣了呢,小哥的臉色可比鐵還黑!”

杜晦言失笑,浮光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又哭又笑當真不假。想起浮凌,他仍心有餘悸,不過浮光這麼形容,他大概也不是個難以相處之人,疾言厲色大約只是對他。

“走,吃些東西壓驚!”

浮光忽的冒出這麼一句,真是煞極了風景。好在杜晦言早已習慣,也便毫無怨言的被他扯着離開。若有可能,他永遠也不想一人在此應對幾人的責難,甚至不願再次踏入這座書房。

浮光自是心情大好,一進門便衝過去拿了幾塊糕點塞進口中,一飽口福之餘。這也難怪,她這幾天一直食不下咽的,已清瘦不少。杜晦言沒她這麼釋然,心中所想盡是浮凌的那句話。

在書房,末了,每人都向他提了一個條件,浮凌的最令他難安。

“我要她周全!”

被浮光戲稱作笑面狐狸的浮凌,板着臉硬生生的從齒縫擠出這五個字,震懾當場。周全,是呀,他最給不起的周全。一個書生,一個即將出仕的書生,最給不起的便是周全二字。無功夫自保不說,還要逆理而行伴着虎也一般的君。

其餘幾人說的,皆是些快樂常回家之類的說辭,亦和顏悅色的開口。唯有浮凌,語氣僵硬到了極點,字句也嚴苛到令他險些難以承受。

說完這話,浮凌在迅速掃視一眼衆人後,迅速走開,一腳踹開木門。

周全,周全,他一個尚需浮光解圍的書生,從何保她周全?

另一個院落。

葉岑端着只紫砂壺,笑盈盈的走到浮凌跟前,微彎腰,爲他斟上一杯。“喝些清茶降火,可是你最喜歡的信陽毛尖。”

浮凌被她這麼一激,心中悶氣更勝,擡頭仍見一副語笑嫣然的模樣,只得長嘆一氣,“你竟還有心思尋我開心!”

葉岑呵呵一笑,坐在他對面。“怎麼?不放心還是不甘心?”她淺啜一口茶水,“我看是不甘心,不甘心看了這麼多年的小妹,跟另一個人比跟你更好,忘了你這個小哥。”

浮凌失笑,“哪兒跟哪兒,她早晚得嫁人……”

葉岑淺笑,道:“這不就是了,早晚得出嫁,你呀,早晚得接受這個事實。”

“可……可……”浮凌面帶難色:“怎麼也不該是杜晦言這書呆子!”

“這書呆子有什麼不好,你可用不着擔心有朝一日他會欺壓道浮光頭上!”見浮凌一副不以爲然,她輕嘆,“你以爲誰合適?萬里?”

浮凌怔住,眼神霎時暗下。他苦笑,“少拿此損我,今後,我還真不知怎麼面見他!”

浮凌這般,葉岑心口也一痛。當日浮光偷走,且不說置萬里於衆人何地——堂堂一個萬家莊的主事,向人致歉卻偏將人嚇走,單單他那些刻意避開浮光的行爲,就足以令她這個旁觀者神傷。一個是浮光,浮凌的小妹,一個是萬里,浮凌最好的朋友,她心裡還真停不住搖擺。

葉岑伸手覆在浮凌擱在桌上那隻緊握的拳頭,緩緩令其舒展開來。“這也怪不得你,大概是老天興起作弄紅塵兒女,教他們不可輕易妄爲。”

“我……”浮凌心擰,“若不是我當時以此爲藉口,瀾言也不會記得我有個小妹,自然不用時刻關注着她,也就……”

“浮凌!”葉岑重道:“此事錯不在你!”她一笑放柔聲音,“不過,眼前這事,如若成不了,可真是要賴在你頭上了。”

浮凌擰眉,“你不討厭杜晦言?”

“我討厭人家作甚!”葉岑笑斥:“不過人家是個書生,將來要入朝爲官,與你這被世人看低的商人身份有牴觸,又不懂功夫,與棲鷹堡江湖身份不相稱。可這有什麼,世上看似格格不入又自得其樂的多了去!”

“你呀,老人有話叫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是不是也該學着點?”葉岑狡黠的眨眨眼。

浮凌微窘,面色一紅,端起葉岑早已推到他手旁的杯子,一飲而盡。“娘子的茶水,果真降火!”他苦笑着說道,擡手自己斟上。他這似怨似嗔的話,令葉岑面頰也泛上暈紅。

“不過,”隔了片刻,浮凌臉色又一板,沉聲道:“想做我浮凌的妹婿,就算是個書生,也得是最教天下人刮目相看的書生。”

葉岑笑道:“又想起什麼?”

浮凌揚眉一笑:“今年春闈,我要他考前去應試,若連個進士及第都不成,這輩子我跟他擰到底了!”話未說完,浮凌已是風風火火的離去,順手擱下的杯子泛起的漣漪許久方平息。

葉岑暗歎,看來他是故意的了,距離科考日不足仨月,進士又非是個書生便信手拈來。浮凌還真是給杜晦言出了個難題,不過,今後幾個月,焦頭爛額的就不是她,換成浮光了!

她笑看浮凌,微蹙的細眉漸漸舒展。無論是誰要娶走浮光,無論浮光要嫁給誰,他大約都是這副樣子罷?不過,早晚都要遇上,早晚都要放手,釋懷就好,釋懷就好。

浮光驀地將一塊綠豆糕伸到杜晦言眼前,並搖晃了兩下。杜晦言淡笑,“怎地?”

“想些什麼,說來聽聽!”浮光笑的一臉燦爛,英氣的修眉彎成兩道新月。

“沒,沒什麼。”杜晦言接過綠豆糕塞入口中,讚不絕口,“好吃好吃,果真美味!”

浮光皺眉,“這個是甜的,你不愛吃甜!究竟何事,告訴我無妨,兩個人的主意更多些。”

杜晦言見她不悅,只得好生哄着,明知這是她佯裝出的惱火,卻偏偏捨不得而當真。“能有啥事……”

“快說!”浮光斥道:“不說就是拿我當外人!”

杜晦言長嘆,“好,我說!”

浮光嬌笑,“這才乖。”

“我明天一早離開,你在家好生待着,切莫來回亂跑,省的我不放心。”杜晦言輕道:“我此行離開大約得半年,你……你可……”他想問的是浮光是否會安下心等他,可這種親暱的說辭怎麼也出不了口。

杜晦言自然將真正所想告知浮光,一方面不願她擔心,另一方面則是不願給自己徒增煩擾。換成這個令人傷懷之事,也是爲了教浮光沒心思追問。

“我怎樣?”浮光淺問,耳後似有紅暈。

杜晦言臉色微紅,正色道:“你……注意安全,別……別再叫自己受傷。”

浮光心底一暖,俯身在杜晦言頰上啄了一下,面色緋紅,嬌嚷:“算你有良心!”她便坐下重新啃起小點,看也不好意思看杜晦言一眼。

杜晦言所想的,是遠在長安的祖父。

此行他瞞着祖父,浮光也僅是與祖父見了一面。此時他膽大的私定終身,回去後不知要面臨祖父怎樣的怒火。不過,好在他是一人先回去,可以先領了責罰。既然決定了先斬後奏,他就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

但願,祖父能很好的接受浮光,至少不要給她臉色,找她難堪。

偷瞄一眼津津有味的又吃又喝的浮光,杜晦言心底的擔憂沒來由安定,暗自失笑:無論本身心情怎樣,只要見到浮光,見她這般沒心沒肺的傻氣模樣,比這些積累的聖賢箴言還令他安心。

前一世,他該是做了多少善事,老天才安排如此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