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未來相公,吃些蓮子百合羹消火!”

雕花朱漆木門被“哐當”一聲踢開,即便沒有聽到後來居上的說辭,杜晦言也知來者何人。在西京,敢於這樣做的姑娘家可是不多呀,偏偏他府裡有上一個,且是最膽大妄爲的那個。

初春大地新碧,暖風也是薰得人昏昏欲睡,若非心有所繫,他大概也忍不住找個沁涼之處與周公下棋聊天。

“你來了,才過了午飯時間,你可真打算將我養的腦滿腸肥啊!”他訕笑着放下書卷相迎,伸手接過淺綠羅裙笑意盎然的浮光捧着的小盅。“呀,還挺燙!”他驚呼着置於桌上。

浮光神采飛揚的朗笑,白皙的面龐盡是得意。“剛熬好,我一路小跑過來的呢!”她緊挨着杜晦言坐下,“劉嫂說着些羹湯之類的趁熱纔好哩!”她忽的側首一本正經的打量杜晦言,眉開眼笑,“似乎還真胖了些呢,不過這樣纔好,省的我爹又找你麻煩!”

杜晦言失笑,展臂攬過浮光,擡袖細心爲她拭去額上薄汗。“瞧你,都流汗了!”他憐惜輕斥:“這種事做不來也不要強行,劉嫂前幾日才向我抱怨說你差點燒了竈房。”

浮光自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眯着雙眼養神。從取經問道到一遍遍的嘗試,她可是耗費半月功夫,好不容易這羹湯在前幾日有了好喝模樣。“怎麼,你嫌棄呀?”她懶懶的開口:“不想喝倒掉就是,我不強逼,這些天一直喝這一種羹,我都替你難過。”

杜晦言嘆氣爲她順順垂在身後的黑髮,竈房待久了,她身上竟也有了乾柴的味道,雖聞起來反倒令他覺得溫暖,可卻也懷念起初見時的清新。聽她仿若事不關己的說法,杜晦言呼吸一滯,見她疲累模樣也說不出任何斥責的話,只替她惋惜。“怎會,你都不嫌棄我烤的野味了。”

“那倒是。”浮光倦怠一笑,小聲嘟囔:“劉嫂說春天肝火盛,你讀書又忙,我纔跟着她學怎麼熬蓮子百合羹。誰曉得工序忒是複雜,火候又難掌控。劉嫂說要我慢慢學呢,誰知她居然告我狀。不過,她以後可是沒機會了,升火容易,跑到竈房卻很難,所幸我學會了,應該不會再出那種事了。”

她猛地睜眼,正色吩咐道:“你可別告訴劉嫂我抱怨她,否則她可不會教我那些她的拿手菜了!”

“自然自然,我們可纔是同舟共濟。”杜晦言笑道:“你不是交了幾個朋友,怎不去找他們戲耍?”

浮光似被打到痛處,張牙舞爪的挺直身子。“我纔不要,她們說的我都不懂,我說的她們又都不明白,太累了,還不如窩在竈房舒服。”

杜晦言微怔,他聽浮光說交了幾個朋友,卻從未見過她這幾個朋友,而她也只談起過一次。“都是些什麼人?”西京城如此之大,豈會找不出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況且浮光性子擱在哪裡都不會突兀?

“還不就是我剛來那會兒涌進府裡的那羣大小姐!”浮光輕斥:“她們在我面前總說什麼駢文詩論,我聽得無聊又插不上嘴。”她忽的板臉睨着杜晦言,“她們不是衝你來的吧,開口閉口都是什麼杜公子、華軒公子。”

杜晦言微窘,訕笑着解釋:“她們愛說是她們的事,與我可沒絲毫牽連。”

浮光惱恨瞪他,哼道:“還說沒關係,我可聽她們中的誰誰誰說差點與你締結秦晉呢……”

“浮光!”杜晦言忙道,這話竟傳到她耳中,看來這羣所謂的朋友真是要不得,說不定哪天便給他找來數不盡的麻煩。“那可都是舊事,就算你喜歡喝醋,也不必抱着老陳醋猛灌呀,這可很是傷身!”

浮光羞紅臉,錘了杜晦言幾下埋首於他胸前。“你竟敢取笑我!”她輕嘆:“小嫂子說的還真不錯,我算是栽在你手裡了,說又說不過你,又不能動手。”

杜晦言失笑:“怎麼不能動手,這個你可勝過好幾個甚至數十個杜晦言。”

“當然不能!”她淺笑:“打傷你我可賠不起。”

“不要你賠便是。”杜晦言笑道,端起蓮子百合羹送入口中。果真進步頗大,香甜爽口的連他這個不愛甜食的人都喜歡,都被感染到心底。見浮光良久不還口,他頗爲詫異,道:“怎麼不開口?”

話音一落又被浮光錘了兩下,才聽她小聲嘟囔:“你要不要賠我不管,可誰賠給我呀。再說,”她聲音挑高一些,“考試過後再找你算賬也不遲,新賬舊賬一起算,這樣才比較有趣。”

杜晦言但笑不語,說道算賬,他可也有不少的苦水哩!“問你件事兒?”聽到浮光哼聲迴應他才繼續:“大考之前是否該回祁連山一趟?至少該讓家人再見你一下才是,你也有四個月沒回去了,難道不想?”

浮光驀地推開他,手捧的瓷盅險些墜地摔碎,杜晦言詫異。浮光眉眼一橫,雙目淡垂,看也不看他。“你要我回去?”她淡道,聽的杜晦言卻是心驚膽戰,忙解釋:“我怎會要你回去,你難道忘了你小哥說的話,若是我再害你受傷一次,我這條小命可是歸他所管?”

好不容易說出的笑談,在浮光身上卻起不到絲毫作用,杜晦言只得暗歎強行將她扯回,小聲道:“就算回去我也會跟你一起,否則怎可能放心。”見浮光臉色緩和,他又道:“還不是想討好一下準岳父跟小舅子,否則,唉,祁連山來回一趟,我這身骨頭又得散落大半。”

浮光釋然一笑,啐道:“油嘴滑舌,你只要好好考試,纔不用管這些有的沒的!再說,有我在,怕啥!”

杜晦言只覺心頭一熱,喃喃道:“是呀,怕啥,有你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呀!”浮光驚呼,忙從杜晦言身邊退開,令他好生納悶:“何事?”浮光撫額一臉懊悔,“祖父不准我纏你,說要讓你好好讀書才能考上進士,我竟忘了!”杜晦言一聽是這,一時哭笑不得,這點小事竟值得她銘記於心。

“無礙,這些東西我早爛熟於心,片刻耽誤算不得什麼。”他輕言安撫,伸手欲扯浮光坐下,卻連衣襟也未碰着便被她揮去。祖父明知做學問不再一朝一夕,卻如此告誡浮光,想必至今仍是怒氣未消。

“這可不行!”浮光跳腳,真如闖出天大的禍事:“我可不想祖父討厭我,這些天的努力可不能功虧一簣!”她擡手指着桌上,“你快將它喝了,我好收拾一下離開!”

杜晦言眼神暗了暗,依言端起瓷盅飲盡,輕道:“祖父又說你什麼了?”他豈會不知祖父心思,總嫌棄浮光江湖兒女的身份,從第一眼見到了便不給好臉色。

浮光臉色微白,顯然已想到難處。她卻不是一般女兒家,即便心底有萬般難堪,也找不出何時的言語形容。何況,依她大喇喇的性子,就算真有什麼也只是偶爾纔會想起。“沒……沒什麼。”她悄悄垂首,總也無法承受杜晦言太過銳利的視線。

杜晦言悵然低嘆,主動走近將之攬在懷中,溫言相勸:“有什麼心事可一定要告訴我,悶在心裡憋壞了吃虧的可是我。”他豈會不知浮光苦處,祖父臉色板起來,連他這個看了十數年爲人子孫的都受不住,何況她一個從未見識過的。

他也去過浮光的家,大概是因江湖人身份,與這裡完全不同,嬉笑怒罵均是真切極了。尤其作爲當中唯一的女兒家,浮光受到的照顧絕非一般。每當想起那張長桌旁坐着的浮光的五位兄長,杜晦言總忍不住感慨一番。也是叱吒一方的人中龍鳳了,爲人處事閒適自在的與一般人無異。

浮光心頭一暖,她本就不擅記恨,尤其對方是杜晦言祖父,也將是她祖父。“是呀,吃虧的可是你呢!”她道:“但是一個小哥你就招架不住,他的拳頭可硬着哩。”

杜晦言呵呵一笑,“有你在,怕啥。”他深吸口氣,溫香軟玉在懷,比那些書卷好了不知多少倍。他原本也是不用再看的,畢竟這些年已積累過,早爛熟於心,可爲了教她安心又不得不爲。

這場考試,浮光可是比他在意多了呢!

與浮光一起,他總忍不住笑,從一開始被稱作呆瓜的傻笑,到現在被稱作未來相公的呆笑,總之只要見着浮光,他那向來被贊爲敏捷的頭腦統統成了水豆腐。

浮光笑盈盈的蹭了兩下,嗔道:“我可不敢跟小哥作對,他可有個軍師在側,小嫂子可是開罪不得!”

“誰說你沒有軍師?”杜晦言笑斥:“紙上談兵的話,你未來相公可也不輸人。”

“不輸人輸陣,我可打不過小哥,他力可碎石,我卻連個磚頭也劈不破。”

“劈磚頭?虧你想得出!”杜晦言失笑,片刻卻眉頭再度皺起。“祖父究竟跟你說了什麼,快說給我這個軍師聽聽。”

浮光抱着他左右晃了兩下,似在撒嬌,呢喃道:“纔不。”

“快說嘛!”杜晦言疼寵笑道,眼底微微浮現擔憂。回來之後他與浮光接觸的時間變短,總覺得她不怎麼開心,今日看來竟真是如此了。祖父究竟說了什麼,能讓漫不經心的浮光也入了心?

浮光被他追的緊,不悅嚷道:“纔沒什麼,祖父能說啥,還不是要我督促你好好讀書,一定要考中進士,將我這個好媳婦兒迎回家!”

杜晦言因她強顏歡笑的說辭心慌,忙扳過她身子,竟看到浮光眼底泛起淚光。他嘆了口氣伸手爲她拭去,將她按坐在圓凳,扯着她兩手一言不發。浮光被看得難堪,眨去眼底溼意,兩手卻被他捉緊扯不出。

“放開我,我要走了。”浮光壓下鼻端酸澀,斥道。

“不放!”杜晦言沉聲,睇了默不作聲的浮光片刻終於忍不住將她扯落懷中,在她額前烙下一吻,失笑道:“我該拿你怎麼辦!爲何……你,你就不能不那麼倔!”

浮光眨眨眼,兩行清淚滑下,她連忙舉袖拭淨,“不能!”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落淚,除了杜晦言,她可不想害他擔心貽誤考試。

杜晦言豈會察覺不出她動作,可也不想點破,浮光雖直率了些,做事卻也有自己的規矩。他只是更心疼,對祖父的做法也更不能理解。本以爲祖父會被浮光性子感染,如他一般,接觸天便打心底喜歡,沒想到竟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書香世家又如何,他反正是賴上浮光了,此生不變。他忽的想起《擊鼓》想起《上邪》,想起那墜入紅塵生死不該的癡男怨女。他與浮光,也算作其中一對了罷?

“祖父是不是又強逼你學吟詩作畫?”他輕問。

浮光隔了許久才答。“沒有,我不是那塊料兒,學不來大家閨秀的行爲。”堆積心中的委屈一股腦爆發,“野丫頭瘋丫頭又怎樣,我就是我,纔不是什麼楊家閨秀柳家小姐!”

杜晦言苦笑,祖父還真是會給他找麻煩。“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捉住浮光雙手,眼神溫和的睇着她,沉聲宣佈。

浮光微愣,臉上微起暈紅,良久脫口一字:“啥?”

杜晦言哭笑不得。“不是啥!”他輕啄浮光光潔的額頭,重新將她收歸懷中,下頜擱在她肩膀。“還記得你前幾天非要學的那幾句曲子詞?”他刻意停下等浮光答覆,既然是她非要學的,總該記住纔是。

浮光滿腦解釋他那輕羽般的吻,臉色漲得通紅,良久仍只憋出一個字。

“啥?”話音一落浮光便後悔,忙不迭的解釋:“我記性不好,你又不是不知!”

她記性哪裡不好,那些他死活記不住的招式她只需看上幾遍即能使出!杜晦言低笑,得妻如此,今後算是不會憋悶了。“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砣浮,只只待黃河徹底枯。北斗回南面,白日參辰現,休既不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杜晦言柔聲,“這可是你說要記下的,想我還與你大費周章的解說。”

浮光臉色更紅,支支吾吾的半天說不了一句。“我、我……沒忘,只是暫時想不起來……”她小心推開杜晦言起身,低頭道:“我該走了,耽擱久了祖父要生氣。”

杜晦言臉色一暗,揮去異樣,也起身,笑道:“你我可真算得上同病相憐了!”他受浮凌的刁難,浮光受祖父刁難,不是同病相憐還是什麼!杜晦言向前又抱了浮光一下,耳語,“杜府的人心早晚落在你這個獵人手裡,我與劉嫂便是例子!”

浮光嬌羞的將他推開,杜晦言目光沉沉的鎖住她,哽聲低道:“委屈你了。”

浮光微怔,眼前一熱,扯開脣角笑道:“纔不!”說完便逃也似的跑開,關門聲卻小之又小,令杜晦言又一陣心酸。是該找個時間與祖父談談了,他想,畢竟浮光不是他們,不該被繁文縟節綁住。

浮光一溜煙的跑去廚房將瓷盅交給劉嫂,便又一溜煙的離開。劉嫂正洗菜,最怕的便是她在場,而她也被教訓的怕了。縱然她長在江湖不拘小節,卻也是個女兒家,被唸叨的多了總也難免懷疑起自己。

離開廚房,又不願回自個兒廂房,更不能打擾杜晦言,她索性到後院去。後院是個小型花園,假山石個性鮮明的堆在一起,開鑿的小溪源遠流長,青石小路曲徑通幽。

她已在這裡轉了幾天,約莫也走了遍,即便還剩了幾處沒走過,浮光也沒了心思。往常總喜歡獨自一人在江湖行走,落得輕鬆自在,在這裡卻不喜歡一個人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做事也沒了興致。

浮光挑了假山圍聚之處待着,也便是後院中心設計最巧妙之處。假山做成層巒疊嶂,盡頭有着泉水叮咚。她便是在盡頭待着,巧妙的避開所有人,所有人聲。杜府是老宅,內置之物多少有些年歲,這山水深處可真稱得上別有洞天。

溪水在此處匯成一灘,清泠泠的爽快。潭水邊上散落着造型各異的石塊,也種了幾株垂楊柳,柳枝探入無波的水中,與倒影融爲一體混淆真幻。浮光找了處乾淨的大石躺下,她已經這法兒想了好幾天。

祁連山中時,她也是這樣,出堡玩累了,便隨處找塊乾淨的石頭躺着。暖風薰得她迷醉,清新的空氣更令她心底暢快,也便漸漸闔上雙眼,任由幾條不安分的柳枝拂過身上。

山中的悠閒日子,大概再回不去了,從堡裡出來之前,小嫂子找她談天,還笑話了呢,說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書生只好變的酸腐文縐縐。浮光微微皺眉,可當那個書生變作杜晦言模樣,她心底竟樂開了花。

若他考中進士,那再好不過,可即便他考不上,她也要黏着他,耗去一輩子的光陰也無所謂。浮光翹翹嘴角,她笑起來本就飛揚,這藏着壞心算計的笑更是堪稱一絕。

可,就算是笑着,浮光已習慣了微微皺起的眉心仍舒展不開。